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鄉紀程一四

  十天以來,伊爾庫次克暮靄沉沉中的晚鐘,沃木斯克追贓查賊時的罵囈,沿途襤褸瑟縮的人影,車行風掠雪碾的厲聲,中古神教威權的想象,現代國際公法的癡念,遠東泰西西伯利亞人文的混合,帝國主義狂暴之下的呻吟,人類文化熱病之中的喘息,——一切一切融和會雜復映而成我的心靈之印象。親親熱熱抱着這一印象來到“現代的文明的”歐洲之遙遠荒僻,“現代性”(contemporanéité)色彩還很淡很淡的邊境,——十八日離沃木斯克,二十日到都明站(Tiumen),歐亞的交界。當晚到嘉德琳堡(Catherinburg),那地礦產非常之豐富,寬洪大量的“天然”,含笑看着:人類因“家事”擾攘,蝸角牛鬥,還竟沒閒暇去聘請他(“天然”)以奏天下太平的盛樂呢。依稀恍惚的幻想,伴着震盪飛掠的旅夢,掩沒在寒衾裏,二十一日清早醒來已在烏拉嶺(Ural)上郭同站(Kordon)。白雪四山掩抑那豐富的“天然”,不見無產階級實業家的輪椎,卻只見詩人呼嘯清新的美意。

  長林迥密,隨着高低轉折的峯巒,蜿蜒漫衍,努力顯現偉大雄厚的氣概;閃爍晶光的雪影映射着寒厲勇猛的初日,黯雲掩抑依徊時,卻又不時微微的露出悽黯的神態;鬆杉的蒼翠披着銀鎧晶甲的聖衣,固然明明軒昂有驕色,表示他克己能耐忍受強暴的涵量,倏然忽起狂吼的怒風,號召四山的響應,萬樹枝頭都起暴動,簌簌的雪花不由的紛紛墮落,雖則越顯得寒厲的“冬之殘酷”,然而散見零星的翠色,好一似美人的眉飛目舞,已確然見溫情蜜意的“春之和暢”之先聲。一干一枝擁着寒雪,只覺得冷悽悽的外圍掩抑他的個性,渴望和潤的幻想雖充滿了他的內力,究不敵漫天蓋地宇宙的偉力。等到萬樹長林,震盪巨波氾濫的風暴,才能羣起蜂涌,搖展飛動。其時雖得不着內力充分的發展,——本是盲然蠢動,何嘗立刻得飲春風中的甘露,卻也如巨潮澎湃,囂然不可復當,暗示天意的迴轉。何況他們佔東半球大陸的領袖地位,據高臨下,安鎮烏拉嶺崇峻的峯頭,爲大地之脊,上接飛舞的長雲,下臨寒澌的小流,暗示全世紀以宇宙偉大的動力呢。

  長蛇蜿蜒的火車在烏拉嶺上緩緩的遊行,山色清新時時投入車窗,成飛掠轉折翠白相間的畫影。順山麓西下的時候經一小站。在山凹密林的中間,當窗突然顯現可愛的俄國鄉村。瑣居復湊的木屋,蓋着一片白雪,中間矗立希臘教堂的塔影,銅頂的光彩閃爍不定,和四圍萬樹的雪枝相語,只有午鍾初動,傳響山壑時,突然打斷他們密密相訴的情話。車窗外有一老人,掘着鐵軌中的死雪,模糊的須影裏露着忠誠樸實的面貌,披着破舊油膩皮氅,把着鐵鏟,勤勤懇懇的一鏟一鏟拋那雪塊。笑嬉嬉手攙手飛跑來了兩個小孩,約摸七八歲。老人似乎和他們說着幾句話,一個小孩就拿起雪鏟幫着剷雪,那一個兩手捧着雪塊搬運;大約有十幾分鍾,剷雪的放下鏟子,從破口袋裏掏出來一塊黑麪包,捧雪的忙忙的拋下雪塊趕來要着半塊麪包;兩個小孩相對着吃,笑嬉嬉的似乎談什麼事情:忽然捧雪的撿起一塊雪擲去,擲在那剷雪的肩上,兩個又扭在一塊,相打起來;一個翻倒在地,一個往前就逃,翻倒的站起來就追;那時老人舉起鏟子,只看見他蓬鬆鬍鬚的嘴脣亂動,似乎說着一大篇話似的,小孩子卻頭也不回。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嘟”的一聲汽笛,車已動了,那老人和小孩都漸漸不能看見了,只有那老人體力工作時和藹沉靜怡然自樂的笑容和小孩子活潑天真的神態,還在我心裏留一印象。

  二十二日晚下烏拉嶺西麓。經小站,有一俄國村婦攜着一筐雞子要換食鹽,——我們帶的鹽卻很少——只得出三萬蘇維埃盧布買了他一百枚。問他爲什麼不願意要錢,他說:“這樣的布爾塞維克的錢有什麼用處,反正什麼也買不着,只有外國人帶點子‘product’來就換些用用。鹽呢,糖呢,布呢,少得很呵。那……那花花綠綠的紙票,幹什麼!我們自己也是拿東西換東西,‘上面’還不準呢。”從此往西,每站都稍須有些東西買,只算是偷做的生意。伊爾庫次克到烏拉嶺,沿路火車站上是絕對沒有小買賣。到此才見物物交換的原人經濟。此後共產黨改變經濟政策,三年來喘息方定,才着手於經濟改造,經濟組織因工商業的恢復,或者漸漸的進步到現代的文明,建築起共產主義社會的基礎。(這已是一九二一年三四月間的話。)那時呢,還只見一般可憐的“偷做生意者”呵。二十三日晨,經維阿德嘉(Viatka),二十四日到復洛葛達(Vologda)。愈往西愈近俄國的工業區,已出中世紀而進現代,所以西來漸漸覺着有生意,車站上往來的行人也穿着得比較好些,整齊些,不象東西伯利亞的窮窘形狀了。簡單的物質文明的進步觀念,原來在人類文化上有很大的意義的。“克己復禮”愛人如己的廢除私有制,唯心的社會主義,究竟只僥倖他身家好,受祖父幾世的教育文化,鑄成這樣社會主義家的慈善心腸,那知就這點教育文化也是唯物的經濟組織中剝削勞動而得來的呢。只有這一帶新俄羅斯居民,因經濟組織的落後,雖政權入了共產黨之手,何嘗就能全無私有觀念的人呢。不僅如此,這一區(歐俄東部)入蘇維埃版圖,還在十月革命一年及一年半之後。風起潮涌的自由戰激勵他們驅逐地主,打破封建遺毒的偶像。等到農民得勝,初賴共產黨的指揮操縱,分到了土地,小資產階級心理髮現,屢次爲白黨利用擾攘多時。實際生活的教訓和社會心理的內力如此之顯著呵。唯心的“社會主義試驗家”,也只好乾笑罷了。

  復洛葛達離彼得城六百餘俄裏(一俄裏抵中國二里),是北線(Sieverney ligne)的腰站,從此折往南四百七十俄裏就到莫斯科。

  車輪雷輾,鼓動熱烈的聲浪,血氣奮張,含着不定的希望,舞手蹈足似的前往,經俄國大河復爾嘉(Volga)的上流,鐵橋兩面,望去已經隱約看得見兩兩三三的工廠的煙筒。二十五日早起,忙着整理什物,四十多天的火車生活快完了。天色清明,嚴肅的寒風,裹着擁錦的白雲越發謹飭,宇宙含笑融容,都和煦我的心靈,使勿太沉寂。滿目雪色長林,欣欣然迎我這萬里羈客。蒼蒼的暮靄,漸漸地漫天掩地的下罩,東方故國送別的情意,涌出一丸冷月安慰我的回望。輪機軋軋,作諧和的震動,煙汽蓬勃噴涌,撲地成白雲繚繞;夾着木柴火燼的飛舞,星星在長林墨影凍堤白雪上顯現燦爛勇武的“紅光”,與飛掠的車龍更拋拂他們成萬條宛轉的金翼。沿鐵道兩旁,行近莫斯科郊外的地方,夾着兩排疏疏密密的雪樹,車行拂掠着萬條枝影前進,偶爾掠過林木的缺處,就突然放出晶光雪亮的寒月,寒芒直射,撲入車窗,如此閃閃飛舞突進,漸近莫斯科。已經遙遙看見城中電光明處,黑影中約略還辨得出喘息稀微的工廠煙汽。幾分鐘後已到莫斯科雅洛斯拉夫站(Yaroslavsky Wokzal)。那時是一九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晚十一時光景,太陰曆的庚申年十二月十七。寒月當空,嘈雜的人聲中,知道已到“餓鄉”了。

  赤國的都城也就是四世紀前俄羅斯莫斯科時代皇朝的舊宮。處於歐洲無產階級“心海”的濤巔,涌着俄羅斯勞動者心血熱浪,顛危震盪於資本主義風颶之中的孤島已經三年有餘了。“赤都”第一夕的心影,留一深切的印象,東方稚兒漸漸自覺他的內力,於人類文化交流之中求一燈塔的動機已開,餓鄉之“餓”如其不軋窒他的機括,前途大約就可以見平風靜浪的海鏡,只待於百忙之中,將就先鎮定了原人時代海運的帆篷舵索,穩穩的去探奇險。

  社會革命怒潮中的赤都只是俄勞動者社會心理的結晶。社會結構的幼稚,或者可以說現代人類文化的程度不過如此,羣衆心理的表現,大部分還只能如嬰兒飢渴求飲的感覺。三年以來,奔騰澎湃的熱浪在古舊黑暗的俄國內,勞動者的“生活突現”,就只在勇往直前強力怒發的攻擊,具體的實現成就這一“現代的莫斯科”。他們心波的起伏就是新俄社會進化的史事,他們心海的涵量就是新俄社會組織的法式。實際生活中的社會心理變遷再變遷,前進再前進,遙遠的未來如果能允許俄國勞動者以勝利,也得先立條約:以他們在“實際生活學校”中的成績作預支“勝利基金”的信用(credit)。

  赤色的旗幟之下——新莫斯科——只能見很稀很少的唯心派社會主義試驗法的痕跡。社會進化史是社會心理變遷的記錄,就是隻顯露情感感覺流動的“陰影”;他不是社會思想,社會學說的學案,並無理性分別計較試驗的公式圖表,本來羣衆心理還非如個人心理之有理性意識(第六識)作用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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