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也好似行程。青山綠水,本來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疾風迅雷,清陰暖日,就是平平常常一時一節的心緒,也有幾多自然現象的反映。何況自然現象比社會現象簡單的多,離人生遠得多。社會現象吞沒了個性,好一似洪爐大冶,熔化鍛鍊千萬鈞的金錫,又好象長江大河,滾滾而下,旁流齊匯,泥沙畢集,任你魚龍變化,也逃不出這河流域以外。這“生命的大流”虛涵萬象,自然流轉,其中各流各支,甚至於一波一浪,也在那裏努力求突出的生活,因此各相搏擊洴涌,轉變萬千,而他們——各個的分體,整個的總體——都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的轉變在空間時間中生出什麼價值。只是矇昧的“動”,好象隨“第三者”的指導,愈走愈遠,無盡無窮。——如此的行程已經幾千萬年了。

  人生在這“生命的大流”裏,要求個性的自覺(意識),豈不是夢話!然而宇宙間的“活力”,那“第三者”,普遍圓滿,暗地裏作不動不靜的造化者,人類心靈的諧和,環境的應響,證實天地間的真理。況且“他”是“活力”,不流轉而流轉,自然顯露,不着相而着相,自然映照。他在個性之中有,社會之中亦有,非個性有,非社會有,——似乎是“第三者”而非第三者。

  “生命大流”的段落,不能見的,如其能見,只有世間生死的妄執,他的流轉是不斷的;社會現象,仍仍相因,層層銜接,不與我們一明切的對象,人生在他中間,爲他所包涵,意識(覺)的廣狹不論,總在他之中,猛一看來,好象是完全汩沒於他之內。——不能認識他。能認識他的,必定得暫舍個性的本位。——取第三者的地位:“生命大流”本身沒有段落,可以橫截他一斷;社會現象不可認識,有個性的應和響;心靈的動力不可見,有環境爲其徵象。

  在鏡子裏看影子,雖然不是真實的……可是真實的在那裏?……

  “人生都是社會現象的痕跡,社會現象都是人生反映的蜃樓。”社會吞沒了一切,一切都隨他自流自轉。我如其以要求“突出生活”的意象想侵犯“社會”的城壁,要刻劃社會現象的痕跡,要……,人家或者斷定我是神經過敏了。

  中國社會組織,有幾千年惰性化的(歷史學上又謂之遲緩律)經濟現象做他的基礎。家族生產製,及治者階級的寇盜(帝皇)與半治者階級的“士”之政治統治包括盡了一部“二十四史”。中國周圍的野蠻民族,侵入中國文化,使中國屢次往後退,農業生產製漸漸發達,資本流通狀態漸漸遷移,剛有些眉目,必然猛又遇着遊牧民族的阻滯。歷史的遲緩律因此更增其效力。最近一世紀,已經久入睡鄉的中國,才矇矇瞳瞳由海外燈塔上得些微光,汽船上的汽笛喚醒他的癡夢,汽車上的輪機觸痛他的心肺。舊的家族生產製快打破了。舊的“士的階級”,尤其不得不破產了。畸形的社會組織,因經濟基礎的動搖,尤其顛危簸盪紊亂不堪。

  我的誕生地,就在這顛危簸盪的社會組織中破產的“士的階級”之一家族裏。這種最畸形的社會地位,瀕於破產死滅的一種病的狀態,絕對和我心靈的“內的要求”相矛盾。於是痛,苦,愁,慘,與我生以俱來。我家因社會地位的根本動搖,隨着時代的潮流,真正的破產了。“窮”不是偶然的,雖然因家族制的維繫,親戚相維持,也只如萬丈波濤中的破船,其中名說是同舟共濟的人,僅只能有牽衣悲泣的哀情,抱頭痛哭的下策,誰救得誰呢?我母親已經爲“窮”所驅逐出宇宙之外,我父親也只是這“窮”的遺物。我的心性,在這几几乎類似遊民的無產階級(lumpen proletariat)的社會地位中,融陶鑄煉成了什麼樣子我也不能知道。只是那垂死的家族制之苦痛,在幾度的迴光返照的時候,映射在我心裏,影響於我生活,成一不可滅的影象,洞穿我的心胸,震顫我的肺肝,積一深沉的聲浪,在這蜃樓海市的社會裏;不久且穿透了萬重疑網反射出一心苗的光焰來。

  我幼時的環境完全在破產的大家族制度的反映裏。大家族制最近的狀態,先則震顫動搖,後則漸就模糊澌滅。我單就見聞所及以至於親自參與的中國垂死的家族制度之一種社會現象而論,只看見這種過程,一天一天走得緊起來。好的呢,人人過一種枯寂無生意的生活。壞的呢,人人——家族中的分子,兄弟,父子,姑嫂,叔伯,——因經濟利益的衝突,家庭維繫——夫妻情愛關係——的不牢固,都面面相覷戴着孔教的假面具,背地裏嫉恨怨悱詛咒毒害,無所不至。“人與人的關係”已在我心中成了一絕大的問題。人生的意義,昏昧極了。我心靈裏雖有和諧的弦,彈不出和諧的調。……

  我幼時雖有慈母的扶育憐愛;雖有江南風物,清山秀水,松江的鱸魚,西鄉的菘菜,爲我營養;雖有豆棚瓜架草蟲的天籟,曉風殘月詩人的新意,怡悅我的性情;雖亦有耳鬢廝磨噥噥情話,亦即亦離的戀愛,安慰我的心靈;良朋密友,有情意的親戚,溫情厚意的撫卹,——現在都成一夢了。雖然如此呵!慘酷的社會,好象嚴厲的算術教授給了我一極難的天文學算題,悶悶的不能解決;我牢鎖在心靈的監獄裏。“內的要求”驅使我,——悲慘的環境,幾乎沒有把我變成冷酷不仁的“畸零之人”,——我決然忍心捨棄老父及兄弟姊妹親友而西去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