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陸道場  沉 默

  世界上有那種“聽得見歷史的腳步”的耳朵。他們要像獵狗一樣,把耳朵貼伏在土地上,然後他們的耳朵才聽得見深山裏的狼叫和獅吼。可是,這種耳朵有時候也會生病的,生了病的耳朵就覺得什麼都是沉默了。

  何況這世界上的聲音並非都是中聽的。不中聽的聲音,還有人故意把它掩沒住了。於是乎更覺得什麼都是沉默的了。

  遠一些:譬如大西洋的英國艦隊裏,據說曾經發出革命歌的歌聲,——那些英國水兵反對麥克唐納的國民政府減少兵士的餉銀,一致罷操,把艦隊開到了倫敦,違抗國民政府的命令(《申報》)。過不了多少時候,這些革命歌的歌聲聽不見了。難道就這麼沉默了?近一些:在中國的滿洲,“日兵中有受日本全國勞動協會暨共產黨……各機關報之感觸者,——該機關報刊載反對侵略滿洲之論文,並謂出兵爲進攻蘇俄之前階——以爲拋妻別子爲誰戰爭,爲誰侵佔滿洲,故一部分兵士,於進攻馬占山時,主張怠戰……旋日軍於下令進攻大興時,驅此二三百名日兵爲最前線,而白川大將竟密令親信兵士,在後用機關槍掃射,可憐此二三百名日兵,均遭殘殺”。(上海《社會日報》)這些主張怠戰的呼聲和機關槍掃射的響聲,我們也沒有聽見。這些聲音難道也都是沉默的嗎?

  當然不是的!不過這一類的聲音對於民族主義者,都是不中聽的。

  民族主義者之中的“最左派”尚且認爲“工人無祖國”;對於日本歐美的勞動者,至多是“或許要有一部分的理由”。因此,所有這些不中聽的聲音,一概都掩沒起來。

  關於我們中國自己人的聲音,那就更不必說了。

  中國的平民小百姓還沉默嗎?據那些生着“聽得見歷史腳步的耳朵”的人說——是的。事實上可不是的。

  那些呼吼着的反抗的聲音,雖然已經震動着山谷,然而紳商只要還有一分的力量,他們也必定竭力去掩沒的。至於對付將要呼吼起來的聲音,那就有一切種種的武器,可以用來堵住民衆的嘴和鼻子,割斷那些會呼吼的喉管。於是乎對人說:這些小百姓沉默了!

  但是,總有那一天——這些不中聽的聲音終究要掩沒不住的。

  暫時,並不是平民小百姓沉默,而且紳商大人還在臨死掙扎的大呼小叫;因此,大人老爺們的救命的叫喊,在一些地方蓋過了平民小百姓的反抗的呼吼。這或許也是一種沉默。

  這種“沉默”都是氣象測驗術裏的一個術語。讀者先生想一想:夏天,暴風雨之前,霹靂的雷聲正要響出來可還沒有響的那幾秒鐘,宇宙間的一切都像靜止了,——好比貓要撲到老鼠身上去的時候一樣,它是特別的沉默,——一根繡花針落到地板上去都可以聽得見的。這種靜止和沉默之後,跟着就要有真正的震動世界的霹靂!

一九三一,一二,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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