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归自北平

  教书与作书各有困难。以此为业,都要受气。仿佛根本不是男儿大丈夫所当作的。借此升官发财,希望不多;专就吃饭而言,也得常杀杀裤腰带。我已有将及二十年的教书经验,书也写了十多本,这二者中的滋味总算尝透了些。拿这点资格与经历,我敢凭良心劝告别人:假如有别的路可走,总是躲着这两条为妙。就这二者而言,教书有固定的薪金,还胜于作个写家。写家虽不完全是无业游民,也差不许多。以文章说,我不敢自居为写家;以混饭说,我现在确是得算作一个。把这交待清楚,再说话才或者保险一些,不至于把真正的写家牵扯在内,而招出些是是非非。

  不过,请放心,我并不想在这里道出我这样写家的一肚子委屈。我只要说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假若这点小事已足使我为难,别的自然不言而喻了。

  今年暑后,我辞去教职,专心写作。并非看卖文是件甜事,而是只有此路可走,其余的路一概不通。

  粗粗的看来,写家是满有自由的,山南海北无处不可安身。事实上一点也不这么样。我解去学校的事,马上就开了家庭会议:上哪儿去住呢?这个会议至今还没闭会,因为始终没有妥当的办法。

  青岛的生活程度高,比北平——我在北平住过廿多年——要高上一倍。家庭会议的开始,大家似乎都以为有搬家的必要,而且必搬到北平。可是,一搬三穷;我没地方给全家找“免票”去,况且就是有人自动的送来,我也不肯用;我很佩服别人善用“免票”,而我自己是我自己。

  可是,路费事小,日常开销事大;搬到了北平,每月用度可以省去一半,岂不还是上算着许多?

  于是家庭会议派我作代表,上北平看看;我有整二年没回去了。在北平住了一星期,赶紧回来了。报告如下:北平的确是方便,而且便宜。但是正因其如此所以化钱才更多。车便宜,所以北平的友人都仿佛没有腿。饭便宜,所以大家常吃小馆。戏便宜,所以常去买票。东西便宜,所以多买。并不少化钱,可是便宜。在青岛,平均每月看一次电影,每年看一次戏,每星期坐一次车。贵,好呀,不看不听不坐,钱照旧在口袋里。日久天长,甘于寂寞,青岛海岸也足开心,用不着化钱买乐了。再说,北平朋友很多,一块儿去洗澡,看戏,上公园,闲谈,都要费时间。既仗着写作吃饭,怎能舍得工夫?还是青岛好,安静。

  但是安是静不行呀。写家得有些刺激,得去多经验,得去多找材料。还是北平好吧?

  没办法!有这么个地方才妙!便宜,方便,热闹而又安静。哪儿找去呢?

  放下北平,我们想到上海,投稿方便,索稿费方便,而且生活紧张。可是我知道上海的生活程度是怎样的高,我也晓得一到那里我就得生病。生活紧张而自己心静,是个办法。我可是不行,人家乱,我就头晕。抹去上海!苏州很好,友人这么建议,又便宜又安静。那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去干吗呢?还有,我真怕南方那个天气,能整星期的不见太阳!我不到没有太阳的地方去!

  最近,又想到了成都。和没想一样,假若有钱的话,巴黎岂不更好?

  还是青岛好呀,居然会留住了我:多么可笑,多么别扭,多么可怜!

原载1936年12月1日青岛《民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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