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這個地方,中國本部人初到的時候,總不免有種種奇異的感想。俄國舊日的經營西伯利亞一直到北滿一帶,生生開闢出來的荒地,歷年以來,雖漸漸的一方面資本主義化,一方面孕育勞動運動,始終經濟生活還是保存落後民族的特性。如此“非現代的”經濟生活裏,如西伯利亞,如哈爾濱,怎樣實現科學社會主義的理想社會?——這是一個疑問。再則,我就經濟現象想來,最容易顯現出生產關係的,除非是“交易單位”(各地的貨幣制度交易匯兌方法)。而現代資本主義帝國主義的殖民政策,往往使殖民地的經濟生活,另成一種特異性。經濟生活的研究,我們就最粗淺的現象觀察,觀察當地的“財政資本”流通的狀態(即銀行經濟在市面上的影響),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感受資本主義的痛楚。——何況在殖民地的特異經濟中呢,自然尤其顯得出帝國主義的功能。我就旅哈身受的經驗想起:從天津到奉天,北京天津的中交票不能用了,要換日本朝鮮銀行鈔票,從長春到哈爾濱,中東路未收歸中國管理之前,還不得不換俄國盧布買車票,現在雖可用中國銀元,然而天津鈔票已不大行,非得哈爾濱鈔票或日本鈔票不可。同樣差不多在一範圍內的經濟生活,何以必須經三重“國家”的麻煩呢?人類經濟生活,生產消費各得其當,便完了;象這樣“殖民地的”剝削政策下之經濟,依社會主義的原則,應當怎麼樣整頓呢?——這是第二個疑問。這兩個疑問,雖然不是我現在所能解決,然而卻引起我心靈中的變化;我預想社會改造既在俄國實現,事實上他們——俄共產黨——必定有確切實際生活的方法。——抽象的“真”“美”“善”的社會理想,決不能象飛將軍似的從天而降。——因此我個人的哲學概念,推廣這種實例;由主觀立論,一切真理——從物質的經濟生活到心靈的精神生活——都密切依傍於“實際”,由客觀立論,更確定我的“世間的唯物主義”。勞工神聖,理想的天國,不在於智識階級的筆下,而在於勞工階級實際生活上的精進。心靈的安慰,物質與精神的調和,——宇宙動率的相映相激——全賴於人類的“實際內力”。“實際內力”能應付經濟生活的“要求”及“必需”,方真是個人,民族,人類進化的動機。

  我“迴向”實際生活。我且就在哈爾濱的感想,所處的環境隨筆記一記。那經濟學問題,哲學問題,暫且擱下,留在此做我心理變遷史中的一鱗一爪的痕跡。

  黯黯的天色,滿地積雪,映着黃昏時候的淡雲,一層一層春蠶剝繭似的退去,慢慢透出明亮嚴肅的寒光來;嘁嘁喳喳私語的短樹,林裏穿過尖利殘酷的寒風;一片空曠的冬原,衰草都掩沒在白雪裏,處處偶然露出些頭角,隨着風搖動,刷着雪絲作響;上下相照,淡雲和積雪,象是密密訴說衷腸,怨嘆生活的枯寂,哈爾濱秦家崗南頭,俄國人住家多數在那裏,熱鬧的市面已經過去了。我走去看一俄國朋友並訪他的妹子馬露西霞(Raigorodsky Marucya),才走到這段地面。向來厭惡哈爾濱小城市生活的繁猥,到此也稍有安慰了。“呀!你們來了。”他們趕緊招呼預備茶點,大家坐下,就談起來。他們知道我要到俄國去,隨便替我說些俄國文化上的趣事,怎樣不和西歐相同,怎樣宗教的勢力很大等等。——馬露西霞是一托爾斯泰派。——談到蘇維埃政府,他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莫斯科生活如何,他們也很想去看一看,可是蘇維埃俄國窮困不堪,大家是知道的,所以要回籍須得政府的許可,因此他們卻不比外國人,能容易入境。我因他談及俄國文化,就隨便問問他,住在中國許多年,對於中國文化有怎樣的感想。他們都說:“我們沒到過中國。你們以爲哈爾濱是中國麼?俄國僑民的生活卻完全是俄國式的。——和中國文化接觸的機會很少。就是在俄國商務中學念過點中國史。東方古國的文化非常之有趣。也很想到北京上海等處去走一走。……”我和俄國人的交際雖因俄語程度太壞,不十分廣,卻也認識十幾個人——有是黨人,有非黨人的。我們請他們吃過一次中國飯,他們羨慕得不了;——原來住在中國地方,一直沒真確知道中國生活,中國文化。他們心目中的中國人只有一般苦力,小商人呵。當天晚上七八句鍾回寓,走出他們家門,街上已經很冷落。天氣很冷,走了好一段路,纔看見一輛馬車。我叫了他一聲,只聽得回答道:“Kudai?”我才知道是一個俄國車伕,隨即和他說了地方,坐上車去,相離不到一里半地,卻要五角大洋,讀者如其是中國內地人,不要以爲是上海漢口的馬車,這是破舊不堪的俄國式馬車,卻要得如此之貴,——中國車伕要得便宜些。我因隨口問問這一車伕家計怎樣,據他說哈爾濱樣樣東西都貴,所以車費不得不昂,一天卻也可以賺得五六元錢,——俄國車伕大半隻知道要日本金票,不要中國洋錢,我這裏是和他折算的。他也沒甚功夫去到俄國工會所設的俱樂部,音樂會。一路談着,忘其所以,擡頭一看,卻走到秦家崗南頭去了。——和我們的寓所背道而馳。其時雲影翻開,露出冷冰冰亮晶晶的一輪明月,四圍還擁着寒霧,好象美人出浴披着輕紗軟帔似的;馬路旁寒林矗立,一排一排的武裝着銀鎧銀甲,萬樹枝頭都放出寒浸浸的珠光劍氣;——貪看着寒月雪影,竟忘告訴車伕,走錯了路。愈走愈遠,——錯誤偶然與人以奇遇:領略一回天然的美,可是寒意浸浸,鼻息都將凍絕,雖則沉寂的寒夜,靜悄悄已沒一點半點風意,宇宙的靜美包涵在此“琉璃天盒”裏,滿滿的盛住沒起絲毫震盪,然而大氣快成冰水,“乾冷”的況味,也不容易受。我才喚醒車伕,叫他撥轉馬車,趕回寓所。他卻還咕嚕着說:“……中國人……中國人今天怎麼忽然不知道哈爾濱街道的俄國名字?……叫我跑這許多冤枉路。”我心上想,你在中國地面趕馬車,卻不知道中國街道的中國名字,等到到了福順棧,才說:“唔,原來是這個地方,爲何不早說清楚!”那又怎麼說呢?

  哈爾濱道里及秦家崗兩部分,完全是俄國化的,街道都有俄國名字,中國人只叫第幾道街,第幾道街而已。俄國人住在這裏,象自己家裏一樣。可惜年來俄國商務,道里市面,不大繁盛了。卻是,俄國資產階級一方面和日本人勾結,日本人商界實業界努力搏取哈爾濱的經濟勢力;勞動階級一方面,組織運動卻有一步一步興旺起來的趨勢,和赤塔新黨暗中互通消息。那一天我從前進報館出來到七道街江蘇小飯館吃了飯,沿着俄國人所謂中國大街(Kitaiskaya ulitsa)回家,已是傍晚時分。走過一家俄國報館,看見許多中國賣報的,領着報,爭先恐後的跑到中國大街去搶生意做,——搶着跑着,口裏亂喘,腳下跌滑,也顧不得,逢着路人,喘吁吁叫着:“買《Novoctijizni》呵!買《Vperiod》呵!買《Zarya》《Russky Golos》呵!”——爲的是生活競爭。沿大街兩旁,俄國人,有相偎相倚坐在路旁椅子上的;有手攙手一面低低私語指手劃腳,一面走着的;有在鋪子裏買着東西,攜着一大包裹出來的;雪亮的街燈,電燈光底下,男男女女一對一對穿花蛺蝶似的來來往往,衣香鬢影,紫狐披肩,藍綢領結,映着大商鋪窗簾裏放出的電光,還想努力顯一顯西歐化的“俄國資產階級”文明。還有一陣一陣俄國青年學生和女郎散步的蹤跡;我走着,看見大街對面,亂亂落落俄國人影的背後,雪亮的電光,從窗子裏映出來,照着很清楚兩個金字在玻璃上:“朝日”,卻是俄文,細看窗子裏面,有日本女郎的影子,窗口露着一端一端的日本綢布呢。中國大街盡頭,一轉彎就是一日本的哈爾濱日本商品陳列所,我們走過時卻不見門口有電燈,已經關門了,然而我記得陳列所裏商品很豐富,除農業品平常不足論外,工業品卻應有盡有,形式上看來和“西洋”貨無毫釐差別。過了這陳列所,離我們寓所不遠,卻走過我們天天吃飯的小飯館,飯館主人是山東人,看見我們就問:“爲什麼今天不進去坐坐呢?”我們和他說已經吃過了。正談着的時候,忽然聽着背後有人哼着:“Milocti……Milocti”(請賞……)回頭一看,卻是一俄國乞丐。飯館主人給他兩個冷饅頭,我也給他一角錢鈔票(在哈爾濱難得用着銅元,身上竟不大找得着)。他畫着十字盡說:“謝謝,謝謝,上帝佑你……上帝呵!中國人比俄國人還好多着呢……”咕嚕着去了。飯館主人說道:“給不得他們,天天來歪纏,昨天還有兩個毛子,不知什麼地方偷來一丈多黑綢,要賣給我們;少他的呢!……毛子真不好打發。先生們,呵,知道不知道,在這兒俄羅斯毛子窮人多得很。先生們想,要是俄國窮黨(北方人俗稱‘布爾塞維克’的名字)一來,這般人都得抖起來罷?……”我笑一笑,也沒回答他,就順路走回寓所了。

  蔚藍的天色,白雲似堆錦一般擁着,冷悄悄江風,映着清澄的寒浪。松花江畔的景色,着實叫人留戀。那天我同着俄文專修館的同學特地去遊一遊,趁着小船從道里到道外。在江中遠看着中東鐵路的鐵橋,後面還崇起幾處四五層的洋房,遠遠襯着疏林枯樹帶些積雪,映着晴日,亮晶晶光燦燦露出些“滿洲”的珠光劍氣。在船上談起俄文館同學,原來在哈爾濱我們同學很多,審判廳,俄白黨報館,中東鐵路,戊通公司在在都有。——不但哈爾濱,從奉天至滿洲里以及中東路小站都有我們同學。他們的教育程度是“如此”,他們的生活也比上海洋行買辦式的英文學生甚至於北京天津研究英法文的“大學生”寒儉得多。然而大家是知道的,滿洲三省文化程度幾等於零,他們還要算此地的明星呢。我這次到松花江畔,本是順便找我的俄文館同學,——一個船長,可惜他沒有在那裏。所以趁此乘小船逛一逛,到道外上岸——沿着中國地界的茅屋土舍間污穢不潔的小路轉回寓所。俄國的哈爾濱,俄國的殖民地,——可憐的很,——已經大不如天津上海,馬路上到處堆着尿糞。——在中國人眼光裏還只見他輝煌莊麗的大商鋪。再一到中國“北方”人生活裏,更加污糟不堪。道外這種遠僻街巷,沿松花江邊,幾間土屋,圍着洋鐵皮木板亂七八糟釘成的短牆,養着幾隻泥豬;這就是中國人的寫生。文化不是天賦的,中國民族應當如何努力;並歐洲人所笑的野蠻的俄羅斯人都不如。經濟生活,生產方法不變,一方面既不能有文化的要求,以進於概括而論的文明;另一方面更不能有階級的覺悟,擔負再造文物的重責。東方古文化國的文化何時才能重興?所謂“改造”,根本的意義,通籌統計原在於“爲全人類文化而奮鬥。”如此黑暗的民族,不是須經更深切的資本主義化,就得行“新式的”無產階級化。在滿洲三省尤其重要。且不談那總解決的大問題,就是目下急切的零星解決,滿洲的文化運動,也就緊急必需“往民間去”的先鋒隊。可惜在此地的智識階級只有一般中了“北方式”官僚教育毒的俄文館派。只好任那松花江裏帝國主義的血浪,殖民政策的汗波,激揚震盪,挾着紅鬍子似的腥穢的風暴,丘八爺似的嚴酷的冰雪,飛吼怒號罷了。

  哈爾濱旅館生活一瞬已有一月多了,天氣一天一天冷起來,街上的積雪,樹梢的寒意,和着冷酷陳死的中國社會空氣,令人煩悶。北地嚴寒,漸漸的顯他的威武。可是我心苗裏卻含着蓬蓬勃勃的春意:冒險好奇的旅行允許我滿足不可遏抑的智識欲,可愛的將來暗示我無窮的希望。宇宙的意志永久引導人突進,動的世界無時不賴這一點“求安”的生機。你如其以“不得知而不安”就自然傾向於“知”。天氣的溫度降低,他的密度失了均勢,以壓力不平而不安,汽質就自然傾向於凝結。社會組織失了根據地,自然就動搖,藉着怪物的“社會聲浪”,鳴他心意的不平。自“不知”動而至“知”。自汽動而至冰。自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動而至社會主義,至“新式的”現代的無產階級化。全宇宙不過只這一“求安而動”的過程。安與不安的感覺,又只在前“五識”及第七識上顯現,以爲行爲最後的動機。第六識(意識)的動機是粗象而且虛僞謬誤的。而社會的意識(社會的第六識)尤其常常陷於僞造幻象錯覺。動的過程只在直覺直感於“實際”時顯其我執(第七末那識)的功能。我旅俄的意義,實是我直感的反射動作。第六識的分別,計較成敗所影響於行爲的極少。

  悽悽的寒月,冷冷的寒風,映着晶晶的寒雪,澈影我的心神,——照見我就是“斯篤矣”主義(Stoicisune)也只是求精神生活安寧,甚至於還是求物質生活安儉的傾向而已。我自念我的內力,實際所有的才能,在當時實無一利於社會,同時於我個人的生活意趣,有極不安寧的狀態。所以因求安寧而願蹈危險。“至於冒險而去,成敗究竟如何?”並不是不應當問,而是不必問,或簡直是不問。意識萬能,本是迷信;何必起計較分別。至於極粗的心理現象“意志”,更不足論。所以我冒險而旅俄,並非是什麼“意志堅強”,也不是計較利害有所爲——爲社會——而行;僅只是本於爲我的好奇心而起適應生活,適應實際精神生活的衝動。生活不安的程度愈高,反應衝動的力量亦愈大。既無益於抽象的中國社會文化,又無味於具體的枯燥生活。當然,除出那一部分薄弱的意識作用:有無利益於社會,而心理上突然呈一種猛進的狀態。“寧死亦當一行”。——如其還有“社會”“文化”觀念,求爲人而勞動,那只是第七識的我執所驅策。每天工作完,同着頌華散步,荒地上悽悽的月色,雪影稀微放他“自然”的動機,往往就談及這些興味濃郁的問題。哈爾濱寓所狹隘不堪,我卻常常說到莫斯科,有這樣一間屋,三個人住住也就可以了。那時聽說莫斯科食糧缺乏,燃料不足,又常常說笑話:“頌華,我們去了,不但凍餓,還有別種危險,興興然而去看‘新奇’,也許不幸奄然而就死。……”頌華道:“你爲什麼說這種不祥的話,掃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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