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鄉紀程一六

  荒涼廣漠的大原,擁抱着環回紆折的巒谷,冷風淒雨,嚴霜寒雪,僵絕的冰流澌澌的濺裂,飛舞的沙礫陣陣的掃掠,一切“天然”的苛酷累年積月,層層抑遏,卻有兀傲猖狂的古樹,翹然矗立於其中。臃腫的偉幹,蜷曲的細枝,風伯雹神恨他的猖獗,嚴刑酷罰一日不離這“天然之叛賊”,颼颼微動就已震顫,點滴僵石,卻又木然,唉!積威之下,難道他畏怯至此!年齡無量數,幅員無量大,經受嘗試無量苦,——不知道天地的久長,宇宙的遼闊,鰥寡孤獨的慘慼。只時時颭拂自己的萬里長枝,零星瑣葉,從容徘徊於此慘忍不仁的“天然”間。似乎是已經老態龍鍾,枝葉委瑣,雨侵蟲蝕,靡靡難振,然而又未嘗聞斧斤之聲而有絲毫轉側,受啄木之喙而起細微呻楚,確也崛然強項。只有悽微的風色,匿黯的日影,重雲摩頂,孤鵠啼枝,添繪了幾許悲愁的景象!回憶小陽春時幾微流轉些將近暖谷的和風,偶爾沾惠些尚未凝霜的甘露,雖則悽慘依然,預覺“嚴冬之惡神”狂暴,卻還有餘力作最後的奮鬥,試一試防禦的戰術,居然能及時自顯偉大的“春意之內力”;那時何等光榮!殊不知道一切都如夢囈,到而今枉然多此悲嘆。然而!……然而這春意之內力,他是自信的,不過何日得充分發展,何道得出此牢籠,他那時也許未嘗想及。然而……然而他是自信的,神聖的古樹呵,自有他永不磨滅的自信力。

  果不其然!在荒原萬萬裏的盡端,炎炎南國的風雲飇起,震雷閃電,山崩海立,全宇宙動搖,全太陽系瀕於絕對破滅的危險恐怖,天神戰慄,地鬼驚嘯。此中卻還包孕着勃然興起,炎然奮焰,生動的機兆,突現出春意之內力的光苗,他吐億兆萬丈的赤舌,几几乎橫卷大空。我們的老樹,冰雪的殘餘,支持力盡,遠古以來積弱虧蝕,——況且赤舌的尖兒剛掃着他腐朽的老幹,於是一旦崩裂,他所自信的春意之內力,趁此時機莽然超量的暴出,腐舊蝕敗的根裏,突然挺生新脆鮮綠的嫩芽,將代老樹受未經嘗試的苦痛。

  可惜,狂波巨濤,既捲入深曲的港灣,轉折力盡,又隨“天然”的惰性律而將就澌靜。赤舌的光苗於此漸黯漸黯。他國新林中的鮮芽受不足春之熱力,又何從怒生呢?孤另另這一棵古樹中的新枝,好不寂寞悽清。何況舊時殘朽的枝葉,侵蝕的害蟲,還有無數的遺留,苛酷的天然,依然如舊,或者暴風霹雷之後,天文的反動,更加暴虐苛刻,冷酷非常。春意的內力呵!你充滿宇宙,暫借此一枝不自然,超其能量而暴發的新芽,略略發泄。還希望勇猛精進抗禦萬難,一往不返,尤其要毋負這老樹兀岸高傲的故態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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