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自谴

  去年在北碚养病的时候我作了一首小诗:

  “雾里梅花江上烟,小三峡外又新年;病中逢酒仍须醉,家在卢沟桥北边!”

  既病,又值新年,故有流离之感。可是,这只是那一时的感触。及至身体好了一些,便又忘了病痛与乡思,而想打起精神去作事;即使终身流浪,只要儿辈能“家祭无忘告尔翁”以胜利的消息,便死也安心了。

  可是,直到今天,身体还未全好,每逢说多了话,或写多了字,头就发晕。非常的着急,但心越急头便越昏——病是我们自己的最大的仇敌!医生嘱咐多吃猪肝脑、菠菜与豆腐。可是住在别人的家里,怎好意思发号施令呢?况且,肉已难买到手,还能强使人家专为我自己去找肝与脑吗?有时候,我后悔结过婚;假若我是独身汉,大概就不会在无聊的时候因想念儿女皱眉。没有闲愁,或者就可多写出一些东西。及至遇到了猪肝这一类问题,我又否定了这个悔意,而切盼家眷能够西来,人生要有多少小小的矛盾才算及格呢?!

  且不提新的工作,去年未写完的东西到今天还都秃着尾巴。《剑北篇》,到去年秋季,只成了二十八段。所余的材料,大概还够写十二段的。二十八加十二,整四十。即使四十段未必能有一万行——原本是想写成一万行的——可是四十这个数倒还整齐,就此结束,未为不可。可是,过半年了,并没在二十八段之外多添上“一”个字。每逢有空袭,我必抱着那足以再成十二段的材料入洞;纸已有了破烂的地方,而我还没能把这些将要模糊的字变成韵语。这简直是块心病!是的,即使我能写成四十段,它们能算作诗不算,还是个问题,我知道。那么,写完或写不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把戏是假的,工夫是真的”,我愿把它写完。假若我去扫地,我应把地扫干净。同样的,虽然写得完整并不就是写得美好,我还愿意把它写完。我总觉得有始有终是个好的习惯,虽然这个办法也许并不适用于文艺习作上。

  今年春天,《新蜀报》决定出文艺丛书,就把《剑北篇》的前二十段要了去,先出上册;等全篇写完,再出下册。上册刚刚印好,恰遇上新蜀印厂失火,同归于尽。莫非这是一个什么谴责么?虽然我并不迷信。

  《无形的防线》是个四幕的剧本,从去冬到现在只有了两幕。已写成的两幕,经朋友们看过之后,必须大加改正,才能使三四幕有好戏。可是,这该改正的几十张纸也只做了我的伴侣,别无关系。看见它们,我就伤心;拿起笔来,我就头晕!

  《面子问题》——三幕剧本——算是写完了。写完它的那一天,我的头晕开始。有好多新的意思,写完才想起来,都应当加进去。把它们加进去,势必得从头另写;头晕阻止了我那么办。

  旧欠未清,新的工作就无从说起。今天,可已又到了“七七”——半年多,什么也没写出来!

  头一个“七七”,我在青岛。第二个,在武昌。第三个,在留侯祠。第四个,在陈家桥。今天,这第五个“七七”,是我头一次在陪都纪念它。

  像我这样的一个没有什么用处的人,遇到这样伟大的日子,实在不敢讲说什么,要说,只好说说自己。我总以为每个人要都能尽力于他所能做的,而且经过客观的批判——是最有意义的事,大概社会上就会得到应该由他那里得到的好处。我自己没有什么本事,除了能写点平庸而有时候还清楚的文字。写出来的小说也好,剧本也好,虽然说不到什么文艺,可是也许碰巧能使一个青年,或一个老人,或一个受伤的士兵,得到一点往好里去的鼓励,或一点安慰;这就没白耗费了工夫。这是我能够做的,而且客观的觉得并非全无意义,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在抗战前,与抗战中,我始终是这么老老实实的拿定了我的笔。

  一个人也许不见得能充分了解他自己吧?假如我去做些别的事,说不定或许比写文章更有好的成绩呢。可是,我不冒险。这个看起来好像是“消极的”态度,却足以保证自己不是以文艺为敲门砖,而到时候就可以放下纸笔,另有所图。有些人,我曾看见,以为别人从事文艺是为了给他们自己搭一座浮桥,等到走过了河便把桥拆掉,而永远不再提起文艺。因此,这些人在一开始弄文艺的时候,便先要打倒别人,诟骂别人,不过也是给自己搭起浮桥而已。这样的人,我永远不愿说什么;即使他们骂到我自己的头上来,我还是相应不理,而只为文艺伤心罢了。在这个消极的态度中,我保持着些积极的精神,文艺决定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同时,我也切盼浮桥主义渐次消灭,而使文艺得到他应有的尊严。

  可是,我已有半年多没能写东西了!在抗战中,不是一个人应做三个人的事么?我却做了半年的废人!这是多么可耻的事呢!没有身体,便没有一切;用脑子的人应当怎么看清他的身体啊!“七七”,这伟大的日子,我敢说什么呢?没有尽到心的,就没有说话的资格,我只能谴责自己!

原载1941年7月7日《新蜀报·蜀道》(“七七”复刊纪念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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