我抱着頭,如有所失。我不時走到窗前,望望窗外的街燈,街燈沉默着,只是如同一些蒼白的沉默的眼睛。這使我更爲寂寞。
零亂的書案和案上的一切擺設,那爲了消磨生活和時日而擺上的那支細的筆和一些薄的紙,和那些書卷,在這時,對我全變得陌生了。我曾寫過,我曾伏在案上,用那細的筆和薄的紙,也曾展開那些書卷,如同展開一些神奇的魔術的古籍,對着它們作出幻想。每一個日子是全都像這樣消磨了去的。
我嘆息了。
我希望有一個人來,一個近地的朋友,或者一個遠來的客人。我寂寞。於是,我提起那細的筆,在紙上寫着一些我所熟知的名字。
生活是怎樣過去的呢?過往,是可以追慕,可以惋惜的;現在,卻只是捱磨着,希望它能早早完結;而未來,則是在那美麗的希望之中迷糊了。
我輕輕地嘆息了,想起了一句熟識的詩句,於是提起筆來,在紙上輕輕寫道:
“如今,希望是寫在水上的。”
“你又在寫麼?”一個聲音突然在我身後響了。我感覺驚異,迴轉頭來,無論如何,這應當是一個友人。然而,是多麼生疏的一位友人啊!他挺起高長的身體,站在我底身後。他年齡並不現得大,應當不會超過二十歲,但是有着因爲生活底折磨而瘦削了的臉面。那眼珠,是黑得放光的。他伸出大而油污的手,在我底肩頭拍了拍。
“你不認識我麼?”他微笑着,使得臉面現得更爲瘦長了一點。
“—認識的。”一時想不出適當的話,我這麼含糊地回答了。
“也許你不認識我,可是我是認識你的。你時常寫,並且時常嘆息。你很寂寞麼,不是?”
“是。”—我微微起了一點困窘和不適的感覺。我點點頭。
陌生的客人,卻真像一個熟識的朋友似的,用那黑得放光的眼睛掃射我底書案了。他拿起了那張薄紙,緩慢地念着:
“如今,希望是寫在水上的—”
他點點頭,似乎努力想去了解那話語底意思,但隨即說道:“很好。”
我笑了。
“笑我麼?”他並不覺得侮慢,卻是嚴肅地問了,“笑我不懂你?”
他盯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又望了望他自己身上的油污和藍布衣服。這顯然是一個長久與機器和車油發生密切關係的人,但是,卻是這麼年輕。
我困窘地搖搖頭,竟後悔我不該笑那麼一笑了。
“不,我懂。我每晚聽着你嘆息。可是,每晚你都是寫出像這樣的話麼?”
……
見着我不能回答,他又接着說了:
“你白天寫不寫?”
“也寫的。”我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你白天也嘆息麼?那麼,你白天也寫的是這樣的話?”
他又盯着我,用他那黑得放亮的眼珠。於是,他搖搖頭,也嘆息了。那聲音好像是表示失望,也像是表示揶揄。我困窘着,我不敢和他說話,也不知道怎樣和他說話。這陌生的來客是使我過於無所措手足的了。但是,他卻開始在房裏踱起步來,似乎是在想着些什麼。
“你也是那種常在外面走動的麼?”他突然站定,這麼對我問了。
我不明白他底意思,只好瞠目對他看着。
“你看見人吃人肉,人喝人底血麼?”他底臉面突然現得悽慘而且奮興起來,“你看見麼?你聽過麼?不,不,你一定聽過,也許你竟看過給人逼死的人……但是,你不懂得。”
他又在我底房間裏像一個老相識似的踱起步來了。我忍不住地問道:
“你要做什麼,朋友?”
他應聲停下來,但是,卻不回答我底話,只是自己說着:
“你們是寂寞的人,是苦人。我知道。希望是寫在水上的。我知道。這話寫得很好。可是,你們能同樣真切地寫點別的麼?我看得夠了,我受得夠了。我聽着你每晚嘆息,我聽着你每晚寫。你也許會流眼淚,是不是?寂寞!苦!受罪!爲自己,爲世人!但是,你能說得明白人吃人肉,人喝人血的事麼?你能爲那給人吃給人喝的人回答一些極簡單的問題麼?你能給他們—我們—一點真的奮興麼?”
他盯着我好一會兒。於是,朝着房門疾疾地走去了。我跟着他,想爲他打開後門,並且看看他會走到什麼地方去。但是,在我底房門外面的樓梯口上,他卻停止了,再一次回頭來對我盯了一次。
“你不能。你不能!”他疾忙說着,於是,指着樓梯下面的開着的閣樓,接着說下去,“我就住在這裏面。我每晚聽着你寫,我聽着你嘆息。我也陪着你嘆息過。我當然有許許多多可以嘆息的事情。我有許多事情,我有許多給逼死的朋友和兄弟,我都想告訴你,說給你昕,請你給我寫。可是,我想起來了,你不能寫。你不能。”
他爬進閣樓裏去,扭燃暗淡的電燈,把門板拉攏,而我就被拒絕在門板外面了。
夜晚更深了。我伏在案上,望着我所寫下的一行字句。
“如今,希望是寫在水上的。”
我把那張薄紙抓了過來,一片一片地撕成粉碎。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