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冬天,在南方,太陽還是溫暖的。我在船頂找到了一塊空地,靠着欄杆安置了被包。在逃難的境況裏,誰也想不到旅行人的苦楚的。人聲嘈嚷着,女人們和小孩們尤其吵鬧得厲害,但是,我只能倦怠地依着欄杆,看着海潮是怎樣一分一寸地漲了上來,希望着港汊不久以後就會被潮水填滿。山道上,長途汽車仍然是一部一部地以瘋狂的速率衝了過來,從城裏帶出死囚般的人類,來到這海濱的汽船站;幾乎等不及最後的一位乘客從車裏爬出,汽車便又瘋狂地向着城裏奔去,在車後拖起一陣赤霧般的灰塵。
一個月。雖然是一個月,但是,是怎樣長的時間!自從戰爭謠言發生以來,一座城便好像被神們遺棄了似的,忽然改了形象,而成爲活的地獄了。佩着新奇標誌的兵士們在街頭成羣地走過,採購着各種用品,逢人說着要開赴前線的話,露出一些苦臉,而不久,就慢慢地從城裏絕跡了。人們聚在一塊,就猜測着前方的戰況,然而,是那麼漠不關心地,只是當作閒談來議論着。宣傳員們在街頭貼標語,請人去赴羣衆大會。而正在羣衆大會的時候,飛機就飛來了,一共有六架,排成陣列,先放硫磺煙,以後就拋炸彈。以後,是每天都發生同樣的事情的。
每天,一到正午,城裏就變得荒涼起來,連最繁盛的街道上也難看見行人走過。被炸塌的房屋在街頭豎立着,空洞的四壁,顯得分外落寞。葬身在瓦礫堆和空場上的人,一天一天多起來了。然而,當飛機擺成陣列在天空盤旋,發出轟隆的巨響的時候,就是人類最銳利的號叫,也會聽不見的。直到夜晚,在那冷寂的空氣裏,纔有母親們的哭聲隨着夜風飄出來了。
一個月以來,我只是每天早起就跑出城去,到郊外看飛鷹,或者到山裏去聽流泉,而傍晚回到城裏,所看見的卻只是又多了一些新的灰燼。人們低着頭,從幽抑的路燈下面無聲走過,或者漢子們持着鋤頭,用手提燈照着傾塌的房屋,從瓦礫堆裏發掘着支離破碎的屍體—想到這些,我禁不住地哆嗦了,如同剛從噩夢裏醒來似的起了一陣寒慄和噁心的感覺。
到什麼時候爲止啊?—這麼地自己對自己嘆息着了。
望望天,天是碧藍的,沒有一點雲影。磽脊的山岡呈現着暗紫色,顯得那麼蒼老。幾隻蒼鷹飛旋着,互相追逐着,給那碧藍的天幕畫出了許多淡黑色的弧線。潮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漫過了港堤,使近邊的低地全變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汽笛在頭上懶懶地鳴着,船身也隨着迂綬地擺動了。
人們互相招呼着,說着各種告別的安慰的話。一個頭上纏着黑布的中年男子也雜在碼頭上面的人羣中,忍着痛楚似的拉直着嗓子向船上喊:
“阿妹,免急,沒要緊啦。”他招招手,又把頭搖了一搖。“阿寶乖,阿寶長大你就有靠啦。”
“是,阿舅。阿舅也要當心啊!”
說話的是一個鄉下婦人,她手裏牽着一個小孩子,聲音是那麼顫動而且慘淡,紅腫的眼睛裏忽然漫出眼淚來了。男子又說了一些聽不清楚的話,然而,女人卻只是招着手,一直到汽船轉了彎以後才把手收了回來,轉過身來,望了望周圍的人,羞慚地低了頭,抱起孩子,坐到自己底紅漆小箱上面去了。
海天是遼闊的,海風溫暖而且強勁,在碧綠的平面上掀起一堆穩健的波瀾。陽光照着那起伏的汽船,人們全感覺舒適了。有幾個鄉下人低低地談論着,說着一些不可理解的鄉音,而多數,則只是靜默,合下了眼,或者把眼睛望着遠方,沒有目的,也許竟沒有任何想念。機輪軋軋地轉動,不時,一個浪頭碰上了船緣,發出一陣嘩啦的響聲。
是多麼靜寂,多麼單調啊!然而,也是多麼可愛的靜寂和單調。人們全是這麼倦怠,好像那不久以前所經過的噩夢現在已完全過去,而不自主地感覺着疲乏了。剛剛從那緊張得像要斷的弦一般的生活裏逃了出來,現在,在這裏,空氣之中有着清鮮的鹽味,海風是這樣催人甦醒,我恍惚覺得離開昨天的生活已經許多世紀了。漁舟在遠處浮着,如同一些張着翼翅的白鴿,幾隻海鷗繞着汽船,一會兒飛在船前,一會兒隨在船尾,而漸漸地,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又沒入了海波,使我感覺驚異和羨慕。
“然而,也同樣是在風暴和波濤裏面討生活的動物啊!”
我看了看那個坐在我身邊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女人是年輕的,然而,卻是那麼瘦弱,因爲頭上蒙了一塊黑布,臉面現得更蒼白。她抱着她的孩子,低着頭,好像是在苦惱地沉思。那孩子依在她的膝前,用圓圓的眼珠子怯生地看着船上的人們。微微鬈曲的頭髮使他現得活潑而且聰敏,然而,卻是那麼溫順,沒有一點男孩子所有的倔強。這一對孤單單地互相依傍的母子,不知道怎樣令我生了一種同情的憐惜。
“小弟弟真乖呢。”我彎下身來,牽了孩子的手,這麼地說了。
女人吃驚似的猛然擡起頭來,紅腫的眼望了我一望,臉上忽然現出了一抹害羞的紅暈,但是,隨即平靜了下來,勉強地微笑了。
“阿叔誇獎呢。”戰慄地說着,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本想繼續發出一些詢問,然而,一種落寞和恐懼的心情使我把我的問題嚥了下去。人間的苦難在人和人之間加上了許多籬牆,那是不容易撤除的呵!在旅途中,每個人都感覺着孤寂,然而,每個人對於另外的人都是加以防備的。就是這個以勉強的微笑和戰慄的聲音來回答一個同情然而陌生的旅客的婦人,誰知道她有着怎樣的想法呢?
汽船好像沒有氣力似的,只是緩緩行着。海現得那麼平靜,那麼安適。而一切都是寂靜着,單調得怕人。我選取了一條可以通過的路,在人叢中和行李堆中來回踱着,意識着一個風暴也許會來吧。
我想到一個我所認識的小女孩,她照着她的先生教給她的,飛機來的時候應當躲到榕樹下面去,然而,一顆炸彈卻正投中了榕樹,打折了一根樹枝,正落到她面前,幸喜不曾開花,只碰傷了她底足踝,可是,這女孩卻一直瘋癲了。另外,有我的幾個學生,有一次在公園裏正給炸彈投中了,連屍骨也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她們的父母到學校來哭鬧着要兒女的情景,我是怎樣也不會忘記的。
幼小的、活潑的生命,一轉眼間就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這難道不是可惜的事麼?這難道能夠去責難那些父母的愚蠢麼?我沉在我的思想之中,感覺一切變成了一個噩夢,是那樣模糊,是那樣不可以理解的。
忽然,一陣銳叫從我的身邊發出來了:
“飛機啊!飛機啊!”
我身邊的婦人抱着孩子跪到了船板上面,臉面變得鐵青,眼睛發着血紅,一下子扯住我的手臂,一下子又用手指着東邊,不住地喊叫着“救命”,聲音是那麼淒厲而且迫切,如同海潮已經衝過了堤防,要把人們全都捲去似的,使我也不禁戰慄了起來。船上,人們騷動着,絕望的叫聲從船艙和船頂一齊發了出來,女人們和孩子們已經高聲在哭喊着了。
東方的天空,一粒灰白的點子在移動着,迎着汽船飛了過來。一會兒,轟轟的響聲已經可以聽見,那灰色的,鳥一般飛着的機械,已經可以整個地看見了。汽船加快了速度,船身變得搖晃而且顛簸。人們互相擠着,嚷着,艙裏的人向着船頂鑽,船頂上的人向着船邊擠。
“莫擠啊!船翻了大家都活不成!”一個粗壯的喉嚨這樣叫着,但是,誰能聽從這樣的忠告呢?我身邊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已經被人擠倒在船板上頭了;女人仍然緊緊地抱住孩子,在船板上拼命地打滾,口中發出聽不清的銳叫,孩子卻已經哇哇地大哭起來了。
飛機在船前不遠的空中飛着,飛得那麼遲緩,然而發出粗暴的震耳的響聲。人們靜了一會兒,可是,約好了似的,忽然又一同喊叫起來了:
“飛機啊,要拋炸彈的!”
一整船的人期待着那最後的命運,誰也料不定是在什麼時候一切都會完結。船是在海中,海里面也不是逃命的所在啊。在這裏,只須一個,僅僅一個威力最小的炸彈,照準了煙囪投了下來,那麼,整個的船和它所負載的一切,就都會沉到無底的海中去了。
當飛機臨到了汽船的上空,人們又沉默着了。沉默着,沉默着,只等着那被註定了的最後的命運。
“莫要緊啊!是郵政飛機!”一個穿學生服的青年首先發現了安全,這樣大聲地叫了出來。然而,這欣喜的發現卻已經不能挽救一個不幸的結果:在船尾上,已經有一箇中年男子跳到海里去了。
汽船暫時地停止下來,水手們嘗試着去打撈那跳了海的男子。船上變得更爲嘈雜了,詢問和慶幸和惋惜和咒詛鬧成了一片。
“什麼世界啊!”一個老頭子連連地搖着他的頭。
我發現我身旁的婦人已經沉默了,她抱着她的大聲號哭的孩子蜷成了一團,歪在船板上頭,眼睛直瞪着天空,沒有哭喊,沒有眼淚,似乎也沒有呼吸。我彎身下去,將她拖了起來。
“莫要緊呢!是郵政飛機,不會拋炸彈。”我安慰着她。
她睜大了眼睛,但是眼珠仍然停滯着,疑問而又憎惡地望着我:
“莫要緊?飛機不拋炸彈?你讀書人曉得什麼!騙人!”於是,搖搖頭,把眼珠突了出來,望望那已經越空而過的飛機,突然又歇斯底里地喊叫了:“救命啊!救命啊!”接着便把孩子的頭緊緊地按在胸前,大聲地哭起來了。
站在旁邊的人們也搖搖頭,嘆息着走到船頭去看水手們打撈跳海的男子去了,而留在我身邊的,只是這一個被恐怖將神經壓碎了的女人。我能怎樣辦呢?我遲疑了一會兒,便蹲了下去,從她底懷中抱出了那已經停止哭泣而變得癡呆了的孩子。但是,那女人卻如同一個母雞似的跳躍了起來,以我所想象不到的氣力從我的手中把孩子奪了回去,又歪在船板上頭,哭着了:
“只剩下阿寶一個人啊!只剩下阿寶一個人啊!”
天仍然是那樣清明,海水仍然是那樣深藍,只是海風卻變得淒厲了。汽船緩緩地行駛着,但是,顛簸得很厲害。被打撈起來的男子僵直地躺在船尾人們所挪出來的一塊空地上,已經沒有呼吸了。
一切都靜寂了,人們閉着口,沉默了下來,噩夢之上又罩上了一層噩夢。
在我身旁的女人也稍稍安靜了,然而,仍然不斷地低聲嚶泣着,哭着被埋葬在瓦礫堆中的丈夫和一個九歲的孩子,他們都是在磚瓦廠作工的,因爲廠屋被炸塌而終於給埋葬到磚瓦堆中了。
將晚的時候,汽船駛入了安全的港口。海港的一邊是安全的租借地,另一邊,在許多高聳的建築物上也插着外國旗。經過了麻煩的檢查手續以後,旅客們全離了船,向着海港的兩岸分散去了。我也提起了我的被包,望望那沉落到山邊去的太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阿嫂,你去什麼所在?”看看那緊抱着孩子坐在紅漆箱上向着岸上發呆的婦人,我禁不住這樣問了。
她回過頭來,以不合式的嚴肅用手指着我的鼻尖說了一聲:“去你的罷!”然而,立刻又變得天真而且誠摯起來,垂下了頭,低低地喃着:“哼,你好,阿寶爹,你好,你是好人……你把阿寶抱去罷……”
孩子睜大了疑惑的眼睛注視着我,鬈曲的頭髮給晚風吹亂了,好像被火燒焦了的一般—我急急掩住了臉面,用一隻手提起被包,鑽進艙裏去,從艙門踏上了到碼頭去的舢板。那一晚,在小旅館裏面,我一直做了無數的噩夢。
一九三五年四月
選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