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得到確實消息,謝美諾夫的兵已敗退,日本人出來調和,護送謝氏到沿海濱省,滿洲里方面總算肅清了。我們行期,好容易有一點希望。一鼓作氣從北京到哈爾濱,忽然中途停頓了這五十多天,銳氣恐怕有所消磨。得着這種消息,勃勃的生氣又振作起來。去看了陳廣平,知道他的專車已經辦妥,行期也定在十二月七日離哈爾濱。
啓程了,啓程了!向着紅光裏去!蘇維埃俄國,是二十世紀世界第一個社會主義共和國,究竟如何情形,雖有許多傳說,許多宣傳,又聽見他們國內經四年歐戰三年內亂,總不知詳細,只是向着自由門去,不免起種種想象。此去且要先經新造的民主主義的遠東共和國,——爲蘇維埃俄國之緩衝地,行民主主義制度而執政黨是共產黨——布爾塞維克;亦是研究的興趣盎然。快走了!快走了!快到目的地了!蘇維埃制度,——無產階級獨裁機關,——共產主義——馬克思經濟學的社會主義,可以有研究的機會了!而還沒有研究。請先得共產黨一點空氣(atmosphere),迴轉去說一說哈爾濱工黨聯合會慶祝十月革命紀念的盛況。
十一月七日是彼得城發生世界上第一次無產階級革命的日子(俄國向用希臘歷,比西曆遲十三天,十一月七日乃俄歷十月二十五日,所以謂之“十月革命”)。我當時還在行止未定,得一俄國友人的介紹去參觀他們的慶祝會。會場是哈爾濱工黨聯合會預備開勞工大學的新房子,那天居然得中國警察廳的許可,召集大會。會場里人擁擠得不了,走不進去。我們就同會長商量,到演說壇上坐下。看壇下擠滿了的人,宣佈開會時大家都高呼“萬歲”,鬨然起立唱《國際歌》(International),聲調雄壯得很。——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國際歌》,到俄國之後差不多隨處隨時聽見,蘇維埃俄國就以這歌爲國歌。演說的慶賀蘇維埃政府,俄羅斯共產黨,第三國際(Ⅲ International),世界革命。末後又得赤塔遠東新政府亦在這一日宣告正式成立的消息,還有從莫斯科剛到的一個共產黨報告,大家更激昂慷慨,歡呼萬歲。最有意思的是:一少數黨代表宣言中東路一帶少數黨以至於赤塔,趁此不參與多數黨反對的策略,在遠東方面兩黨可共同協濟。其時有一社會革命黨宣言的意思,“大致也相彷彿”,可是他指摘多數黨許多謬誤,甚至於說他專制殘酷。壇下就陡然起“嘶……嘶……”的斥罵聲……。大會完之後我們就到俄國友人——一多數黨——家裏去晚宴。屋子裏放着盛筵,電燈上包着紅綢,滿屋都是紅光,紅光裏是馬克思,列寧,杜洛次基的肖像。吃飯的時候,大家痛飲歡呼。席中有許多俄國女郎,靠我坐的身上香氣濃郁,都湊近來問中國,北京,上海的風俗人情,絮絮不已。忽然席間來了一位剛從莫斯科到此的共產黨,又站着演說:“我們在此地固然還有今夕一樂,莫斯科人民都吃黑麪包,還不夠呢。……共產黨擔負國家的重任,竭力設法……大家須想一想俄國的勞動人民呵。……”我因問和我談話的女郎是不是共產黨,他回說不是,然而是對於共產黨表同情的。他卻問:“你是共產黨不是?中國政黨有多少,有象我們共產黨這樣大的沒有?”我說中國政黨的情形,又說:“中國社會黨還沒有正式成立的,只有象你們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時的許多研究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會。”他道:“中國政黨原來這樣,難道只有張作霖一個人管政事麼?……”酒闌興盡,站起身要回寓,頌華卻因不懂俄國話,和一個剛來的人談英文,那人聽說羅素已到北京,想趕去聽講,卻很傾向於基爾德社會主義呢。我叫着頌華回去。十月革命的慶賀算完,要待到莫斯科過第二次十月革命紀念了。
啓程的日期已到,陳廣平卻又遲延。他說從哈爾濱到莫斯科雖是專車,恐怕勞農政府要車費,一個人約摸要三四百塊錢,我們沒法,三人共給他一千元,又因莫斯科食糧缺乏,託他買了一百元面。——那一千塊錢,後來到了莫斯科四五個月之後,陳廣平說:“哈滿運面費二百二十六元,我雖沒付出,外交部一定要在公費內扣算的,還有,‘什麼要多少錢,什麼要多少錢,’我算來該還你們四百五十幾元。……頌華已經拿去五十五元。這裏有蘇維埃錢四百零七萬盧布(其時一萬七八千蘇維埃錢才能兌一塊中國錢),請你們收了,寫張收條罷。……”這一千元的公案是這樣完結的。我們赴俄,知道那時俄國禁止商業,沿站什麼也沒有買的,自己備了火酒爐,陳廣平又答應我們共同吃飯。後來算賬,他卻要了我們買的面十鋪德(中國秤合有三百斤面),算三個人在車上一個半月的伙食。帶的面居然大有用處。我們後來在莫斯科的食用消費都靠他。這都是後話。
十二月八日才搬到專車上住下。又等兩天方纔動身。那幾天料理一切,交旅費,買食糧,委瑣不堪的事情使人煩惱。這才嘗着現實社會生活的滋味。所以說:世故,人情,經驗。原來是不懂得世故人情,沒有經驗,就該受騙。懂世故人情,有經驗的人都受過“騙的教育”。我卻後悔不曾多受幾年東方古文化國的社會教育,再到“泰西”去。
十二月十日開車,又離哈爾濱往北去了。
同車一共六個人,我們同伴三個,莫斯科領事館三個。在車上沒有事就隨便談話。這次旅俄“和領事同行”有很重要的意義。一方面因此略知中俄外交以前的經過,中國在俄的外交界向來的態度,在俄京外交團裏的地位,在俄國華僑裏的口碑。別一方面,截然兩個世界兩個社會的人聚在一塊,精神上的接觸,發生種種的痛感,絕不投機的談話,費了無限的寶貴光陰,雙方各自隱匿了真面目,委蛇周旋也奪去我不少精力。
俄國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之後,中國公使劉鏡人和協約國外交代表取一致行動,留在彼得城沒有什麼作爲。其時華僑的事情,一半卻還是華僑聯合會辦的。華僑聯合會會長那時就是現在的副領事劉守清。守清自己說,他留學彼得城莫斯科前後好幾年。中國公使館在俄京外交團向來有一種特別態度。人家在外交上總有跳舞會等的交際,中國公使不但習於沉靜的生活,而且以節省交際費起見,常處於隔離的狀態。守清當留學生的時候,有事情就到使館抗議,公使見着留學生作向例的懼態——守清自己說的,很可一笑呵。戰時俄國華僑困苦,北京曾經募捐十萬元接濟,其時還是黎元洪總統時代,老黎亦捐了不少錢。捐款到劉鏡人手裏,聽說吞沒了一個大大半,至今沒有下落。可憐中國的窮苦僑民,一點兒沒有受着國內資產階級的慈善家之些許恩惠。十月革命一起,公使團退出彼京,別國公使多少總料理自己僑民歸國,或是自己帶着走。中國公使自己得了一輛專車,趕緊偷着就跑,生恐僑民和他“糾纏”;有些留學生得信早的,擠上了同走,公使卻想向他們討車費,禁不起一番抗議,也就罷了。那時戰事緊急,槍林彈雨裏劉公使固然得逃了一條性命,貧困的僑工十數萬人——除了華僑會救出一些之外——至今轉側困苦,飢寒凍餒呵。談及這一次總領事的赴莫,原是兩年前華僑會舉劉守清爲代表到京請願的結果。此去的職任,第一就是遣送華僑歸國。我聽說陳總領事以前在劉鏡人公使館前後七年。談起來才知道,他非但對於俄國文化絲毫不瞭解,外交政治上的大勢也不知道,連幾句普通的俄國話也就有限得很——簡直一句都說不完全。中國本和蘇維埃俄國還沒有條約的關係,領事到後,還不知行使什麼樣的職權呢。
我們離哈爾濱往西北進,沿途經過齊齊哈爾等站,穿行黑龍江全省向滿洲里進發。途中和領事等談話外,就和頌華商量調查俄羅斯的方法。新聞記者的職任,照實說來,我是無能力的;頌華說:“我們此行,本是‘無牛則賴犬耕’,盡我們自己的力量罷了。”可憐中國現代的文化,這種調查考察一國文化,一種新制度,世界第一次的改造事業,卻令我這學識淺薄,教育不成熟的青年擔負,——這是人才的饑荒。我與頌華說,請他負通信事務指導的責任,我當竭力幫助,——成敗不問,盡力而已。我個人呢,定了一勉力爲有系統的理論事實雙方研究的目的。研究共產主義,俄共產黨,俄羅斯文化。車已離哈,從此漸入佳境,也就漸漸感覺責任的斤量。
閒着無聊,望着車窗一片雪色,往往幾十裏內絕無人煙,令人感慨。西伯利亞直貫滿洲的鐵道,歐亞大陸的血脈,幾十年才墾出這點荒地。地力的開發,還存着莫大的富源,何以中國自己鬧人滿之患,卻等別人來經營呢。盲目的資本主義的經濟,生產消費分配,一件都不能有計劃的。滿哈道上沿站多少都有存積的糧食,原來自從西伯利亞和中國的商務關係斷絕,交易就停滯。世界經濟整個的身體裏,血脈忽然不流通,自然就成臃腫的病狀。沿站一堆一堆禾麥,蓋着積雪,愁慘慘對着淒涼的天色,好一似病人四肢困頓——南邊遏於“南滿鐵道的手銬”,北邊鎖着“謝美諾夫的腳鐐”——血氣壅滯,顏色死灰,奄奄就斃了。車行飛掠,聽着狂吼的北風,震顫冰天雪窖的嚴壁,“紅色恐怖”和東方太陽國的財神——資本主義——起劇烈的搏戰,掀天動地呢。
十二月十三日晚到滿洲里站,那天正是中國邊防處派駐俄軍事代表張斯麐中將回國,亦到滿洲里站。我們見張斯麐,據他說,中俄外交本是極有希望的,可惜中國政府畏葸,沒有確定的計劃方針:“俄莫斯科政府,很願意放棄一切帝國時代所侵略的權利,和中國開始友誼的談判,恢復通商。……政府不給我以全權,我的事情也是辦得有頭無尾。俄政府招待外國代表向來是非常之優待的,——我亦在優待之列。不意‘段督辦’一倒,中央政府特電倫敦,說我不是正式代表,勞農政府幾乎當我是間諜,……一切開始的交涉都成泡影……”中國僑民在俄國的確很困苦。可是,中國人對於法紀,“政府”的抵抗力,好一似生物學裏所謂“抗毒素”,是中國人天性中的特質。勞農政府在軍事時代採嚴厲的集權制,正在禁止投機商業(speculation),中國奸商卻還趁機作惡,竟有賣鴉片的;或者呢,簡直入共產黨,以便倚勢妄爲;窮極無聊的困獸,也有去當紅軍的——在南俄最多——施其殘忍殺掠。就是張斯麐的隨員中也有因爲投機商業而被捕入獄的。這都是張斯麐的隨員,其中有我俄文館的老同學,隨便談及的,也有以後在俄國華僑中聽見的。如此嚴厲的政制之下,中國人仍有取巧作弊的本領,真是天賦。“社會力強制的非正道的抑遏天性的制裁,所得幾千年的遺毒,就成爲個性橫溢於邪道的本能呵。”
和張斯麐中將同回國的,還有一位旅俄華工聯合總會會長劉紹周。他是在俄留學生最出色的一個人才。他曾經對我們說許多華僑的事情;還有關於共產主義的:歐俄經過三年大戰四年內亂,經濟狀況破壞得不了。那時卻正是由軍事時代過渡於和平時代的關鍵。藍格爾已經敗退,東納(Don)煤區已入赤軍之手,從此波蘭戰事亦已停止,可以努力於經濟改造了。當時——據劉君說——已比一九一九年冬天,人民生活要好得多。國內三種人:一,兵及工人,國家所最注意的,二,農民,是當時俄國中最富有的。三,智識階級,也有很苦的,也有受優待的。至於一九一九年冬天劉君還吃過兩個月馬食料呢。蘇維埃俄國現在學校不收費,兒童公育。可是國家窮困,經費不足,一時也不能普遍,成績不能十分好。……
自從到哈爾濱一個半月,先得共產黨的空氣,現在到了滿洲里能遇着劉君紹周,得知勞農政府的事實上的經濟狀況。可惜於研究學問的過程中,不得不受實際社會生活的影響,耗我精力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