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色,幾萬裏西伯利亞的廣原,蒙着沉寂冷酷的雪影,寒意浸浸,天柱地軸都將凍絕。“冷酷”“嚴肅”的天然隱隱限制生活之迫促,雖令人失冥幻想象的烏托邦樂及優遊餘暇的清福,卻能消滅“抽象名詞愛”的妄想的所謂智識勞動的奢侈毒。宇宙的本質結晶於假設的現實世界,——生活的意義只有兩端:在此現實世界內的世間生活,與超此現實世界上的出世間生活。如其無能力超脫一切,就只能限制於“現實”之內,第六識(意識)的理解所不能及之境界,卻爲最淺薄最普通的“現實感覺”所瞭然不誤的。顯現生活的情感(空氣atmosphere),雖不與人以切實的瞭解,卻也不生意識上的錯覺。傳達思想的文辭(理論),表示情況的名物(事實),卻都只能與人以籠統抽象的概念,不見現實生活是絕對不能明白瞭解的,而且常常淆亂人的思斷。人類表示思想,傳達事物的言語文字本來只能在某一限度內抽出一相對合於“現實”的概念,因此思想的本身也受這“惰性化”的影響,只憑主觀概念中的理解去思索論斷現實生活。——於是往往使現實生活墮於抽象的惡化。“當使現實瞭然顯現,以立真理之世間的一方面,必須令理論的文辭,事實的名物服從於現實生活;而現實生活,因得自此映現的情感之助,而能駕馭得住文辭中的理論及事實之抽象性。”身離赤塔,不日入“赤國”,我實行責任之期已近,自然當立此原則。從此於理論之研究,事實之探訪外,當切實領略社會心理反映的空氣,感受社會組織顯現的現實生活,應我心理之內的要求,更將於後二者多求出世間的營養。我的責任是在於:研究共產主義——此社會組織在人類文化上的價值,研究俄羅斯文化——人類文化之一部分,自舊文化進於新文化的出發點。寒風獵獵,萬里積雪,臭肉乾糠,豬狗飼料,飢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價。現在已到門庭,請舉步入室登堂罷。
寒氣浸浸的車艙裏,擁着厚被,躺在車椅上,閉眼靜聽,澎湃的輪機聲,怒號的風雪聲,好一似千軍萬馬奔騰猛進,顯現宇宙活力的壯勇,心靈中起無限的想象,無限的震盪;一東方古文化國的稚兒,進西歐新舊文化,希臘希伯來文化,劇鬥剛到短兵相接軍機迫切的戰場裏去了:炸爆洪聲,震天動地,槍林彈雨,硫煙迷悶的新環境,立刻便震驚了“東方稚兒”安恬靜寂的“僞夢”。——新文化的參謀處,一面要定攻擊西歐舊文化之戰略,一面要行撲滅東歐半封建文化遺毒的抗拒戰鬥力之計劃。正是軍書旁午千鈞一髮的時機,何況戰略的玄妙在於敵人反抗力之利用,新建築的構成在於安頓基礎之苦功,請看他所負責任的重大——全人類新文化的建設!他所爲工作的艱苦——數十重“文化落後障礙物”的排除!無怪搏戰所用的力量如此之重,戰爭過程活現得如此之劇烈。“東方稚兒”!你只待春夢初醒,冷眼相覷,那戰線漸漸展開,炮彈遠度之所及,不由得你不捲入旋渦呵!
四日離赤塔,當晚到上烏金斯克。睡夢之中,聽見上烏金斯克華僑商會會員上車來見總領事,訴說那地方紅鬍子哄着俄國多數黨反對商會,派兵搜查,誣衊商會長,剝去上下衣勒索,要求總領事辦理。他們絮絮叨叨咕嚕着,那實實在在中國北方人的笨聲音訴說個不了。——這件事後來不知道怎樣結果。五日深夜到色楞河邊,遠東及蘇維埃俄交界的地方。到此一帶真是黑暗陰幽的所在。現在在政治地理上是民主的遠東國與蘇維埃的俄國交界之地;文化上是東西雜色的俄國積極殖民地文化,與北方中原的中國消極殖民地文化融會之處。經連年戰亂,剛剛平定,奄奄一息,正如久病之後,勉強得一點生機,元氣虧耗,病根還沒有全去,未來的命運恰在當地勞動人民之手呵。“查票了!護照,護照!”寒夢驚醒,黯黯的燭影,寂寂的風聲,車已停住,聽着窗外輕輕的一陣一陣雪花簌簌的飛轉。人聲嘈雜,車上的人都檢護照。我出來把護照驗過,深夜寒甚,又復睡下。聽着隔艙人聲,似乎查票的沒有走。朦朧睡夢中,只偶然聽到斷斷續續的談話:“這是什麼?有Cognac(白蘭地)!”——聽着一人答道:“有便怎麼樣!這是外交人員的特權……你想……我不……”這確象是中國人說俄國話的聲音。接着極粗笨的俄國人聲音,聲浪很重,可是語音模糊:“……你們中國……沒有;我怎麼沒見上面來電……本來不能放……”——“怎麼樣?”寂然半晌,語聲不可辨。忽聽又一個俄人的聲音:“我們打電到伊爾庫次克……走罷!……那邊自有辦法。……”天色漸漸明亮,車又開了。
六日清早醒來,已到美索瓦站(Mezovaya)。極望一片雪色,浩無邊際,道旁疏疏落落幾株槎杈的古樹帶着雪影,絕好一幅王石谷的《江干七樹圖》。車進站後停下,就有三個中國人上來求見總領事,說他們許多苦狀。美索瓦是蘇維埃俄東方邊境第一站,到此當換車頭,原有車頭要退回遠東,所以車停足有四五點鐘。因此那三個中國人要求總領事接見當地全體僑工。總領事極力安慰,說“不好太費事”。我們順便和那三人談談。美索瓦有中國僑工二百多人,大概都是做苦工的。他們說着,顏色悽然:“……不能回去,有什麼法想呢!……一個月我們現在得了三十斤黑麪包,只夠半個月吃。大家都得做活,不做活的呢,更壞!‘登’上大獄。要到別處去也很難,……”
車停在站南頭等着開發。我們在車裏吃飯,旁邊走過去好幾輛運兵的車,一個一個,穿着襤褸不堪的兵衣,頂着油膩污穢的皮帽,都伸長着頸項看中國專車裏的白米飯,牛肉,白菜呢。過了一會,一輛車停住在我們車窗前面,就有幾個兵向我們車窗裏做手勢要香菸吃,我們給了他們幾支,千謝萬謝着去了。
我們的車原是因爲誤了趟,遠東交通總長沙都夫特派一單車頭送過來的。車手得到了美索瓦站站長另派車頭引車西去的消息,他就上車來道別,回赤塔去,要幾支煙。他說:“可怕可怕……生活真難呵!我一個月薪水七百元蘇維埃盧布,買一盒洋火倒要二百元。……”
“赤色”的火車頭來帶着我們的車進蘇維埃的新俄了。七日一清早,朦朧睡夢初醒,猛看見窗外一色蒼白,天地凍絕,已到貝加爾湖邊。蜿蜒轉折的長車沿着湖邊經四十多個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如飛似掠的震顫西伯利亞原人生活中之靜止宇宙,顯一顯“文明”的威權。遠望對岸依稀悽迷,不辨是山是雲,只見寒浸浸的雲氣一片悽清顏色,低徊起伏,又似屹然不動,冷然無盡。近湖邊的冰浪,好似巉巖奇石突兀相向,——不知幾時的怒風,引着“自由”的波濤勃然興起,倏然一陣嚴肅冷酷的寒意,使他就此凍住,興風作浪的惡技已窮,——卻還保持他殘狠剛愎倔強的醜態。離湖邊稍遠,剩着一片一片水晶的地氈,澈映天地,這已是平鋪推展的浪紋,隨着自然的波動,正要遂他的“遠志”,求最後的安頓,不意不仁的天然束縛他的開展,強結成這靜止的美意,偶然爲他人放燦爛突現的光彩。悽清的寒水,映漾着墨雲細雪,時時起無聊畏縮的波動,還混着僵硬瑣碎的冰花,他陣陣的縐痕,現於冷酷淒涼的顏面,對着四圍僵死凍絕的鄉親,努力表示那偉大廣博的“大”湖所僅存的一點生意:“呵!不仁的‘寒’神震怒,盪漾狂瀾幾乎全成僵絕的死鬼,所剩我這‘中心’一毫活潑的動機,在此靜候春風;和煦的暖意,不知甚時才肯惠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