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餘的話告別

  一出滑稽劇就此閉幕了!

  我家鄉有句俗話,叫做“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窠”。這窠始終是做不成的。一個平心甚至無聊的“文人”,卻要他擔負幾年的“政治領袖”的職務。這雖然可笑,卻是事實。這期間,一切好事都不是由於他的功勞——實在是由於當時幾位負責同志的實際工作,他的空談不過是表面的點綴,甚至早就埋伏了後來的禍害。這歷史的功罪,現在到了最終結算的時候了。

  你們去算賬罷,你們在鬥爭中勇猛精進着,我可以羨慕你們,祝賀你們,但是已經不能夠跟隨你們了。我不覺得可惜,同樣我也不覺得後悔,雖然我枉費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興味的政治上。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現在的煩惱。應當清洗出隊伍的,終究應當清洗出去,而且愈好[快]愈好,更用不着可惜。

  我已經退出了無產階級的革命先鋒的隊伍,已經停止了政治鬥爭,放下了武器,假使你們——共產黨的同志們——能夠早些聽到我這裏寫的一切,那我想早就應當開除我的黨籍。像我這樣脆弱的人物,敷衍、消極、怠惰的分子,尤其重要的是空洞的承認自己錯誤而根本不能夠轉變自己的階級意識和情緒,而且,因爲“歷史的偶然”,這並不是一個普通黨員,而是曾經當過政治局委員的——這樣的人,如何還不要開除呢!

  現在,我已經是國民黨的俘虜,再來說起這些似乎多餘的了。但是,其實不是一樣嗎?我自由不自由,同樣是不能夠繼續鬥爭了。雖然我現在才快要結束我的生命,可是我早已結束了我的政治生活。嚴格的講,不論我自由不自由,你們早就有權利認爲我也是叛徒的一種。如果不幸而我沒有機會告訴你們我的最坦白最真實的態度而驟然死了,那你們也許還把我當做一個共產主義的烈士。記得一九三二年訛傳我死的時候,有地方替我開了追悼會,當然還念起我的“好處”,我到蘇區聽到這個消息,真叫我不寒而慄,以叛徒而冒充烈士,實在太那個了。因此,雖然我現在已經囚在監獄裏,雖然我現在很容易裝腔做[作]勢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這樣做。歷史是不能夠,也不應當欺騙的。我騙着我一個人的身後不要緊,叫革命同志誤認叛徒爲烈士卻是大大不應該的。所以雖然反正是一死,同樣是結束我的生命,而我決不願意冒充烈士而死。

  永別了,親愛的同志們!——這是我最後叫你們“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們“同志”的了,告訴你們:我實質上離開了你們的隊伍很久了。

  唉!歷史的誤會叫我這“文人”勉強在革命的政治舞臺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脫離隊伍,不簡單的因爲我要結束我的革命,結束這一出滑稽劇,也不簡單的因爲我的痼疾和衰憊,而是因爲我始終不能夠克服自己的紳士意識,我終究不能成爲無產階級的戰士。

  永別了,親愛的朋友們!七八年來,我早已感覺到萬分的厭倦。這種疲乏的感覺,有時候例如一九三〇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間,簡直厲害到無可形容,無可忍受的地步。我當時覺着,不管全宇宙的毀滅不毀滅,不管革命還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現在已經有了“永久休息”的機會。

  我留下這幾頁給你們——我的最後的最坦白的老實話,永別了!判斷一切的,當然是你們,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

  一生沒有什麼朋友,親愛的人是很少的幾個。而且除開我的之華以外,我對你們也始終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對於之華,我也只露一點口風。我始終戴着假面具。我早已說過: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對於動手去揭穿別人的痛快,就是對於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夠揭穿。現在我丟掉了最後一層假面具。你們應當祝賀我。我去休息了,永久去休息了,你們更應當祝賀我。

  我時常說:感覺到十年二十年沒有睡覺似的疲勞,現在可以得到永久的“偉大的”可愛的睡眠了。

  從我的一生,也許可以得到一個教訓:要磨練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種種“異己的”意識以至最微細的“異己的”情感,然後才能從“異己的”階級裏完全跳出來,而在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裏站穩自己的腳步。否則,不免是“捉住了老鴉在樹上做窠”,不免是一出滑稽劇。

  我這滑稽劇是要閉幕了。

  我留戀什麼?我最親愛的人,我曾經依傍着她度過了這十年的生命。是的,我不能沒有依傍。不但在政治生活裏,我其實從沒有做過一切鬥爭的先鋒,每次總要先找着某種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裏,我也沒有“生存競爭”的勇氣,我不會組織自己的生活,我不會做極簡單極平常的瑣事。我一直是依傍着我的親人,我唯一的親人。我如何不留戀?我只覺得十分的難受,因爲我許多次對不起我這個親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對於她也終究沒有徹底的坦白,但願她從此厭惡我,忘記我,使我心安罷。

  我還留戀什麼?這美麗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

  我替他們祝福。

  這世界對於我仍然是非常美麗。一切新的、鬥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麼好的花朵、果子,那麼清秀的山和水,那麼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瞭。

  但是,永別了,美麗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經用盡。剩下的一個軀殼。

  如果我還有可能支配我的軀殼,我願意把它交給醫學校的解剖宣[室]。聽說中國的醫學校和醫院的實習室很缺乏這種實驗用具。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結核者(從一九一九年到現在),時好時壞,也曾經到[照]過幾次X光的照片,一九三一年春的那一次,我看見我的肺部有許多瘢痕,可是醫生也說不出精確的判斷。假定先照過一張,然後把這軀殼解剖開來,對着照片研究肺部的狀態那一定可以發見[現]一些什麼。這對於肺結核的診斷也許有些幫助。雖然,我對醫學是完全外行。這話說得或許是很可笑的。

  總之,滑稽劇始終是閉幕了。舞臺上空空洞洞的。有什麼留戀也是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偉大的”休息。至於軀殼,也許不由我自己作主了。

  告別了,這世界的一切。

  最後……

  俄國高爾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薩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魯定》,托爾斯泰的《安娜·卡里寧娜》,中國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動搖》,曹雪芹的《紅樓夢》,都很可以再讀一讀。

  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

  永別了!

一九三五·五·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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