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鄒韜奮編譯的《革命文豪高爾基》
……想着,也許這是——一本好書,誠心誠意地寫了的,不少人讀着它而感動了,爭論了,學習了思想;也許,它用新的思想使得一些人豐富起來,用自己的溫暖使得許多人在冷酷的孤獨時間暖和起來。(高爾基:《書》——《高爾基文集》卷八,二三八頁)
鄒韜奮先生編譯的這本《革命文豪高爾基》的確是這樣一本書。雖然這書的原文——美國康恩教授的《高爾基和他的俄國》(Maxim Gorky and His Russia)——就已經包含着一些模糊的偏頗的見解,然而它沒有疑問的感動着讀者,引起讀者的許多新的思想,教訓讀者許多生活的經驗。書是要會讀的。一切書都不會告訴你現成的公式或是什麼祕訣——例如成名祕訣,學成文豪的祕訣。一切書都是爲着幫助你思想,而不是爲着代替你思想而寫的。
《革命文豪高爾基》敘述着二十世紀的一個巨人的生活。他從社會的“底層”衝破農奴宗法社會的羅網,燃燒着真正人類的光芒——新的文化的燈塔;掙脫着私有主義和市儈主義的羈勒,而歌頌着洗刷這污濁世界的暴風雨。這高爾基的生活在這裏相當的反映出來,雖然不免有些模糊的煙霧,然而這巨人的生活過程始終明顯的在讀者的眼前經過。美國大學教授的偏見還不至於淹沒新世紀文學的巨大形象。
最近有人說起“每一個文學者必須要有所藉助於他上代的文學”。然而他所說的上代是“《莊子》和《文選》”(施蟄存先生,見《申報·自由談》)。德國的農民戰爭,法國的大革命,俄國的十月……對於中國人是否也算得“上代”呢?像高爾基那樣的“文學者”,他的“上代”又是什麼呢?
“高爾基緊靠着外祖母的身邊,靜聽她的溫柔的話,關於她對於人生,對於貧的和富的,關於她自己的經驗和觀察……此時高爾基腦際充滿了新的印象,靠着外祖母的溫暖的身體,沉沉的睡去。”(鄒編《高爾基》,四五頁)外祖母的故事、歌謠、神話……以及俄國和世界的“上代”文學對於高爾基決不是一張白紙。但是,這文學也決不是“《莊子》和《文選》”之類的意思,這至少是對於“貧的和富的”等等人生經驗的意義。固然,俄皇政府審查合格的小學教科書裏,也同中國一樣,不會對於“貧的和富的”等等有什麼像人話的解釋,那裏是充滿着虛僞和僞善的。然而從民間的故事和歌謠裏,高爾基卻會吸取一些現代還有生命的東西,也因爲這一類的上代文學裏的確包含着一些現代的種籽[子]。自然,不僅是民間文學。人類文化的成績,一代代的積累起來,每一個歷史階段,每一次偉大的反對“思想上的殭屍化”的戰鬥,都含孕着新的文化和文藝的胚胎。問題是在於怎樣在難產的過程裏爭得新的生命的權利。沒有一個新的生命不是經過“產生”的痛苦過程的。看高爾基的青年時代,他的所謂“大學”——流浪的勞動的生活,再看現代這新的文化和新的文學,以至整個新的社會,是怎樣產生的?高爾基對於智[知]識的渴望,他對於書的愛好,那麼勇猛精進的態度,其實代表着新興的整個“社會力量”。在文化藝術方面,他可以算是這個“力量”的象徵。
“高爾基在河邊的時候,有時候看見易索特也在他的身邊,易索特在這種萬籟俱寂冷氣沁人的夜裏,常常訴說他的夢想……他這樣說:‘老弟,分你的心靈給別人共享,這是多麼一件好事!’”分出心靈來給大衆共享!文化的生活,理智的,不馴服的,不妥協的鬥爭,智[知]識,科學,技術……的勝利,克服自然,克服人造的黑暗,愚昧,剝削,偏見,迷信,統治階級的一切卑劣和欺罔,這是大衆的事業,這是先進分子領導大衆的責任。高爾基的一生,高爾基所代表的“社會力量”的目的,不會不是這種事業的完成。高爾基現在已經能夠親眼看見這方面的偉大的成績,新的文學——普洛[羅]文學也在高爾基的周圍放着萬丈的光焰了。
說起來,文化和智[知]識的傳播似乎是“智[知]識階級”的使命。然而,請看高爾基一生的“際遇”罷。親切的瞭解大衆的生活,對於他們——“智[知]識階級”,始終是件很艱難的事情。“當時高爾基所來往的智[知]識階級,對於他的個人的生活,都是這樣淡漠的態度……這班智[知]識分子都把高爾基看作‘尚須加以同化的原料’,無怪喚不起高爾基對於他們的同情,也鼓動不起他對於他們的信任心。”然而高爾基同他所代表的“社會力量”一樣,對於一切有希望的智[知]識分子,都竭力扶助着,鼓勵着他們“爲人類的文化”做點事情。俄國後來的許多文學家,除開極少的例外,差不多沒有一個不是高爾基所贊助的。直到現在,他還不斷地擔任着無數文化方面的工作,幫助新興文學者的學習……
高爾基對於“智[知]識階級”的信任心其實也許太大了。“……邱科夫斯基還這樣接着說道:‘我們不得不明確地承認,我們在當時那樣缺乏麪包,傷寒症蔓延的數年間,幸而還得保全生命的,大部分不得不歸功於我們都做了高爾基的“親屬”,……我還常常看見高爾基替那些著作家說情,他們在革命以前卻曾經卑劣地窘迫過他。’邱科夫斯基還忘記提起的,是那些受過高爾基救濟的著作家裏面,有許多一跨出蘇聯的邊境,就比以前更加卑劣地糟塌他!”
總之,這本書裏,讀者——譬如我罷——可以得到文學、社會,以至政治上的許多智[知]識,引起我的許多感想:那陳舊腐敗的俄皇政府,那卑劣殘酷的市儈主義社會,用盡了一切力量和手段來反對高爾基,壓迫高爾基,——現在到哪裏去了呢?
一九三三,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