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赤塔後,又是遲滯不進。領事往北京,莫斯科兩方面所發電報,等來等去不得覆音。時時聽歐俄危苦的傳言。車子一時沒有前進的希望。於是我們三人中又發生改變計劃的問題。在哈爾濱時亦因遲遲不行,想留哈研究俄文和共產主義,開春再定計劃。到此聽說赤塔亦可以找一私家(Pension)寄住,於是又發生這一計劃。想在赤塔住下,研究遠東共和國的政體及共產主義,俄文俄語也可以有練習的機會,這是我和宗武兩人的辦法。至於頌華呢,他不習俄文,就想回國。此行沿途都有阻滯,也真焦悶。幸而後來機會好,不然,目的地恐怕就此走不到了。
在此等待期間,除爲社會生活調查之外,也曾訪問遠東政府的要人談話。最初我們在遠東電信通信社遇見一波蘭兵官,他稍懂得幾句英文。彼此談起來也很有趣。有一天我們在遠東電信通信社談着,和通信社裏幾位記者說起中東路,他們說,我們最好見一見交通總長。波蘭人欣欣然的說道:“我介紹你們去……”
遠東共和國交通總長沙都夫(Chatoff)的辦公室,空堂堂的一間屋子,疏疏朗朗排着幾張椅子。波蘭人不脫帽子大氅,拖着泥腿的爛靴,一闖一闖的就進去了。他坐下,就伸手拿沙都夫桌子上的煙,說聲:“Mojeno?”(可以麼?)就抽起來了。我和頌華兩人就和沙都夫談話。沙氏能說英國話,盛氣凌人的說:“請發問罷!”我們申述來意並說關於中東路問題,哈爾濱工黨聯合會會長也屢次和我們談及,我們表同情於革命的俄國勞動人民,總算還能代表他們正當的利益,在中國輿論界上說幾句話,此來經過赤塔,——還要到莫斯科去呢,——願意知道知道遠東新政府對於中國中東路的政策。他聽說着,“總長”的氣焰漸漸低下去,才和和氣氣的和頌華說:“中東路,赤塔政府決定主張以條約的形式歸還中國,中俄有密切的邦交,必須協力抵抗日本的帝國主義,中東路一旦落於日人之手,大非遠東各小弱國之福……。”我們辭別出來,第二天又由波蘭人介紹見食糧部總長葛洛史孟(Grosman)。葛氏很直率,有誠意,和我們解釋新政府在食糧上的社會政策:“俄國認中國爲全世界最親密的友邦,願意和中國爲同盟國,——遠東共和國尤甚,——竭誠希望和中國通商,不過俄國因爲久受封鎖,貨物甚少,容易發生投機商業,所以不得不以食糧等營業置於國家監督之下。凡是商人都必須呈報存貨的數量,並受政府監督賣價,中國商人如能遵守這兩條件,儘可自由營業。就是日本,亦可以和他通商,只要他拋棄侵略政策。商業之必須受政府監督,並不是什麼社會主義,——遠東國體本是民主共和國。不過投機商人私藏貨物,市面上缺乏的時候,再高價出售,貧苦的勞動人民,就要受餓……”葛氏一面和我們談話,一面辦公事,忙碌得不堪。我們同着波蘭人出來。波蘭人揚揚得意說道:“你看!我們這裏非常之自由平等,‘我要見總長就見總長’,可不是麼!……”
當時遠東共和國新成立,國民議憲大會方在召集,暫時只算臨時政府。外交總長克臘斯諾史赤誇夫(Krasnochtchekoff)兼國務總理。我們到赤塔已兩次求見,他正有病,不能會客。一九二一年一月二日,方是新年,忽有外交部部員傳信給我們,說總理請見。當天晚上,我們到他家裏——就在外交部。融融的燈光,映着絲羅的帷幕,穿過客廳,轉入臥室,迎面來一晚裝輕盈的少婦,——克氏的夫人,說着很純熟的英語,和我們說,克氏有病,請勿過於多談,恐怕他勞神。我們進臥室之後,見克氏躺在臥榻,很魁梧的體幹,剛直的面貌,不象俄國人,卻大有美國人的風度。我們問他的問題,早已交給他祕書。他雖覺精神不十分振作,卻一一回答我們的問題,絲毫不棼;——最主要的意思是:“遠東政府,雖有共產黨在內,然依本國經濟組織,決採共和民主政體,不日召集國會——‘國民立法大會’——着手於新國家之建設事業。遠東對蘇維埃俄國的關係,是一協約的同盟國,一切自主,唯外交得與莫斯科政府協商。對於中國,竭誠希望締結密切的友誼的條約……”其餘無關緊要,已有頌華的通信,此地再多談,也無意味。克氏談吐非常之誠懇,說到意思重要的地方,雖言語喘急,還盡以英俄文重複再四解釋。時候已是九十點鐘,我們道謝告辭出來。祕書對我們說,他們的國民立法大會,是採普選制的,凡十八歲以上的男女,不論財產的多寡,都有選舉權,這次選舉,共產黨很有把握。……
“社會生活切近的感受,再比之於‘外交式’的考察,使我得一結論:如其僅僅爲政治外交上的交涉,大關節目的考察,或是有了‘抽象名詞愛’的社會調查家,那麼,就是重要人物的談話,參觀,訪問也就足夠足夠了,——況且這是‘新聞記者’的責任;假使除此之外,還想爲實質社會生活的瞭解,要了解人類文化意義之切實隱掩的深處,以至於人生的價值,個人與社會間的精神物質兩方面的結構,那就不如以一無資格的‘人’,浸入於所要考察的社會裏,一方面又得於考察時,提出自己的觀點,置之於可能的最高限度的客觀地位上,然後所得才能滿足自己的希望,——寧可比較的不完全些,不廣泛些。”——所以我決定從此多留意於我自己冥求人生問題答案的目的,至於“新聞記者”的責任,只能在可能的——我的精力限度以內略略盡一些罷了。
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八日到赤塔後,一晃又是十多天,雖則我們一方面爲社會生活的調查,一方面做新聞記者“官樣的”事務,足以安慰我的“失業苦”,然而我們同領事同行,同住在一車上,談及中俄外交,所聆諸位領事的清教,又是“純粹的中國式答案”:一面說得太抽象的,無着落的結論——“貪”“廉”,“愛國”“賣國”,這公使是“好人”“壞人”;一面又說得太具體的,無原則的事實——“俄國人不請吃飯,看不起他,”“俄國不信他的話,什麼什麼事不和他表同意。”不能回答我,中國外交界方面在某一時期,處什麼地位,取什麼態度。(譬如說:克倫斯基政府時,中國公使是中立,還是承認?)亦不能回答我,中國外交方面對俄革命有什麼具體的意見,留俄華僑當如何處置。(譬如說:陳領事去莫,將行使何種職務,負何等外交上的責任?)亦許他們掩藏,而實在他們自己也不懂。同時,日常一處起居,無謂的應酬話:“我在北京那天打麻雀輸多少多少……”等,——這是我所謂中國式的實際社會生活,——因爲彼此漸漸親狎,也就得費許多寶貴的光陰去聽他。可是就中卻知道了中國外交界幾件逸事——笑話!
陳廣平領事在哈爾濱時,預先付印留俄華僑的護照。那一天護照印好了,印刷局的人送來,陳某趕緊慌慌張張匆匆忙忙的把他收起來,鎖好,又打開,打開又鎖上。到了晚上,陳某又把箱子打開,翻看護照,忽然拿着一張,一掀一掀的給劉守清看,說道:“到了莫斯科,這就是鈔票呵!……”護照費的意義原來如此。我現在想象,他說這話時的笑容,還儼然如在目前呢。
那時的赤塔管尚平領事,以前在伊爾庫次克領館裏,因爲和館員分護照費不均勻,相打起來,因此撤差。現在在赤塔和商會(華僑會)倒還合得攏。反正赤塔亦沒有別國領事,盡他一人,和遠東攪罷。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和我談話,灰白色的頭髮,皮笑肉不笑的臉,打着無錫調的官話,和我這常州人談話呢:“赤塔這樣亂,幸而好,僑商一毫沒受損失……幸而好,……哈哈哈!”唉!官僚!官僚!
這種絕對兩個世界的人,——無經驗的青年和陳死人的官僚,——相處在一起,日日談些面是心非的話,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很大,卻還可以藉此一窺中國舊生活的內幕。赤塔的生涯也便如此。寒風凜冽,西伯利亞的色彩已鮮明瞭;“民主共和的”中國的代表,亦決定日期起程前去,叩蘇維埃的,社會主義的俄國的大門了。一九二〇年完了;一九二一年開始了。赤塔車站上鮮明的中國國旗,時時映照“民主共產”的遠東之窮苦國民的顏色,他們寒顫顫擁着泥爛敝裘,挽着筐子籃子,對着“銀燭”高燒的中國專車,聞着“朱門”的酒肉臭呢。“中國人過年了。”在這時卻還要些點綴,赤塔領事館和莫斯科領事循例道賀。這還不算。“中國的”消遣品——麻雀牌,牌九之類——非得請出來“以光佳節”不可!於是我更落於精神的監獄裏:一面不得不應酬應酬他們,一面心上掛念着種種須整理的材料。
赤塔共產黨委員會送我們許多書籍雜誌,我在他們賭博的餘暇中,勉強翻閱翻閱。所得如《俄羅斯共產主義黨綱》,如第三國際之雜誌《共產國際》,《社會主義史》等,披閱一過,才稍稍知道俄共產黨的理論。新年過了,一月四日,啓程的諸事停妥,又開車西進。一切停滯的計劃都打消,安心向目的地進行罷。哈爾濱得空氣,滿洲里得事實,赤塔得理論,再往前去,感受其實際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