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哈爾濱的時候,還只聽見一種謠言,說謝美諾夫橫梗在滿洲里赤塔之間,火車不通,只有專車能經過。我連日買俄文報看,起先消息還不清楚,後來過了不多幾日,謝軍和赤塔民軍劇烈衝突的消息盛傳,赤塔滿洲里中間橋樑也已經毀壞了。天天去看陳總領事,他也遲遲無行意。於是才知道沒有快走的希望。目的地還沒達到,中途又生阻梗,實在很煩悶。三人之中不時發生退回北京的提議。哈爾濱生活程度異常之高,一間房二塊錢一天,一頓飯——很壞很壞的——一元幾角錢,我們三人一天至少五六元化費。看看天氣又冷,天天坐在層冰嚴結的水晶宮裏——窗子上的冰,一天一天厚起來,難得一天天氣好,化得開的,——也是無聊的很。然而我們抱着堅決的意志,本當百折不回,商量又商量,決計靜候時局,再定行止。

  幸而不久就得到赤軍佔領赤塔的消息,聽說遠東共和國臨時政府已經成立,滿洲里方面戰事雖還正在勝負未分之際,於我們卻已有一些希望。因此大家也漸漸定心了。可是天天打聽消息,延宕又延宕,一瞬已是十一月中旬。我們在哈爾濱居然住了這許多時——一直到再動身北進足有五十多天,——也正出始料之外。然而哈爾濱一遊,恰可當“遊俄”的緒言,我且略記當時的感想。

  哈爾濱久已是俄國人的商埠,中國和俄國的商業顯然分出兩個區域。道里道外市面大不相同。道外是中國人的,道里是俄國人的。我們到哈爾濱時,俄商埠已經歸中國官廳管理。道里也已設中國警察局。其餘一切市政,俄國援向例組織市政會參與行政的。歐戰後俄國商業一天凋零一天,市面差不多移到道外去了。日本人趁此機會努力經營,道里的市面幾乎被他佔了一半。俄國市面,從革命後新舊黨爭,常常紛擾,俄盧布紙幣(帝國時代的)跌落得不成樣子,日本金票驟起奪他的市面。以前哈爾濱商場向以俄盧布爲單位,現在盧布跌落,日本金票幾有取而代之之勢,幸而中國銀行(哈爾濱)鈔票有信用,居然變成中國銀元的單位,哈爾濱中交銀行且發輔幣票,新銅元,概爲十進制度,很整齊不紊亂。所以當時中國人的經濟勢力還算站得住。然而其時中東鐵路正在所謂國際管理與移歸中國爭論不決的時候,中東鐵路關係哈爾濱甚大。——俄國人已完全失其經濟上的威權,況且勞農及遠東兩政府屢次聲明要歸還中國,事實上俄國人在哈的經濟權已經早就打破了一大半,中東路權的轉移就足以證明,——可是日本人卻趁此機會想取得中東路,日本人若得中東,哈爾濱就快變爲日本的殖民地了。

  我們從奉天到哈爾濱沿路觸目驚心,都是日本人侵略政策的痕跡。日本連年經略西伯利亞,干涉俄國內政,擾亂琿春治安,其志不小,竭力想吞併滿蒙西伯利亞,這一問題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解決呵。我們常和哈爾濱人談起,凡當地紅鬍子出沒的所在,差不多總有日本人的蹤跡。

  哈爾濱市面上居然也有日本警察。俄國勢力倒了——舊俄帝國已死——日本卻又來了。我們有時街上閒走,常常聽說中國人欺侮俄國落伍兵士警察,日本警察就來干涉。哈爾濱有日本商品陳列所,日本報館,雜誌,對於哈爾濱市政,調查得比中國人俄國人都清楚。我們還到過一日本客棧,頌華和那客棧主人談話,我在旁看着:那客棧主人——老婦的臉上,一絲一絲皺紋裏卻尋不出什麼帝國主義的光線出來。妓館飯館,日本人開的也盡有,日人的經商確是精明,而且待顧客很和氣,只有頌華有一次去看一日本新聞記者,和他談起中東路問題,他卻大顯其狡猾的形容語氣,——俄國人說:這些都是世界資產階級的僕御,誠然不錯。我們每天在小館子吃飯,飯館主人和我們也熟了,我因問他“爲什麼哈爾濱飯食這樣貴?”他說:“呵!不用說。哈爾濱什麼都貴。日本貨便宜些。我們吃的米都是東京米。呵!貴得很!怎麼比得我們山東。更不必說你們南邊了。……”原來南滿橫梗在中間,中國貨物經過該路,化的運費非常之大,所以競爭不過日貨。於是日貨就充牣哈爾濱了。中國人所得苟延殘喘的一點經濟勢力未必見得保得住呵!況且中國人的商業全靠幾家火磨(麪粉廠),當地的出產如豆,麥,油等,自從俄國斷了通商關係之後,銷路日隘,往南運去又非得經日本的南滿鐵路不可。如若中國不趕緊和遠東恢復通商,結一經濟同盟,其勢決敵不過日本的帝國主義的。

  中國人在哈爾濱經商的大半是奉天人山東人,多數是小商人。湖北人,寧波人也有,湖北人剃頭的居多,寧波人是做西裝裁縫或皮鞋的小手工藝。那地的中國人生活,上等人是半俄國化的,——很有些俄國洋行的西崽出身立致鉅富的,現在還住着幾層高的洋房,娶的俄國媳婦,其餘就是北京去的官僚,奉天黑龍江去的武夫。下等人大半是純粹北方式的生活。中國苦力大半是鐵路工人,也有些組織,住的地方叫三十六棚。其餘工人,傭工者大概生活還不十分艱難。其地工價非常之高——一半是俄國工會的功勞。我曾到郵政局去調查,據說每月中國山東直隸等省小工寄回去的錢,總數總在一萬元以上。——也足見那工人生活勤儉能儲蓄了。那地方南邊人非常之少。那天我們同到一小飯館吃飯,忽然聽着蘇州話,問起來,才知道只有這一家。灰色的中國人生活到哈爾濱更變成黑色的了。哈爾濱生活尤其有沉默靜止的特徵。全哈中國學校不過三四處,報館更其大笑話。其中只有《國際協報》好些,我曾見他的主筆張復生,談起哈爾濱的文化來,據他說,哈爾濱總共識字的人就不多;當真,全哈書鋪,買不出一本整本的《莊子》,新書新雜誌是少到極點了。上等人中只有市儈官僚,俄國化的商鋪夥計。上上下下都能講幾句“洋涇浜”的俄國話——哈爾濱人叫做毛子話。然而他們下等社會靜止的生活卻依舊漠然不動,即使稍受同化,卻又是俄國式鄉下人的污糟生活。這種地方住着未免煩悶呵。

  俄國人在哈爾濱的經營歷年也不少。到現在道里及秦家崗一帶差不多都是俄國人的生活。商鋪也還有不少。俄革命後亡命者的白黨,資本家將軍都聚集在此地。成天在街上只看見俄國人,那些亡命的資產階級卻還是高樓大廈的住着,吃得飽飽的肚皮,和日本人鬼鬼祟祟串些新鮮把戲。各派俄國社會黨在哈爾濱聯絡一中東路工黨聯合會,多數黨少數黨社會革命黨都在一起,而以中東路工人聯合會及哈爾濱城市工人聯合會爲實力上的後盾。哈爾濱的勞動運動,以這一聯合會爲中心點。他爲俄國工人,青年,以及中國工人舉辦好些事業——教育衛生等。中俄兩國民族的接近,確比日本人及其他歐洲人鞭辟入裏得多。中國苦力心目中的俄國人決不是上海黃包車伕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級人民互相間的融洽比高談華法、華美文化協會的有些意思——他們大家本不懂得“文化”這樣抽象的名詞,然而卻有中俄文化融會的實效。——不過並不是什麼文明進步的意義罷了。

  哈爾濱道里的俄國化生活使人想到上海天津等歐化景象,彼此截然不同。俄國的資產階級,在哈爾濱盤據着中東路的要津,已經根深蒂固,如今一旦動搖,他們就起恐慌,陰謀詭計百出。革命後各處的俄國亡命客又都聚集在哈爾濱。於是哈爾濱,就變成俄國新舊黨的糾葛地。新黨(各派社會黨)自有組織,努力於工人運動,和中國勞工結合。舊黨分子也非常複雜,舊黨機關報如《俄聲》(Russky Golos)及謝美諾夫派報館《光明》(Sviet)專和新黨機關報《前進》(Vperiod)反對,差不多天天打筆墨官司。《前進報》總經理國爾察郭夫斯基(Gorthakovsky),我們見過好幾次,談及中東路問題及工人運動,他常發很懇摯的言論,——已見那年《晨報》通信,現在時過境遷也不再及,——他爲人非常藹然可親。常常發一種疑問:“俄國勞動人民對於中國國民未嘗有絲毫的惡意,白黨在哈爾濱勾結日本人暗殺新黨首領,——國氏本是中東路工黨聯合會的會長,也曾遇過兩次險,——不但擾亂治安,而且他們一旦得勢,全滿洲都成日本的殖民地,我們同是東方被壓迫的民族,何以中國政府不知道果斷實行而還是這樣優容舊黨,養癰遺患呢?”我們自己也不懂得,始終不能答覆他。卻有一次,我爲好奇心所激發,以新聞記者名義去訪《光明報》主筆。《光明報》是謝美諾夫的機關報;其時我聽見謝美諾夫和赤塔軍隊打仗已連敗數次,退到離滿洲里不遠的地方,而同時又有日本駐哈總司令赴滿洲里的消息,我要知道謝軍的實力,究竟如何,日本的接濟能否維持他。所以去見《光明報》主筆探探他的口氣,——或者間接能知道我們的行期:假使謝軍確實預備退出滿洲里,我們就可以動身了。他聽我問到“謝將軍”,他說:“呀,謝將軍是真正的俄國民主主義者,可恨社會黨,過激黨胡鬧。現在日謝同盟仍舊很鞏固,不過滿洲里形勢異常……他們已另定有計劃,換一方面或竟換一地點進行。可是‘謝美諾夫民主國’,如其成立之後,希望中國瞭解遠東問題的重要,能和‘新俄’及日本結三國同盟,抵禦美國的侵略……中東路,只有‘俄國’日本中國有過問之權,豈容歐美人插嘴……”我當時就知道他所說另一地點,或者是海參崴,也就不以爲意。他說到“三國同盟”的時候,笑嬉嬉臉,放出油光閃閃的狸貓眼睛,不斷的看着我……談話非常之客氣,真正資產階級的招牌掛得起呵!現在謝軍差不多一敗塗地,也不過一場春夢罷了。

  哈爾濱的大概情形,我在哈時所做的幾封《晨報》通信也曾略略敘及。這是要專門調查研究的。我此地不過隨便寫幾句感想,零亂無序,也無從整理了。

  在哈等待出行的時期,非常煩悶心焦。每日出去訪俄國朋友,調查調查俄國的工人組織,並且蒐集些俄文書報,以爲,研究勞農政治的材料。寓所裏齷齪污穢得很,坐不住,也常常出去散步。——似乎生活很不適意。然而眼前橫着一種希望,也便耐心等候。初次和俄國黨人接觸,得着的教訓,也就不少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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