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散文集批评与偏见

  最坏的批评者是以“偏见”代替学识。对某事本一无所知,而偏要发表意见,那就只好拿出仅足以使自己快意的偏见,来信口乱说。这,说句老实话,只是取巧。假若非拿出来不可呢,对人对己全无好处;因此,也就是最坏的批评,或者根本不算批评。

  我颇有几位交情很好的外国朋友。我可是得先说明白,虽然他们是好朋友,可并不是好批评者。大概的说,他们可分为两派:一派是以为中国的一切都要不得。假若中国人还不赶快一律变成英国人或美国人,则中国在一眨眼的工夫就会灭亡。另一派恰恰是与此相反。他们以为只要中国还有一架钢琴,或还有一个穿西装的人,中国就永无半点希望。他们的主张不同,而主张之本质却是一样——偏见。假若他们是中国人呢,他们也许只在茶余酒后,随便说一说也就算了。可是,他们都是外国人,都带着外国人那股自居高明的劲儿。所以他们不但谈论,而且要写成文章,教全世界都晓得他们是中国的救主。

  这些救主很难伺候,假若你穿了一双皮鞋,去见那以为中国原有的东西都绝对不许更改的人,你就会遇到最大的冷淡。你应当穿一双青缎官靴去,最好是穿全身的行头,头戴雉尾翎。可是,当你去看那以为中国没有一样东西值得保留的人,你便须连姓也改成乔治或爱德华。否则,你刚一进门,他们就许告诉你,他正要睡觉。他们的偏见,以及用偏见养成的傲慢,使他们会把东洋与西洋的礼貌一概忘掉。

  比较一下,那以为中国事都该改革的,往往还比以为中国事都不该改的强一些。因为,前者还多少有点善意,希望中国往新的路子,世界的路子上去走。即使他不大明白中国事,可是起码也许懂得一点外国事。后者呢,他根本不懂中国事,而硬说中国该关上大门,并且把自己锁在自己的床上。对外国事,他也不大知道,要不然,他便不会不权衡中外,作个比较,而后发言。他一看见中国人演话剧,马上气个倒仰。“你们有自己的插雉尾,打鬼脸的戏,为什么去学外国?”他会气冲冲的说。可是,话剧和中国旧戏,是否是同类的东西?他大概没有思索过。他也许只看过一回川剧或平剧;昆腔就恐怕根本没听说过。那么,你就无须问他,昆腔何以衰亡?川剧或平剧已发展到什么阶段?和他们有什么前途?你无须问,他根本不懂。学识是偏见的扫荡者呀。

  真的,我切盼我的好友也变成好的批评者,假若他们能把傲慢收起去,而虚心的多研究一点什么。中国正在改变,需要批评,而批评不能拿空洞的偏见作基础。

原载1943年4月23日《联合画报》第二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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