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闲谈

  今年我的“庄稼”歉收!

  我的“庄稼”有两种。第一种是生产文学作品,就先说它吧:

  今年上半年我特别忙:很多次要的事情暂且不提,单说顶大的就有:中国作家协会第二次理事会会议(扩大),我不但必须参加,而且得作报告;紧跟着就是全国话剧会演,我得去看戏、招待外宾,还得参加评选工作;紧跟着又是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我不但必须参加,而且得作报告;我最怕作报告,报告比小说、话剧、相声都更难写的多!顺便说句笑话:假若对劳动纪律不强的作家有“处理”的必要,我想就顶好罚他们写报告;写过一次报告之后,他们必定会积极地去写小说什么的,以免再犯再罚。

  紧跟着(要不然怎么会紧张呢)又是全国文化先进工作者代表会议和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我都得参加,而且都得发言。我很惭愧,没能和文化先进工作者们去过团体生活!我知道有人不大满意我,可是,这时候,我已经每天早晨须到医院去,实在没法子分身。

  是这么一回事:一位坐骨神经病的苏联专家来到北京讲学。我患此病已有八年之久,怎么也治不好。专家只在北京作短期停留,我怎肯坐失良机?这一上医院啊,就又来了一大串“紧跟着”。血、尿、眼睛、肺、心脏……全都检验,十分紧张。上楼下楼,跑前跑后,衣服脱了再穿,穿了再脱。眼镜子不对,好,赶快去配新的。腿、脊背须照像,照!照相之前得洗肠,洗!

  一方面我要服从治疗纪律,叫我脱五次衣服,我不敢少脱一次;另一方面我又惦记着那些重要的会议,心里十分不安。有时候,急得我甚至想大吼一声:“告辞了,我去开会!”

  可是,专家是那么和善可亲,我感激还感激不尽,怎能大吼一声而去呢?是的,专家实在可爱:他叫我脱袜子的时候,都先笑着说:屋里凉一点呀,不怕吧?

  检查后,发现了我的血压原来也很高。专家嘱告中国大夫,一面给我治腿,一面也治血压。这样治疗一个多月,血压回跌。我决定去休息一下。我六年没有休息过了。于是就请了假,到东北汤岗子温泉疗养院去。这是个治腿病有名的疗养院。可是,我的主要目的是到那里去休息。一休息,我知道,血压必低落。血压没有高潮,就不会出大岔子。那么,再安心地治腿病,岂不顺理成章?我咬定牙关,决不拿笔,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专心地摹仿肥猪。

  九月初我离开了疗养院。这样说来,前前后后一共九个月,我没写一个字!我的确写了些报告与发言,但那不算文学作品呀!

  回到北京,我决定开始写作。可是,国庆前后,社会活动很多,不易拿起笔来。况且,休息三月之后,忽然紧张起来,血压又有波动,更不敢双管齐下,既写文章,又干事情。

  紧跟着,就是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我们请来二十多国的作家。作家得招待作家,这义不容辞。我就又忙起来。

  事情多就不能写作,这言之成理,本可居心无愧。可是,我到底是作家。作家而不写作,究竟不大像话。况且,各方面是那么如饥如渴地需要作品啊。话剧缺乏剧本,戏曲缺乏剧本,曲艺缺乏曲词。搞话剧的朋友,正如搞戏曲和曲艺的朋友,都向我伸手要作品,有时候几乎要下跪!我怎么办呢?我难过,我也要向他们下跪!我应当向他们下跪,我是作家,是没有给他们写出东西的作家!

  时间,时间,给我时间!给我够用的时间,我保证每年可以写出一本话剧,一本戏曲,和一本曲剧!可是……

  十二月里,我也许出国。我要抓紧时间,在十一月里写一点什么。到底写什么,我心中有数,暂且不说。我要求报社、刊物编辑部和朋友们都不要问我,以免电话不停,意乱心慌,又须下跪!

  我从去年就打算辞去一切职务,专心写作,可是各有关方面都不点头。在这里,我再一次呼吁:允许我这样作吧!我写不出伟大的作品,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我的确爱写、能写一点,而且写的多了,可能写出一两部像点样子的。我已经是五十八岁了,现在还不加劲写作,要等到何时呢?我又要下跪了!

  现在该说我的第二种“庄稼”。说起来也很伤心!我的老哥哥会种菊花。他指挥,我们全家劳动,四五年来我们已积累了约一百种较比好的菊种。这是我们的骄傲。每到旧历九月,我们的街门总难关上,看花的人来往纷纷。看花人一伸出大指,我们的虚荣心就高升到一万多度,赔上几斤黄酒也不在乎!

  我的腿不好,不能作激烈的运动。撑杆跳,踢足球等都没有我的份儿了。浇花、搬花等等恰好既不过劳,又能活动筋骨。这对我有很大的好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固然是很好的诗句,却未曾道出每棵花下的土中都有种花人的汗珠儿这一事实与味道。

  我见过这样的题画菊的句子:“尽三季之力,赏一月之花,吾不为也。”这当然出自懒汉之口,哪晓得出汗的美味!

  今年伏天雨大,邻家墙倒,正砸在我们的小小菊畦上!砸死三十多种,一百多棵菊秧!假若我们没出过汗,我们也不会为此损失而落几点泪!

  剩下了还有百余棵,按时移入盆中。正在上盆之际,又下了大雨,所以叶子都受了伤。今年我的第二种“庄稼”也歉收!

  两个歉收,使我闷闷不悦。希望明年是个丰年,文章增产,菊花繁茂 !更希望明年全国风调雨顺,庄稼普遍丰收!

原载1956年11月30日《文艺报》第二十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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