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滿洲里又停下,張斯麐的專車已往南去,陳廣平的專車卻欲進不進。張斯麐在莫斯科奉政府撤回命令時就報告勞農政府,另有總領事赴莫,勞農政府只說一聲“中國既派代表來,俄國亦要派代表去。”歡迎是一定歡迎的,可是中國總是由倫敦轉電,勞農政府不得正式通告,何從預備,又況遠東共和國呢,——他更不知情由了。所以在滿洲里還要等待赤塔政府回電,才能前進。再則呢,滿洲里方面初經戰事,張斯麐回國的車是戰後第一次自赤塔至滿洲里的車。我們的車,卻是戰後第一次自滿洲里至赤塔的車,途中橋樑毀壞,還有危險呢。
在滿洲里停頓四天。天氣寒冷,紛紛的大雪,我們偶然上站閒步;買些東西,其貴不可思議,俄國理髮處,一人要一塊錢。站外荒荒落落,街道也是俄國式的。以前此地也算中俄交界第一商埠,幾經戰事,凋敝不堪。我們曾到郵政局訪一俄文館的同學,他住的地方非常寒儉,一張木桌几本《列國志》而已。走進一家山東館子。“你老來呀!請坐請坐!”吃一些極無味的菜,三人總共化了四塊錢。那堂倌絮絮叨叨說,那地俄國人怎樣多,謝美諾夫的兵怎樣蠻橫,窮黨來了,又不知道怎麼樣?“現在倒又忽然平靜了!”……我們那天吃完回車,因不認得路,僱一輛俄國馬車,走幾步路就到,卻要五角大洋。
十二月十六日得到確實消息,方纔前進,經中俄邊境,出滿洲,到俄屬的西伯利亞了。那天晚上又是大風雪,沿途戰爭中所毀鐵道,都只暫時在冰上架了臨時鐵軌。因此車行非常之慢,車身簸盪,厲聲作響,好象替冤死於“白禍”的俄國勞動人民,哀訴於東亞初臨的貴客。黑夜裏望着窗外,烏洞洞暗沉沉,微微遠見慘白的雪影映着,約摸知道是一片荒原。偶然一陣厲風,颳着火車煙筒裏的煙,飛舞起來,掠過窗外,突然閃過萬丈紅光,滾滾的往東去。……十七日早晨還只到沃洛汶站(Oloviannaya Station),車又停住了。前面看得見一頂鐵橋已經齊腰折毀,橋下壓着破火車。——謝美諾夫的成績。我們的車只能在河裏冰面上搭的鐵軌上走。慢慢的,慢慢的,挨着過去,只聽着“軋只”“軋只”的冰響,突然一震,硼然一響……“車要出軌了!……車下冰碎了!”好容易看着沒有事,走過了。離此不遠,又有一村,山色四圍;金頂的教堂,還努力放他“中世紀”的光彩呢。十八日到赤塔,——遠東共和國的新都城。從此又須費許多手續,致電莫斯科得覆電,再轉北京政府,領事專車才能前進。我們三人亦須向遠東外交部請籤護照。赤塔離中國很近,是中國“消極的殖民地”——和南邊的南洋羣島一樣的性質,所以中國人非常之多,中俄兩國勞動人民密接的文化關係,很有趣味。
赤塔車站前,就是一片空場。我們到後仍住在車上等消息,天天上去調查調查,天氣卻非常之冷,每走到空場中間,——離車站不過五十步——大氅上就已滿身結霜。我有肺弱的病,每每覺着呼吸困難,溫度也確已到列氏寒暑表零點下四十餘度。我們調查,首先注意赤塔的社會生活。
荒落落的赤塔車站盡頭,停着一輛火車,頂上五色的中國國旗,趁着寒風招颭,熹微的晨光,映着旗上的霜影,放出不自然的奇彩,要顯一顯他是新產生的西伯利亞之小主人——遠東共和國——之第一位來賓。四圍山色如屏幕,擁着全赤塔都城,居高臨下,合抱而來,直到車站。山頂蒼翠的鬆杉,隱在積雪之下,遙遙的含笑望着五色旗,時時放出清澈無比的“綠意”。車站上許多人忙忙碌碌的來往。身上穿的都是破敝不堪的重裘,滿身油膩。待車室的門一開,便放出許多熱汽。閒步走過待車室,必定聞着“俄國鄉下人的臭味”。出車站空場上,遠遠就看見東零西落的房屋,戰爭時燒燬的建築,殘石剩礎,悽然的哀訴資本主義的破產呢。腳下冰滑,——經冬滿天滿地都是冰雪,不到春末不消的。由此東去就近市場,遠遠聽着嘈雜的人聲了。
歪斜不整,污穢雜亂的街道,曲曲斜斜折入一個市集,屋角檐梢時時看得見五色的中國國旗。亂雜的人聲裏,只聽得“東腔西調”的中國式的俄國話。嚴冬的清早,滿市騰着“人霧”,街左一間小鋪面,低低的屋檐下貼着淡紅色的紙聯,上面寫着歪斜不整的中國招牌。原來是一家中國茶館,門窗開處冒出一陣陣的煙霧濁氣。油膩襤褸大羊皮袍的俄國“苦力”,滿嘴嚼着白沫,兩手抹着鬍鬚,時時從他家門走出走進。市場進口又有一中國理髮館。我進去剃了一個頭。和那理髮師談起來,他們亦是湖北人。他們說:“以前赤塔市面好得多呢,三番兩次的打仗,鬧得不成樣子。我們要走也走不掉。窮黨來了,安靜了些。可是中國那班山東奉天的紅鬍子暗中搗亂。前天這裏晚上還聽得槍聲,一箇中國人被搶了幾十元錢。他……”我道:“聽說窮黨政府要沒收商貨,中國人的怎麼樣?”他們道:“知道他呢!說是隻說,每家商貨只要登記起來。中國領事還要抗議‘辦公事’哩。……俄國人自己不敢做生意,還託着中國人的名兒。”又一箇中國人,亦是來剃頭的,插嘴道:“那陳老三可不是這樣發財的麼!……”進了市場,——只是一片曠場,橫七豎八的小攤子。中國小買賣很多。俄國人的貨物都是舊鞋舊襪。還有十七八歲的小姑娘揹着一兩件舊衣服兜賣的。我看見有蘋果,順便問一聲,回道:“二十毛錢!”(俄國小銀元,值中幣一元。新政府還沒發新幣。)我道是一斤,他說:“二十毛錢一個呵!”我就不敢買了。
赤塔上烏金斯克(Werhne Udinsk)一帶,從一九一七年革命以來,常常鬧亂子,有錢的人——資產階級——都已逃走了。軍事時代中,經濟上向例是起恐慌的,何況幾次三番的這樣亂呢。我們到時,正值亂事剛剛平靜,還沒恢復,黃昏時分靜悄悄的街上,只偶然見一盞兩盞電燈,寒氣侵人,腳下盡是冰雪,颼颼的風聲,越顯得市面的蕭條。我們同到赤塔一戲院去看戲。這裏卻又是資產階級的遺產,完全的文明化,不過規模小些罷了。休息室裏雪亮的電燈,門口站着守衛的紅兵。男男女女圍着室內散步簪花,一樣有穿得很講究的。我隨便和同伴赤塔副領事葆毅——俄文館的同學——談起資產階級在革命後所受影響,他道:“也不過如此。”——忽然他的思想一變,對我說道:“我勸你不要到莫斯科去……”卻不回答我的問題。他同着的一個俄國女郎說道:“可怕得很!可怕得很!莫斯科去麼?……”女郎披着紫狐披肩聳聳肩,慌慌張張的。……看完戲出來,那女郎又對我說,他家有一所房子,現在一大半充公了,自己只留四五間住的,其餘儘讓新來官員住,還有工人,……弄得一塌糊塗。我笑一笑也沒回答。他又說:“這是赤塔布爾塞維克初來的光景,以後還不知怎樣。莫斯科更不必說了。”資產階級的心理,生來如此。
可是赤塔這個地方本不是工業區域,而是西伯利亞農業國的市鎮而已。所以那地方土著的資產階級很少,大多數只是“農業的”小資產階級,外來的如中國人等,也是私人商業經濟,小買賣小手藝等等。我在哈爾濱認得一俄國人,他在我臨動身時給我一封介紹信,並託我帶東西到赤塔親戚處去。我因此在這家人家見着西伯利亞居民生活之一斑。
赤塔北郭已在山腰。松林寂寂,垂着銀幕,鋪着銀氈,山氣清新,絲毫城市文明的濁氣,都已洗濯淨淨。我找着這家人家,走進柵門,就是一大院落,院子裏拴着牛馬,旁邊放着牛奶桶。房屋都是純粹俄國式的“木屋”,又精緻又樸實。到了裏面,也有小小一間客廳,收拾得很乾淨。女主人看見我們是帶信給他的,殷勤招待,還懂得幾句法文,見我們俄國話說得不大熟,夾着俄法文問長問短。“……哈爾濱生活怎樣?我們親戚都好嗎?”我們也隨便和他談談赤塔的生活等。他說:“呵!赤塔麼?生活比哈爾濱還要貴呢。糖也沒有,茶也沒有,幾時你們中國才能運茶到我們這裏來呢?以前這裏茶也是很便宜的,面是本地出產,不用說了。現在麪包貴得不成樣子。離中國這樣近,一斤茶都買不着。真正奇怪!你們還不知道呢,赤塔市面上錢沒有。謝美諾夫在這裏的時候,發了許多紙幣,現在一個錢也不值,簡直就是廢紙。我這裏還有一百幾十萬盧布呢。”說着就拿出一大包紙幣給我們看,還送我們幾張五百盧布一百盧布的。說着話,他的小孩子醒了,我們看他喂小孩子牛奶,——糖也沒有,只用小匙子舀着一瓶預儲糖水給那孩子。小孩子卻盡噪着要吃糖呢。說着話已到傍晚,主人回來了,又說了許多感謝我們的話。請我們吃飯,那黑麪包卻還可口,我和宗武說:“到莫斯科要是有這樣的麪包吃,也就不差了。”當晚他家又來了一位親戚,是伊爾庫次克(Irkutsk)派來購買食糧的。那客人不斷的罵布爾塞維克,他本來是智識階級。我們當晚回車,因不認得路,同那客人一路同走,又順便問問他伊爾庫次克的情形。據他說,那地方情形比赤塔壞得百倍。“唉!什麼共產主義!布爾塞維克只會殺人。還有什麼……”淡淡的月光拂着雲影,映着寒雪,照見他智識階級式的武斷的頭腦,——蓬鬆的頭髮鬍鬚,油膩的頸項下,拖着破爛的領結,擁着烏黑的皮領,還點頭擺腦咕嚕着:“他們自己吃好的穿好的,還說是共產黨……呢?”
赤塔新政府成立,多數黨得握政權而宣言民主主義的共和國。這一方面固然是緩和外交的衝突,對全世界資本主義國家爲緩衝地,別一方面也是恰合於西伯利亞實際的經濟生活——小資產階級的農業國。於是通商問題所首先接觸到的中國僑工會,卻枉然費了一番驚惶:中國商人以爲多數黨一握權政,就要沒收他們的貨物,——那時恰巧又是赤塔政府行第一步整頓經濟的計劃,——令私人工商企業家呈報存貨數目。固然不差,中國俄國兩民族在赤塔有實際生活上經濟關係,社會關係,“階級性”也相彷彿,都不是工業的資產階級,無產階級,即有也很少很少。然而國家經濟的總計劃,——保護“勞動者”權利的,共產黨民主主義政府在相當範圍內所當採的國家社會主義政策,——不得不侵及小資產階級一部分的所謂“營業自由權”。我因這問題問及中國在赤塔的僑民問題,曾問過赤塔華僑聯合會會長,看他的回答,就可見在西伯利亞華僑的生活,又可見小資產階級適應實際經濟生活要求的政治能力之限度了:
“赤塔有一華僑旅俄東部西伯利亞總聯合會。在後貝加爾省共有分會十二處,僑商總共有七萬人,赤塔當地有四千多人。那時華僑的商務,屢經戰爭,已很凋敝;到滿洲里的交通斷絕已久,僑商所有貨物,都是舊存的。如其再有半年,交通不能恢復,赤塔以及各地華人商鋪都得倒閉。至於中國僑商,在此地的自己頗能維持秩序——據他這樣說。以前捷克斯拉夫,謝美諾夫,日本人一直到現在的多數黨政府,無論那一種當權的人來,都和華僑會聯絡,信任他們。華僑會向來能自己組織巡防隊之類的商團武裝起來抵禦紅鬍子。現在——就是我們在赤塔的時候——有些紅鬍子卻冒充信仰共產主義,共產黨有時竟相信他們,他們也就倚勢妄爲,處處和華僑會爲難。然而無論如何,華僑會必定竭力維持‘國人’的利益。我們華僑會費盡心血,卻還要聽許多閒話,也真難說了。……”——這卻是的確的。我就聽見許多窮苦的華僑,貨物被赤塔政府依官價徵收去了,官價一時發不出來,華僑會,赤塔中國領事又不肯認真幫他們辦交涉,因此怨罵華僑會和領事。華僑會本身的組織本是代表“有”的階級之利益的,“有”得愈多,愈能被選爲會上的職員,——這是資產階級“政治”組織的功能,也無足怪。所以當此赤塔政府下令調查呈報商貨的時候,華僑會又和領事館聯合竭謀抗議,保護“他”一階級的利益。華僑在赤塔很有經濟上的勢力,和當地的俄國人民利益相容,很傾向於共同對於新政府表示他的政治上外交上的能效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