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上來了一個花鬍子的,兩隻手扶着臺子的邊沿,好像山羊一樣,他垂着頭講話。講了一段話,而後把頭擡了一會,若計算起來大概有半分鐘。在這半分鐘之內,他的頭特別向前伸出,會叫人立刻想起在圖畫上曾看過的長頸鹿。等他的聲音再一開始,連他的頸子,連他額角上的皺紋都一齊搖震了一下,就像有人在他的背後用針刺了他的樣子。再說他的花鬍子,雖然站在這大廳的最後的一排,也能夠看到是已經花的了。因爲他的下巴過於喜歡運動,那鬍子就和什麼活的東西掛在他的下巴上似的,但他的鬍子可並不長。
“他……那人說的是什麼?爲什麼這些人都笑!”
在掌聲中人們就笑得哄哄的,也用腳擦着地板。因爲這大廳四面都開着窗子,外邊的風聲和幾百人的哄聲,把別的一切會發響的都止息了;咳嗽聲,剝着落花生的聲音,還有別的窸窸窣窣地從羣衆發出來的特有的聲音,也都聽不見了。
當然那孩子問的也沒有人聽見。
“告訴我!笑什麼……笑什麼……”他拉住了他旁邊的那女同志,他搖着她的胳臂。
“可笑呵……笑他滑稽,笑他那樣子。”那女同志一邊用手按住嘴,一邊告訴那孩子,“你看吧……在那邊,在那個桌子角上還沒有坐下來呢……他講演的時候,他說日本人呵哈你們說,你們說……中國人呵哈,你們說……高麗人呵哈……你們說,你們說……你們說,你們說,他說了一大串呀……”
那孩子起來看看,他是這大廳中最小的一個,大概也沒看見什麼,就把手裏剝好的花生米放在嘴裏,一邊嚼着一邊拍着那又黑又厚的小肥手掌。等他團體裏的人叫着:
“王根!小王根……”他才縮一縮脖頸,把眼睛往四邊溜一下,接着又去吃落花生,吃別的在風沙地帶所產的乾乾的果子,吃一些混着沙土的點心和芝麻糖。
王根他記得從出生以來,還沒有這樣大量地吃過。雖然他從加入了戰地服務團,在別處的晚會或歡迎會上也吃過糖果,但沒有這樣多並且也沒有這許多人,所以他回想着剛纔他排着隊來赴這個歡迎會路上的情景。他越想越有意思。比方那高高的城門樓子,走在城門樓子裏說話那種空洞的聲音,一出城門樓子,就看到那麼一個圓圓的月亮而且可以隨時聽到滿街的歌聲。這些歌子他也都會唱。並且他還驕傲着,他覺得他所會的歌比他所聽到的還多着哩!他還會唱小曲子,還會打蓮花落……這些都是來到戰地服務團裏學的。
“……別看我年紀小,抗日的道理可知道得並不少……唾登唾……唾登唾……”他在冒着塵土的隊尾上,偷着用腳尖轉了個圈,他一邊走路一邊作着唱蓮花落時的姿式。
現在他又吃着這許多東西,又看着這許多人。他的柔和的眼光,好像幼稚的兔子在它幸福飽滿的時候所發出的眼光一樣。
講演者一個接着一個,女講演者,老講演者,多數的是年輕的講演者。
由於開着窗子和門的關係,所有的講演者的聲音,都不十分響亮,平凡的,拖長的……因爲那些所講的悲慘的事情都沒有變樣,一個說日本帝國主義,另一個也說日本帝國主義。那些過於莊嚴的臉孔,在一個歡迎會是不大相宜。只有蠟燭的火苗抖擻得使人起了一點宗教感。覺得客人和主人都是虔誠的。
被歡迎的賓客是一個戰地服務團。當那團裏的幾個代表講演完畢,一陣暴風雨似的掌聲。不知道是誰提議叫孩子王根也走上講臺。
王根發燒了,立刻停止了所吃的東西,血管裏的血液開始不平凡地流動起來。好像全身就連耳朵都侵進了蟲子,熱,昏花。他對自己的講演,平常很有把握,在別的地方也說過幾次話,雖然不能夠證明自己的聲音太小,但是並不恐懼。就像在臺上唱蓮花落時一樣沒有恐懼。這次他也並不是恐懼,因爲這地方人多,又都是會講演的,他想他特別要說得好一點。
他沒有走上講臺去,人們就使他站上他的木凳。
於是王根站上了自己的木凳。
人們一看到他就喜歡他。他的小臉一邊圓圓的紅着一塊,穿着短小的,好像小兵似的衣服,戴着灰色的小軍帽。他一站上木凳來,第一件事是把手放在帽沿前行着軍人的敬禮。而後爲着穩定一下自己,他還稍稍地站了一會,還向四邊看看。他剛開口,人們禁止不住對他貫注的熱情就笑了起來。這種熱情並不怎樣尊敬他,多半把他看成一個小玩物,一種蔑視的愛起浮在這整個的大廳。
“你也會講演嗎?你這孩子……你這小東西……”人們都用這種眼光看着他,並且張着嘴,好像要吃了他。他全身都熱起來了。
王根剛一開始,就聽到周圍哄哄的笑聲,他把自己檢點了一下:
“是不是說錯啦?”因爲他一直還沒有開口。
他證明自己沒有說錯,於是,接着說下去,他說他家在趙城……
“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家還剩三個人,父親、母親和妹妹,現在趙城被敵人佔了,家裏還有幾個,我就不知道了。我跑到服務團來,父親還到服務團來找我回家。他說母親讓我回去,母親想我。我不回去,我說日本鬼子來把我殺了,還想不想?我就在服務團裏當了勤務。我太小,打日本鬼子不分男女老幼。我當勤務,在宣傳的時候,我也上臺唱蓮花落……”
又當勤務,又唱蓮花落,不但沒有人笑,不知爲什麼反而平靜下去,大廳中人們的呼吸和遊絲似的輕微。蠟燭在每張桌上抖擻着,人們之中有的咬着嘴脣,有的咬着指甲,有的把眼睛掠過人頭而投視着窗外。站在後邊的那一堆灰色的人,就像木刻圖上所刻的一樣,笨重,粗糙,又是完全一類型。他們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麼深沉,那麼無底。窗外則站着更冷靜的月亮。
那稀薄的白色的光,掃遍着全院子房頂,就是說掃遍了這全個學校的校舍。它停在古舊的屋瓦上,停在四周的圍牆上。在風裏邊卷着的沙土和寒帶的雪粒似的,不住地掃着牆根,掃着紙窗,有時更彌補了階前房後不平的坑坑窪窪。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月亮行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樣。但是今夜它在一個孩子的面前做了一個偉大的聽衆。
那稀薄的白光就站在門外五尺遠的地方,從房檐倒下來的影子,切了整整齊齊的一排花紋橫在大廳的後邊。
大廳裏像排着什麼宗教的儀式。
小講演者雖然站在凳子上,並不比人高出多少。
“父親讓我回家,我不回家,讓我回家,我……我不回家……我就在服務團裏當了勤務,我就當了服務團裏的勤務。”
他聽到四邊有猛烈的鼓掌的聲音,向他潮水似的涌來,他就心慌起來,他想他的講演還沒有完,人們爲什麼鼓掌?或者是說錯了!又想,沒有錯,還不是有一大段嗎?還不是有日本帝國主義沒有加上嗎?他特別用力鎮定自己,把手插進口袋去,他的肚子好像脹了起來,向左邊和右邊搖了幾下,小嘴好像含着糖球脹得圓圓的。
“我當了勤務……當了服務團裏的勤務……我……我……”
人們接着掌聲,就來了笑聲,笑聲又接起着掌聲。王根說不下去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出了笑話,他要哭。他想馬上發現出自己的弱點以便即刻糾正。但是不成,他只能在講完之後,才能檢點出來,或者是衣服的不齊整,或者是自己的呆樣子。他不能理解這笑是人們對他多大的愛悅。
“講下去呀!王根……”
他本團的同志喊着他。
“日本帝國主義……日本鬼子。”他就像喝過酒的孩子,從木凳上跌落下來的一樣。
他的眼淚已經浸上了睫毛,他什麼也看不見,他不知道他是站在什麼地方,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麼。他覺得就像玩着的時候,從高處跌落下來一樣的癱軟,他覺得自己的手肥大到可怕而不動的程度。當他用手背揩抹着滾熱的眼淚的時候。
人們的笑聲更不可制止。看見他哭了。
王根想:這講演是失敗了,完了,光榮在他完全變成了懊悔,而且是自己破壞了自己的光榮。他沒有勇氣再作第三次的修正,他要從木凳坐下來。他剛一開始彎曲他的膝蓋,就聽到人們向他呼喊:
“講得好,別哭啊……再講再講……沒有完,沒有完……”
其餘的別的安慰他的話,他就聽不見了。他覺得這都是嘲笑。於是更感到自己的恥辱,更感到不可逃避,他幾乎哭出聲來,他便跌到不知道是什麼人的懷裏大哭起來。
這天晚上的歡迎會,一直繼續到半夜。
王根再也不吃擺在他面前的糖果了。他把頭壓在桌邊上,就像小牛把頭撞在欄柵上那麼粗蠻,他手裏握着一個紅色上面帶着黃點的山楂。那山楂就像用熱水洗過的一樣。當用右手抹着眼淚的時候,那小果子就在左手的手心裏冒着氣,當他用左手抹着眼淚的時候,那山楂就在他右手的手心裏冒着氣。
爲什麼人家笑呢?他自己還不大知道,大概是自己什麼地方說錯了,可是又想不起來。好比家住在趙城,這沒有錯。來到服務團,也沒有錯。當了勤務也沒有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也沒說錯……這他自己也不敢確信了。因爲那時候在笑聲中,把自己實在鬧昏了。
退出大廳時,王根照着來時的樣子排在隊尾上,這回在路上他沒有唱蓮花落,他也沒有聽到四處的歌聲。但也實在是靜了。只有腳下踢起來的塵土還是冒着煙兒的。
這歡迎會開過了,就被人們忘記了,若不去想,就像沒有這麼回事存在過。
可是在王根,一個禮拜之內,他常常從夜夢裏邊坐起來。但永遠夢到他講演,並且每次講到他當勤務的地方,就講不下去了。於是他怕,他想逃走,可是總逃走不了,於是他叫喊着醒來了。和他同屋睡覺的另外兩個比他年紀大一點的小勤務的鼾聲,證明了他自己也和別人一樣地在睡覺,而不是在講演。
但是那害怕的情緒,把他在小牀上縮做了一個糰子,就彷彿在家裏的時候,爲着夜夢所恐懼縮在母親身邊一樣。
“媽媽……”這是他往日是自己做孩子時候的呼喊。
現在王根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又睡了。雖然他才九歲,因爲他做了服務團的勤務,他就把自己也變作大人。
1938年10月
(本篇創作於1938年10月,首刊何處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