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文艺学徒

  我想刻一块图章,上边用这么四个字——“文艺学徒”。

  为什么呢?您看,每逢我写履历的时候,在职业栏中我只能填上“作家”二字。因为我的确是以写作为业。填完,我的脸就红起来,有时候甚至由红转绿。假若能够以“文艺学徒”代替“作家”,我一定会觉得舒服一些。

  作家,这是个多么了不起的称号啊!一个作家应当同时也是个思想家;要不然,他就只能作个文匠或八股匠。我是不是个思想家呢?人总得诚实吧?好,既不该扯谎,我就必须连连摇头,以免自欺欺人。

  再看,我们所处的是不是科学跃进的时代呢?一点不错,是的。要不怎么人造卫星与行星都陆续上了天呢?且不说天上的事吧,就专说地上人间,不是也由于科学的应用,人类的文化正起着很大的变化吗?难道一个作家应当对科学毫无所知,到工厂参观之后只交代一声:“那里的机器怒吼了”就行了吗?这就要自问:我懂科学吗?还是不该扯谎;那么,还是只好连连摇头!

  赫鲁晓夫同志前些日子勉励苏联作家们须作重炮的射手。这就是说,作家们应作思想上的炮手,炮弹射的远,打的准,以便共产主义的建设大军冲上前去。假若我解释得无大错误,那就证明作家须同时也是思想家的说法倒还正确。

  至于科学知识,在今天既已成为与我们的生活分不开的,作家就必须掌握一些。再说,作家对事物的分析,也必须运用科学方法,才能够正确。文艺作品的创作尽管独具规律,可是科学的分析方法还是极其重要的,非有不可的。事物分析未清,纵有生花之笔,也未见得能够尽到传播真理的责任。

  哲学与科学,这么看来,简直是作家的左右手。

  那么,作家就该努力学习哲学与科学,而忘了艺术吗?谁说的?我现在正要从艺术修养上查看查看自己。

  作家也是艺术家吧?应该懂得点艺术吧?对!那么,我懂音乐吗?懂绘画吗?懂舞蹈吗?回答倒省事:都不懂!

  好啦,外国的最好的芭蕾舞来了,我去鼓掌。怎么单鼓掌呢?这是实话。人家鼓掌,我也跟着鼓掌;我连领头儿鼓掌也不敢啊,怕鼓错了地方。看完了不写一段短文吗?哎呀,连鼓掌还须留着神,我怎么写文章呢?

  过两天,又来了外国最有名的管弦乐队。这回,我写了文章。可惜,被刊物编辑部退回来了。我能怪编辑同志吗?我写的是:音乐很好,因为很响啊!

  我的天,我是多么朴素的作家呀!可惜,这样的朴素差不多即等于无知啊!

  有人也许说:你要求的太多了;音乐、绘画什么的对你有什么用处呢?

  好,让咱们谈谈“用处”吧。您看,我的作品是不是写得有点干巴巴的?是!怎能不是呢?许多事情我不敢描写,包括对音乐、绘画、舞蹈等等的欣赏与享受,因为不懂啊。这就减少了作品内容的丰富多姿。知道的少,笔墨的活动便受了限制。再说,既不懂音乐,我的耳朵就不灵,写一首诗吧,缺欠音声之美,难以上口、悦耳。写一首歌吧,文字的安排是那么别扭,叫制谱者流汗不已,无法以音乐之美发挥语言之美。既不懂绘画,我就往往不善于取景,不会三言两笔描画出一段鲜明的景色来。不错,艺术各部门都各有自己的领域,各有自己的工具。可是它们也都能相互为用,产生更好的效果。在远古时代,诗歌、舞蹈、音乐本是三位一体的,后来才分了家。我们的戏曲,还保存着这个三位一体的好处。我们编写一出戏曲而不懂这三者的如何结合是不会写得出色的。

  您看,京剧四大名旦不但在剧艺上各有创造,而且还都能写善画。记得梅兰芳大师说过,大意是:学点绘画,会运用五颜六色,大有助于舞台布景及服装的设计。这话对,看看他的行头是多么美丽而又合乎剧中人的身份啊!不但绘画学习的本身就是一种艺术享受,而且还能应用到舞台上去,这多么好啊!一位艺术家的生活越丰富,知道的越宽,就越敢放胆创造。

  再看,余叔岩与言菊朋二位名须生吧。他们都精研韵律,所以他们能够唱得依字行腔,韵味深厚。他们“唱”,不扯着脖子乱“喊”。

  说到这里,就非请出郭老来作证不可了。郭老是:诗人、科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文学家、和平战士,萃于一身。他博学多闻,生活经验丰富,又掌握了科学分析的方法。他还善于鉴定古器。他喜爱观赏绘画,并且写得一笔好字。他有这么多本领,所以他对作家这个称号的确当之无愧!

  咱们历史上的文人都讲究在诗文之外还学习琴棋书画,并争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郭老承袭了这个传统,可比古人还高超许多。古人不大懂科学,郭老懂;古人只知真草隶篆,而郭老是甲骨文研究的专家。甲骨文是真草隶篆的老祖宗啊!没有郭老的历史知识、科学的考证方法,和诗人的想象,就创作不出郭老的那些部历史戏来。

  齐白石大师也多么伟大呀:画好,诗好,刻印好,书法好。在他的一幅作品里,四妙咸备,样样表现着他终生勤学苦练、奋斗不懈的精神。

  用上述的那些大师来衡量自己,是有好处的。是的,在他们的面前,我怎能不想以“文艺学徒”代替“作家”呢?

  这篇小文本是为表示我自己的态度,可是我必须顺手提到两位给我来过信的青年。这两位青年只代表他们自己,不代表别人。一位是初中学生,告诉我:他要马上停学,专搞文艺创作,以便及早成为作家。您看,他的连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等基本知识都弃而不学的办法妥当吗?我不想多说什么。

  另一青年来信控诉:我写了一篇小说,六次投稿,六次退回;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这位青年人求成心切,愿意一战成功。可是,检查自己一下,究竟自己都具备了那些当作家的条件,是不是比控告刊物编辑更聪明呢?即使那一篇小说被选用了,又怎样呢?随时努力从各方面充实自己,自有成功的那一天;随时发表可有可无的作品,尽管作了作家协会的会员,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知道,作家的称号每每使我面红耳赤,我年已六十,也许连文艺学徒也当不好了。我切盼这位有志于文艺创作的青年,先放下当作家的虚荣心,而去真下一番苦工夫,从社会主义哲学思想上,科学知识上,艺术修养上,生活经验上,道德品质上,充实自己。创作出优秀的作品是勤学苦练,博学多闻的结果;反之,不事耕耘,但求收获,恐怕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原载1959年《新港》八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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