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十年百花荣

  有人建议:“你是由旧社会过来的人。欣值建国十周年的伟大节日,你说一说新、旧社会的文艺事业有什么不同,好吧?”

  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回答的问题。不过,我设法尽量说得简单些。

  让我这么说吧:解放前,在国民党统治区,是“有艺皆灭”;解放后,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是百花齐放,欣欣向荣。

  您看,由旧社会过来的作家多不多?不多。为什么不多?因为国民党当局对于作家格外“优待”,几乎每个作家都有个特务“保护”着。一来二去,作家就被“护送”到监狱或集中营去,“享受”毒刑与杀戮。那幸而没有被“护送”进去的,生活又没有办法。国民党当局愿意略施小惠,以低价收买作家的灵魂。可是作家不肯接受嗟来之食。他们宁愿忍饥受冻,也得保持住灵魂的纯洁。在这种无情的迫害下,作家怎会多起来呢?

  戏剧工作者也是当时的统治者的眼中钉。话剧演员们上哪儿,哪儿就有成群的特务。我亲眼看见,剧场里面演戏,门外却架起机关枪!

  至于戏曲与曲艺演员的苦处,就更无法细说。只须指出一点就够了:为什么不少的剧种在解放前夕都几乎灭亡,直到近几年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才又复活了呢?演员们但分能够维持生活,谁肯轻易把多年传下来的珍宝抛弃了呢?

  画家、音乐家、雕塑家也都受着同样的迫害。那时候的当权者,一听见艺术二字就立起杀机。所以我说,那时候是“有艺皆灭”。

  是,就是那样!要不怎么,连民间手工业的艺人术,如造瓷器的、雕刻象牙的、景泰蓝的制造者……也都饥寒交迫,甚至饿死呢?

  那真是艺术的浩劫!

  看今天吧!我们的捏面人的艺术家会出国去表演特技,或到美术学院去教课!

  这与“有艺皆灭”的时期有多么大的不同啊!

  看,十年来我们有了多少新起的作家、画家、音乐家、雕塑家啊!而且,他们之中有的是工农兵出身的!

  看,凡是能复兴的地方戏,都复兴起来。戏曲如是,曲艺也如是。专以北京而言,一年中就能看到多少种各地地方来的戏曲啊。我们的戏曲还到世界各国去表演,得到荣誉。

  看,我们的话剧与电影的成就,难道不是值得我们高兴的事么?我们的木偶戏、皮影戏也都复活了啊!

  看,我们的杂技,不但得到复兴,并且获得国际的荣誉。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杂技演员不是受压迫最深的么?

  看,我们的特种手工业的老师傅们,不是都在今天被尊为专家么?他们曾经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才学到那些本事;可是,学到了本事之后,他们受尽辛苦,或且不得一饱!今天,他们得到尊敬与好待遇,他们怎能不把本事全拿出来,教给徒弟们呢?每逢我看到景泰蓝、雕漆、象牙雕刻、彩色的版画,地毯……我就感到骄傲!我们的心有多么细,手有多么巧,审美力有多么高,创造力有多么大啊!同时,我也想到,假若不是革命成功,这些民族的特艺岂不就人去艺亡了么?这么一想,我们怎能不感激党呢!

  是,党关心一切艺术部门和所有的艺术家,这就使一切艺术家都因感激而力争上游。党的雨露滋润着百花,百花怎能不欣欣向荣,不争取有花必开,无花不美呢?

  生在新社会的艺术家们是多么幸福啊!是啊,每当我想起解放前的黑暗,我就不寒而栗。个人的生死得失倒还在其次,艺术啊,艺术会都被扼杀,假若那黑暗势力再延长几年的话!那样,没有艺术的国家岂不像一片大沙漠么?

  十年来,我的笔没有停止过。我写,写,写!我心中的喜悦使我欲罢不能。解放前,我刚拿起笔来,特务老爷就推门而入,还写什么呢?我没犯“王法”,可是他会叫我觉得我有罪过,该死!还写什么呢?我恨不能把笔砚都扔在河里去!今天,我一拿起笔来,我就想到有多少多少读者会鼓舞我,领导人会帮助我,使我不再像解放前那样感到孤独与丧气。艺术,在今天,已成为社会上必需的精神食粮。艺术家如鱼得水,生活在迫切需要艺术的环境里。艺术家的创作得到全社会的关切与鼓舞。在这种环境中,谁能不想用最大的努力从事创作呢?

  是的,我没有写出优秀的作品来。可是,就是我写的不大好的作品也还是新社会推动我的结果。新社会鼓励着我与一切艺术家热情地去劳动。新社会供给了一切艺术家以无穷无尽的写作资料。我相信,我会写得更好一些。在迫切需要艺术作品的社会里,一定要求更多更好的作品。社会需要是创作的最大的灵感。

  十年岁月不算很长,可是在艺术上已看到百花齐放。这真是了不起的事!我们必须记住: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我们每一天都有与艺术同被消灭的危险!

  努力吧,朋友,让艺术之花开得更香更美更多吧!让我们以此决心来庆祝建国十周年伟大的节日吧!

原载1959年9月2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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