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一年来之文艺

  五千年的中华历史,是万不能,绝不会,以屈膝投降来结束的。文艺是民族的心声,革命的前导,在卢沟桥事变以前,它已经以“九一八”及“一·二八”的退与抗,在歧路上给全民族树立起指导牌——降则亡,战则存。它警告,它激励,怒吼的文艺是不会代民族写下《降表》的。

  卢沟桥事变后的文艺,用不着说,是紧跟着“九一八”及“一·二八”后的呼号而要激壮切实的。它不用再单单描写那可爱的东北,怎样在暴敌的刀刃下悲吟;它用最大的呼声,唤醒想苟安的人们,保华北,杀上前去!不但要保住华北,也要收复东北四省。战或和?这猜测与顾虑,使社会上几乎停止了呼吸,而文艺却已唱起来战歌。

  平津失陷了,怎样和平恐怕没希望了吧?紧跟着就是“八一三”。非打不可了,就是死也得死得光荣呀!文艺,那在战前就武装起来的文艺,却因战事而变了模样。平津的文艺工作者,虽无力撕碎跟前的太阳旗,而远望着上海的火光,结队南下。同时,在图书刊物的印刷与发行的大本营上海,因邮递的停阻,因商业的算计,几个较大的文艺刊物都停刊了。从北而南的文艺工作者,怀着满腔悲愤,想把他们所经历的亡国之苦,用最酸辛的文字,投寄到上海;可是上海已不替他们印行了。同时,沿途所见的一切,并不是都与神圣的战争相配合。于是,他们有的脚也不停的投向南京或上海,希望在那里能把笔当作枪用,有的中途停下,在各小城市办起简单而有力的小型刊物,有时候小得只是一两页。有的便带着笔投入军队,投笔从戎也好,带笔从戎也好,他们着急,他们想干些什么。在上海的文艺工作者呢,或者没有感到这么多的不方便。大刊物停了,还有小一些的,上海的刊物是多的。加入战地服务团体吧,投军吧,容易,出了屋门就可以看见战场。这样南北的文人热烈的奔走分散而始终没有看轻了他们的笔。无论是干什么,他们有点工夫就不忘了写。

  照上边所说的,自沪战一起,便成了文艺者分散的时期。这分散,使上海出版界的威权低降,而各地渐次有了自己的刊物——也许很小,很短命,可是在抗战文艺史中它们都是一些火花。

  文人散开了,他们寄什么呢?生活的不安定并没有多少关系,“热心”使“自怜”成为可耻。他们看见了真的人,真的事,真的战争。这便决定了他们的作品形式与内容。在最初,由平津逃出的人们也许不由的流露出些伤感;可是,及至见到各地的行军与争斗,他们用不着闭目追忆坟园的杨柳,与书斋中的金鱼了。眼前的战争是一切,血的沸腾杀死了伤感,义愤足以消毒。即使路上所见所闻的未能尽满人意,可是谁能痴想老大的中国会马上尽善尽美呢。中国须自己打出活路来。那在前线服务的,就连那在沪上照常写作的,也都没法不把他们的笔描写面前的事。炮火下的生活是与死之间的挣扎,血腥烟火比梦更丑恶。可并不是梦。血光杀声里有大时代的真面目。尽管所见者只是一事一人一角落,可是既经看到,便是好的资料。幽默发松的,奇幻诡变的文章,都须闭目构思,苦索枯肠;现在用不着费这么多的事了。睁开眼,伸出手,左右逢源,拾取即是。以热情的文字写面前的杀声炮火,就足以动人。这些事是抗敌的铁证,这些文字是真确的记录。直爽简劲的报告文艺遂有大量的生产。

  报告文艺几乎压下去了小说。因时间的缺乏,因事情的过于复杂,因生活的不安定,长篇巨制是不敢希望的。伟大的时代必须人人卖力,工作紧张;忙碌与尽心于职守,斩断了创作长篇小说的愿望。至于短篇它几乎与报告文艺在材料上,没有什么两样,而因时间的关系,它有时宁可迅捷爽直的变为报告,而不肯因顾虑艺术而埋没了其他的好资料。

  这样,报告文艺缺乏文艺性,而且东鳞西爪,没有系统。可是以实效言,它到底是尽了它的责任。希望能有些有系统的记载一线一军一地的抗战始末,作为神圣战争的生动确切的记录。这大概须有待于文艺者有较强的组织,集体工作;一个人是万也作不到的。

  因风行一时,报告文艺正如别项风行一时的事,便有了毛病。他的词汇与风格渐渐成了套数与滥调,每个兵必是英武的同志,每一个枪弹都足以粉碎了帝国主义的侵略迷梦。煽惑容易走入夸张,往往就空洞,或不真确;恐怕倒需要一些好的小说来矫正这风气吧?设若老这么下去它将不免与新闻文字同调了。

  因报告文艺的繁兴,就可以料想到别项文艺作品所要走的路线。报告什么?伤兵医院,前线作战实况,将士的访问,服务团的工作……这些报告是说明了,文艺者不是在家中静坐幻想呢,而是参加了种种救亡的工作,即使没有亲自去参加,他们的眼与耳也是看着听着外间军民的动态与事工。文艺者在这种关切中,开始接近了军与民,自然的,文艺也就想不只去指导,而且要去服务。抗战是已由呼号而成为事实,而这事实的前途为胜为败,则全凭全民族是否能抗战到底。谁去抗战?谁去抗战到底?是军士与民众,自开始抗战,我们忠勇的战士便表现了惊人的战斗力,我们的民众虽然一向散漫,可是只要明白了打的是日本,也便马上振奋起来,组织起来。战士的英勇,与民众的诚笃,使文艺者真想用泪去洗他们的足。文艺者,于是,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须为士卒与民众写作。戏剧,诗歌,就都必不可免的成为宣传文艺。去慰劳军队,去到城内与乡下宣传,文艺者便都带着用自己心血制造的礼物。平日我们说,文艺都含有一切宣传性;现在,我们说,文艺的工作就是宣传。

  南京陷落,武汉成了文化的中心。文艺者由四面八方会集到武汉,有的暂停,即仍赴前方;有的久留,以便办刊物或写文章。他们劝告别人联合团结已非一日,所以人同此心的都想他们自己也该组织起来。这就产生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

  第一期抗战已成过去,宣传工作做的并不够。是的,文艺者曾因接近军队与民众而写了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到底有多大效力呢?这么一想,就联带的想起了许多问题:新文艺中的词汇是否一般军民所能懂?新文艺的种种形式是否为一般人所习惯?文艺者前进的意识与思想是否能为一般人所接受?士兵与民众识字的程度如何?对不识字的军民该怎办?文艺者是否了解军民的生活,而一针见血的,把文艺送到他们的心里去?……假若我们不必理会军民的事,我们使自己闭上门写作就好了,用不着考虑什么。可是,现在我们必须与军民打成一片。文艺者不能,也不许,摆脱一切,自在逍遥。他们得把文艺的力量与抗战的一切配备起来。枪、锄、锤、笔都有抗战杀敌的力量。

  通俗文艺的问题就因此而生。有些文人,甘心愿意把旧的——即是民间所熟习的——通俗文艺搬取过来,而配以新的内容。朗诵诗还不够,得利用大鼓书词。白话戏剧还不够,得写嘣嘣戏。这种工作自然也不十分容易;套子好学,民众生活可不是仓促间所能把握住的。可是,尝试是必须的,有困难应去克服。同时,有的人以为这种办法是开倒车,使二十年来的新文艺列车去输运垃圾。可是,旧瓶新酒的办法恐怕并不这么恶劣。利于宣传,自有它无可摧撼的优越。使民众接近文艺,也是由浅而深善于诱导的好方法;至于不想作这部工作的,自有别方面的供献。假若一方面我们制造出大量的通俗读物,为军民的精神食粮,另一方面有像《战争与和平》那样伟大的作品出现,则分工共进,一则深入民间,一则光耀全世,横竖俱备,本固枝荣,则抗战文艺将为全民族展放灿烂之花,给世界文艺以新的建树。同心而分工,事繁而效广,这或者是我们必须走的途路。

  事忙,书少,本文殊欠详确,谓为一年来文艺的心理的动向简报可也。末了,文艺者已经在全民抗战中尽了相当的力量,此后唯有继续努力,努力,努力,完成在抗敌建国的国策中所应负的使命!

原载1938年7月6日《民意》第三十期

上一页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