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疏的金珠被母親帶着來到華子家裏纔是第二天。
“你念幾年書了?”
“四年,你呢?”
“我沒上過學——”金珠把皮球在地上丟了一下又抓住。
“你怎麼不念書呢?十三歲了,還不上學?我十歲就上學的……”
金珠說:“我不是沒有爹嗎!媽說:等她積下錢讓我念書。”
於是又拍着皮球,金珠和華子差不多一般高,可是華子叫她金珠姐。
華子一放學回來,把書包丟在箱子上或是炕上,就跑出去和金珠姐拍皮球。夜裏就挨着睡,白天就一道玩。
金珠把被褥搬到裏屋去睡了!從那天起她不和華子交談一句話;叫她:“金珠姐,金珠姐。”她把嘴脣突起來不應聲。華子傷心的,她不知道新來的小朋友怎麼會這樣對她。
再過幾天華子捱罵起來——孩崽子,什麼玩意兒呢!——金珠走在地板上,華子丟了一下皮球撞了她,她也是這樣罵。連華子的弟弟金珠也罵他。
那孩子叫她:“金珠子,小金珠子!”
“小,我比你小多少?孩崽子!”
小弟弟說完了,跑到爺爺身邊去,他怕金珠要打他。
夏天晚上,太陽剛落下去,在太陽下蒸熱的地面還沒有消滅了熱。全家就坐在開着窗子的窗臺,或坐在門前的木凳上。
“不要弄跌了啊!慢慢推……慢慢推!”祖父招呼小珂。
金珠跑來,小母雞一般地,把小車奪過去,小珂被奪着,哭着。祖父叫他:“來吧!別哭,小珂聽說,不要那個。”
爲這事,華子和金珠吵起來了:
“這也不是你家的,你管得着?不要臉!”
“什麼東西,硬裝不錯。”
“我看你也是硬裝不錯,‘幫虎吃食’。”
“我怎麼‘幫虎吃食’?我怎麼‘幫虎吃食’?”
華子的後母和金珠是一道戰線,她氣得只是重複着一句話:
“小華子,我也沒見你這樣孩子,你爹你媽是虎?是野獸?我可沒見過你這樣孩子。”
“是‘幫虎吃食’,是‘幫虎吃食’。”華子不住說。
後母親和金珠完全是一道戰線,她叫着她:
“金珠,進來關上窗子睡覺吧!別理那小瘋狗。”
“小瘋狗,看也不知誰是小瘋狗,不講理纔是小瘋狗。”
媽媽的權威吵滿了院子:
“你爸爸回來,我要不告訴你爸爸纔怪呢?還了得啦!罵她媽是‘小瘋狗’。我管不了你,我也不是你親孃,你還有親爹哩!叫你親爹來管你。你早沒把我看到眼裏。罵吧!也不怕傷天理!”
小珂和祖父都進屋去睡了!祖父叫華子也進來睡吧!可是華子始終依着門呆想。夜在她的眼前,蚊子在她的耳邊。
第二天金珠更大膽,故意藉着事由來屈服華子,她覺得她必定勝利,她做着鬼臉:
“小華子,看誰丟人,看誰捱罵?你爸爸要打你呢!我先告訴你一聲,你好預備着點!”
“別不要臉!”
“罵誰不要臉?我怎麼不要臉?把你美的?你個小老婆,我告訴你爹爹去,走,你敢跟我去……”
金珠的母親,那個胖老太太說金珠:
“都是一般大,好好玩,別打架。幹什麼金珠?不好那樣!”
華子被扯住肩膀:“走就走,我不怕你,還怕你個小窮鬼!都窮不起了,才跑到別人家來,混飯吃還不夠,還瞎厲害。”
金珠感到羞辱了,軟弱了,眼淚流了滿臉:
“娘,我們走吧!不住她家,再不住……”
金珠的母親也和金珠一樣哭。
“金珠,把孩子抱去玩玩。”她應着這呼聲,每日肩上抱着孩子。
華子每日上學,放學就拍皮球。
金珠的母親,是個寡婦母親,來到親戚家裏,是來做幫工。華子和金珠吵架,並沒有人傷心,就連華子的母親也不把這事放在心上,華子的祖父和小珂也不把這事記在心上。一到傍晚又都到院子去乘涼,吸着煙,用扇子撲着蚊蟲……看一看多星的天幕。
華子一經過金珠面前,金珠的母親的心就跳了。她心跳誰也不曉得,孩子們吵架是平常事,如像雞和雞們鬥架一般。
正午時候,人影落在地面那樣短,狗睡到牆根去了!炎夏的午間只聽到蜂子飛,只聽到狗在牆根喘。
金珠和華子從正門衝出來,兩匹狗似的,兩匹小狼似的,太陽曬在頭上不覺到熱;一個跑着,一個追着。華子停下來鬥一陣再跑,一直跑到柴欄裏去,拾起高粱莖打着。金珠狂笑,但那是變樣的狂笑,臉嘴已經不是平日的臉嘴了。嘴鬥着,臉是青色的,但仍在狂笑。
誰也沒有流血,只是頭髮上貼住一些高粱葉子。已經累了!雙方面都不願意再打,都沒有力量再打。
“進屋去吧,怎麼樣?”華子問。
“進屋!不打死你這小鬼頭對不住你。”金珠又分開兩腿,兩臂抱住肩頭。
“好,讓你打死我。”一條木板落到金珠的腿上去。
金珠的母親完全顫慄,她全身顫慄,當金珠去奪她正在手中切菜的菜刀時,眼看打得要動起刀來。
做幫工也怕做不長的。
金珠的母親,洗尿布、切菜、洗碗、洗衣裳,因爲是小腳,一天到晚,到晚間,腳就疼了。
“娘,你腳疼嗎?”金珠就去打一盆水爲她洗腳。
娘起先是恨金珠的,爲什麼這樣不聽說?爲什麼這樣不知好歹?和華子一天打到晚。可是她一看到女兒打一盆水給她,她就不恨金珠而自己傷心。若是金珠的爹爹活着哪能這樣?自己不是也有家嗎?
金珠的母親失眠了一夜,蚊子成羣地在她的耳邊飛;飛着,叫着,她坐起來搔一搔又倒下去,終夜她沒有睡着,玻璃窗子發着白了!這時候她才一粒一粒地流着眼淚。十年前就是這個天剛亮的時候,金珠的爹爹從炕上擡到牀上,那白色的臉,連一句話也沒說而死去的人……十年前了!在外面幫工,住親戚也是十年了!
她把枕頭和眼角相接近,使眼淚流到枕頭上去,而不去擦它一下,天色更白了!這是金珠爹爹擡進木棺的時候。那打開的木棺,可怕的,一點感情也沒有的早晨又要到來似的……她帶淚的眼睛合起來,緊緊地壓在枕頭上。
起牀時,金珠問:
“娘,你的眼睛怎麼腫了呢!”
“不怎的。”
“告訴我!娘!”
“告訴你什麼!都是你不聽說,和華子打仗氣得我……”
金珠兩天沒和華子打仗,到第三天她也並不想立刻打仗,因爲華子的母親翻着箱子,一面找些舊衣裳給金珠,一面告訴金珠:
“你和那丫頭打仗,就狠點打,我給你做主,不會出亂子的,那丫頭最能氣人沒有的啦!我有衣裳也不能給她穿,這都給你。跟你娘到別處去受氣,到我家我可不能讓你受氣,多可憐哪!從小就沒有了爹……”
金珠把一些衣裳送給娘去,以後金珠在這一家中比誰都可靠,把鎖櫃箱的鑰匙也交給了她。她常常就在華子和小珂面前隨便吃梨子,可是華子和小珂不能吃。小珂去找祖父,祖父說:
“你是沒有孃的孩子,少吃一口吧!”
小珂哭起來了!
在一家中,華子和母親起着衝突,爺爺也和母親起着衝突。
被華子的母親追使着,金珠又和華子吵了幾回架。居然,有這麼一天,金耳環掛上了金珠的耳朵了。
金珠受人這樣同情,比爹爹活轉來或者更幸運,飽飽滿滿地過着日子。
“你多可憐哪!從小就沒有了爹!……”金珠常常被同情着。
華子每天上學,放學就拍皮球。金珠每天揹着孩子,幾乎連一點玩的工夫也沒有了。
秋天,附近小學裏開了一個平民教育班。
“我也上‘平民學校’去吧,一天兩點鐘,四個月讀四本書。”
華子的母親沒有答應金珠,說認字不認字都沒有用,認字也吃飯,不認字也吃飯。
鄰居的小姑娘和婦人們都去進“平民學校”,只有金珠沒能去,只有金珠剩在家中抱着孩子。
金珠就很憂愁了,她想和華子交談幾句,她想借華子的書來看一下,她想讓華子替她抱一下小孩,她拍幾下皮球,但這都沒有做,她多少有一點自尊心存在。
有天家中只剩華子、金珠、金珠的母親。孩子睡覺了。
“華子,把你的鉛筆借給我寫兩個字,我會寫我的姓。”金珠說完話,很不好意思,嘴脣沒有立刻就合起來。
華子把皮球向地面丟了一下,掉過頭來,把眼睛斜着從金珠的腳下一直打量到她的頭頂。
爲着這事金珠把眼睛哭腫。
“娘,我們走吧,不再住她家。”
金珠想要進“平民學校”進不得,想要和華子玩玩,又玩不得,雖然是耳朵上掛着金圈,金圈也並不帶來同情給她。
她患着眼病了!最厲害的時候,飯都吃不下。
“金珠啊!抱抱孩子,我吃飯。”華子的後母親叫她。
眼睛疼得厲害的時候,可怎樣抱孩子?華子就去抱。
“金珠啊!打盆臉水。”
華子就去打。
金珠的眼睛還沒好,她和華子的感情可好起來。她們兩個從朋友變成仇人,又從仇人變成朋友了!又搬到一個房間去睡,被子接着被子。在睡覺時金珠說:“我把耳環還給她吧!我不要這東西!”她不愛那樣閃光的耳環。
沒等金珠把耳環摘掉,那邊已經向她要了:
“小金珠,把耳環摘下來吧!我告訴你說吧,一個人若沒有良心,那可真算個人!我說,小金珠子,我對得起你,我給你多少衣裳?我給你金耳環,你不和我一個心眼,我告訴你吧!你後悔的日子在後頭呢!眼看你就要帶上手鐲了!可是我不能給你買了……”
金珠的母親聽到這些話,比看到金珠和華子打架更難過,幫工是幫不成的啦!
華子放學回來,她就抱着孩子等在大門外,笑眯眯的,永久是那個樣子,後來連晚飯也不吃,等華子一起吃。若買一件東西,華子同意她就同意。比方買一個扣發的針啦,或是一塊小手帕啦!若金珠同意華子也同意。夜裏華子爲着學校忙着編織物,她也伴着她不睡,華子也教她識字。
金珠不像從前可以任意吃着水果,現在她和小珂、華子同樣,依在門外嗅一些水果香。華子的母親和父親罵華子,罵小珂,也同樣罵着金珠。
終久又有這樣的一天,金珠和母親被驅着走了。
兩個朋友,哭着分開。
(本篇署名悄吟,創作日期不詳,首刊於1937年5月10日上海《新少年》第3卷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