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的題材本來是舊社會的渣滓,而不是革命的主動部隊。這並不要緊。革命的部隊也需要看一看敵人勢力的外圍是些什麼樣的傢伙,是個什麼樣的形勢。問題是在於《三人行》的立場是否是革命的立場。
不錯。《三人行》裏一個姓柯的說:
從前的痛苦是被壓迫被榨取的痛苦,現在的,卻是英勇的鬥爭,是產生新社會所不可避免的痛苦的一階段……你以爲新社會是從天上掉下來,是一翻掌之間就……劃分爲截然一個天堂一個地獄麼?
這是《三人行》作者的立場,作者是從這個立場上企圖去批判他所描寫的三個人。這是革命的立場,但是,這僅僅是政治上的立場。這固然和作者以前的三部曲(《幻滅》、《動搖》、《追求》)的立場不同了,——所以說《三人行》是三部曲的繼續或者延長——是不確的。然而僅僅有革命的政治立場是不夠的,我們要看這種立場在藝術上的表現是怎樣。
《三人行》之中的三個人是誰呢?一個是貴族子弟的中世紀式的俠義主義(姓許的),一個是沒落的中國式的資產階級的虛無主義(叫惠的青年和馨女士),一個是農民小資產階級的市儈主義(叫雲的青年)。作者要寫他們的破產和沒有出路,寫農民的子弟怎麼樣轉變到革命營壘裏去。姑且不論作者的寫法,——是脫離着現實的事變,並且沒有構造一種假定的事變來代表社會的現實,而只是爲着這三個人物描寫一些佈景,這本來是機械主義的公式的寫法,而且是沒有中心的,沒有骨幹的。這姑且不去說它。
只說作者所要寫的“三個人”罷。
第一個“人”是俠義主義。這裏的姓許的算是要“爲着正義而鬥爭”,他用他個人的力量去救幾個苦人,他還想暗殺擺煙燈放印子錢的陸麻子。作者把他的無聊、可笑、討厭,他那種崩潰的書香人家的頹傷精神,都還寫得露骨,相當的透澈[徹]。這種英雄好漢的俠義主義,在現在的中國的確有些妨礙着羣衆的階級的動員和鬥爭,在羣衆之中散佈一些等待主義——等待英雄好漢。這是應當暴露的。
可是,第一,這種俠義主義,並沒有發生在現實的崩潰的中國貴族子弟之中,而在於平民小資產階級的浪漫青年,尤其是在失業破產的流氓無產階級,各種各式的祕密結社,——畸形的俠義主義表現在現實的所謂下流人的幫口裏面。而中國的貴族並沒有懺悔,並沒有幹什麼俠義的行動(勉強的說起來,除非是五四時期的“往民間去運動”,那可是和“九一八”事變隔着兩重高山呢)。中國的貴族子弟至多隻會夢想要做諸葛亮和岳飛,想把騷動起來的民衆重新用什麼精忠賢能的名義壓下去。第二,因此,作者描寫的姓許的截然分做兩段:一段是頹廢而無聊的討厭傢伙,一段是幹起俠義行爲來的傻瓜,這兩段中間差不多看不出什麼轉變的過程。即使有,也是勉強的。中國的書香貴族子弟本來就只會頹傷,不會俠義。勉強要他俠義,他也就決不會去暗殺皇帝和總長(像民意黨那樣),而只會想去暗殺什麼燕子窠的老闆。多麼可憐!《三人行》之中的姓許的可憐,而《三人行》的作者就在這方面也是部分的失敗了。
第二個“人”是虛無主義。中國式的資產階級,所謂商人,當然不是現代式的上海工廠和公司的老闆,而是莫名其妙的“商界”:也許是錢莊當鋪老闆,也許是做南貨業洋廣雜貨業的,也許是什麼小作坊的店東……他們之中大部分是在沒落的過程之中,他們願意人家用“小”字稱呼他們,這是“小”老婆的“小”字,也就是“小”資產階級的“小”字。這種商界子弟,看看生意經輪不着他們這一輩人做了,世界上的一切都黯淡下來……自己的力量是異常的小(這可是真正的“小”了),而又要在“夾攻中奮鬥”!所以由他們看來,兩邊都不好:
一切都破棄了罷,一切的存在都不是真的,一切好名詞都只是騙人。……一切都應當改造,但是誰也不能被委託去執行。
這就是惠的虛無主義。對於他,舊社會是應當改造,而革命又太醜惡。那種笑罵一切的態度,可以用來“安慰”一下羣衆,也正可以堵住革命的出路,因爲革命也“只是騙人”罷了。資產階級的某些階層因此拼命的發展着這種虛無主義,企圖籠絡住羣衆(誰大致看過民國元年直到現在的禮拜六派李涵秋之流的小說,他就可以知道)。
這種虛無主義是用打破一切信仰的“高超”態度來鞏固對於現在制度的信仰。這的確是值得嚴重注意的,值得用力來打擊的。
可是,《三人行》之中對於虛無主義的攻擊太沒有力量了,彷彿是打人家一個巴掌,反而把自己的手心打痛了似的。第一,作者描寫惠和馨,寫得叫人憐惜起來,這是最粗淺的讀者也覺得到的,而讀者之中的大多數正是這種粗淺的看法。惠在小說裏面差不多沒有行動,只有言論。因爲他不行動的緣故,所以他沒有受着什麼“現實”的緊箍咒(看原書一一五頁)。於是他的言論越發顯得“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了。——例如他“對於一切都搖頭”:什麼“訴之公理,靜候國聯解決,經濟絕交,革命外交,對日宣戰,以至載貨汽車中拿着青龍刀丈八蛇矛的國貨武士的國術”。作者對於這種虛無主義的半面真理,只借着雲的議論來反駁他,可是,你駁儘管駁,而讀者覺得惠的主張還是有點道理,因爲他的“夾攻之中”的階級立場並沒有顯露得充分。第二,惠的虛無主義因此就沒有轉變的必要。作者寫着他稍稍修改了自己的“政綱”:說可以委託去改造社會的人“雖然一定要產生,但現今卻尚未出現”。這樣一個“稍稍的”轉變,已經是等於不轉變的了,而這篇小說之中的一切卻連這個“稍稍轉變”的原因都沒有解釋。惠後來發狂了,但是爲什麼發狂?在小說裏所寫的一切,並沒有使他發狂的力量。總之,這個從虛無主義走到“光明在我們前面”的過程是找不着的。
因此,我們可以說《三人行》的暴露虛無主義的鬥爭是失敗了。
第三個“人”是市儈主義。這在作者甚至於自己都沒有覺察的。“三個人”之中的一個,雲,就是市儈主義的代表。雲是很切實的實際主義的人,他反對一切大道理,他主張“生活問題比什麼都重要些”。這是市儈對於人生的態度,堅定的打破了一切信仰的利己主義,不要多管閒事,不要多講道理,要好好的勤懇的忍耐的下一番苦功,往上爬,總有一天出頭的日子。這種所謂勤懇是不反抗的意義,所謂忍耐是順從那些卑鄙齷齪的“社會律”的意義。這其實就是虛無主義的背面,這正是資產階級的意識領導小資產階級的表演。虛無主義的目的本來就是要羣衆拋棄研究大道理的“妄想”,而各自去管自己的個人生活問題。這也是市儈主義的基礎。雲的家庭是該着五十畝田的農民,有時候還能夠僱用幾個短工,即使不是富農,至少也是接近富農的中農。但是,我們就假定是這樣罷:這是農民小資產階級。這是窮苦的,可是還能夠過得去的小百姓。他們不在“夾攻”之中,因爲革命對於他們只會有益處,結算起來總是有益處的,不會有什麼大了不得的害處的。可是,那種小資產階級的生活,尤其是小私有者和小生產者的生活,使他的眼界特別的狹小,他的志向特別微小,他的鄉下人自以爲是的自信力特別堅強,又在資產階級的意識的籠罩之下,於是乎成爲標本的不革命主義,——正是不革命,而不是反革命。這種小資產階級的階層正在迅速的轉變,而且不止一次,他可以轉變過來又轉變過去。反映這種轉變,在土地革命的偉大的怒潮之中,的確是普洛[羅]文學的一種重要任務。這就要同時極有力量的揭發市儈主義。
然而《三人行》的作者卻根本沒有提出這個任務。第一,《三人行》的頭幾段簡直是用雲做正面的主人公,他的果斷的堅決的口吻,勸告許的一些市儈主義的議論,差不多是句句要讀者佩服他。直到他轉變之後,他還是替市儈主義辯護,他說:“世界上有一種人,儘管愚蒙,儘管頑固,可是當‘現實’的緊箍咒套上了他的頭顱以後,他會變好,例如我的父親。”《三人行》的全篇對於“愚蒙頑固”的市儈主義並不加以鞭笞的,而只不過認爲是很可以變好的材料罷了。第二,就是這種變好的過程也是沒有的。固然,雲家裏的田地被紳士搶去了,因此雲要革命了。然而,在這件事以前的雲是一個標本的市儈主義,一個絕對安分守己的好學生。他的革命性是突然出現的。關於他以前就模糊的認識社會改造的必要,只有後來的一句描寫的句子,而在他以前的行動和言論裏面是看不出來的。
孔夫子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而結果是“三人行,而無我師焉。”
爲什麼?因爲:一則《三人行》的創作方法是違反第亞力克諦——辯證法的,單就三種人物的生長和轉變來看,都是沒有恰切現實生活的發展過程的。二則這篇作品甚至於非現實主義的。
只有開頭描寫學生寄宿舍裏的情形,還有一些自然主義的風趣。而隨後,俠義主義的貴族子弟差不多是中國現實生活裏找不出的人物;
虛無主義的商人子弟又是那麼哲學化的路數,實在是擴大的,事實上這種虛無派要淺薄而卑鄙得多;至於市儈主義的農民子弟,那又寫得太落後了——比現實生活中的活人和活的鬥爭落後得多了。甚至於幾個配角,像馨女士和丫頭秋菊,也有些“非常之人”的色彩。這篇作品之中雖然沒有理想的“英雄”,可是有的是理想的“非英雄”。
而作者的革命的政治立場,就沒有能夠在藝術上表現出來。反而是小資產階級的市儈主義佔了勝利,很自然的,對於虛無主義無意之中做了極大的讓步。只有反對個人英雄的俠義主義的鬥爭,得到了部分的勝利,可又用了過分的力量。
如果這篇作品可以在某種意義之下算作小資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收穫,那麼,也只在於它提出了幾個重要的問題,並且在它的錯誤上更加提醒普洛[羅]文學的某些任務,例如新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必須正確的運用起來,去對付敵人的虛無主義等等的迷魂陣。再則,就只有零碎的片段——揭穿了那些紳士教育家等等的假面具了。如果《三人行》的作者從此能夠用極大的努力,去取得普洛[羅]的唯物辯證法的宇宙觀和創作方法,那麼,《三人行》將要是他的很有益處的失敗,並且,這是對於一般革命的作家的教訓。
然而,茅盾在現在的一般作家之中,不能夠不說是傑出的,因爲他的思想的水平線和科學智[知]識的豐富,超出於許多自以爲“寫實主義文學家”之上。
一九三二,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