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嫂的死


  草葉和菜葉都蒙蓋上灰白色的霜,山上黃了葉子的樹,在等候太陽。太陽出來了,又走進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飄送着秋天零落悽迷的香氣。

  霧氣像雲煙一樣矇蔽了野花、小河、草屋,矇蔽了一切聲息,矇蔽了遠近的山崗。

  王阿嫂拉着小環,每天在太陽將出來的時候,到前村廣場上給地主們流着汗;小環雖是七歲,她也學着給地主們流着小孩子的汗。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王阿嫂什麼活計都做過,拔苗,插秧。秋天一來到,王阿嫂和別的村婦們都坐在茅檐下用麻繩把茄子穿成長串長串的,一直穿着。不管蚊蟲把臉和手搔得怎樣紅腫,也不管孩子們在屋裏喊媽媽吵斷了喉嚨。她只是穿着,穿啊,兩隻手像紡紗車一樣,在旋轉着穿……

  第二天早晨,茄子就和紫色成串的鈴當一樣,掛滿了王阿嫂家的前檐;就連用柳條編成的短牆上也掛滿着紫色的鈴當。別的村婦也和王阿嫂一樣,檐前盡是茄子。

  可是過不了幾天,茄子曬成乾菜了。家家都從房檐把茄子解下來,送到地主的收藏室去。王阿嫂到冬天只吃着地主用以餵豬的爛土豆,連一片乾菜也不曾進過王阿嫂的嘴。

  太陽在東邊照射着勞工的眼睛。滿山的霧氣退出,男人和女人,在田莊上忙碌着。羊羣和牛羣在野甸子間,在山坡間,踐踏並且尋食着秋天半憔悴的野花野草。

  田莊上只是沒有王阿嫂的影子,這卻不知爲了什麼?竹三爺每天到廣場上替張地主支配工人。現在竹三爺派一個正在拾土豆的小姑娘去找王阿嫂。

  工人的頭目,楞三搶着說:

  “不如我去的好,我是男人走得快。”

  得到竹三爺的允許,不到兩分鐘的工夫,楞三就跑到王阿嫂的窗前了。

  “王阿嫂,爲什麼不去做工呢?”

  裏面接着就是回答聲:

  “叔叔來得正好,求你到前村把五妹子叫來,我頭痛,今天不去做工。”

  小環坐在王阿嫂的身邊,她哭着,響着鼻子說:“不是呀!我媽媽扯謊,她的肚子太大了!不能做工,昨夜又是整夜的哭,不知是肚子痛還是想我的爸爸?”

  王阿嫂的傷心處被小環擊打着,猛烈地擊打着,眼淚都從眼眶轉到嗓子方面去。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小環,她急性的,意思是不叫小環再說下去。

  李楞三是王阿嫂男人的表弟。聽了小環的話,像動了親屬情感似的,跑到前村去了。

  小環爬上窗臺,用她不會梳頭的小手,在給自己梳着毛蓬蓬的小辮。鄰家的小貓跳上窗臺,蹲踞在小環的腿上,貓像取暖似的遲緩地把眼睛睜開,又合攏來。

  遠處的山反映着種種樣的朝霞的彩色。山坡上的羊羣、牛羣,就像小黑點似的,在雲霞裏爬走。

  小環不管這些,只是在梳自己毛蓬蓬的小辮。


  在村裏,五妹子、楞三、竹三爺,這都是公共的名稱。是凡傭工階級都是這樣簡單而不變化的名字。這就是工人階級一個天然的標識。

  五妹子坐在王阿嫂的身邊,炕裏蹲着小環,三個人在寂寞着。後山上不知是什麼蟲子,一到中午,就吵叫出一種不可忍耐的幽默和悽怨情緒來。

  小環雖是七歲,但是就和一個少女般的會憂愁,會思量。她聽着秋蟲吵叫的聲音,只是用她的小嘴在學着大人嘆氣。這個孩子也許因爲母親死得太早的緣故?

  小環的父親是一個僱工,在她還沒生下來的時候,她的父親就死了。在她五歲的時候她的母親又死了。她的母親是被張地主的大兒子張胡琦強姦後氣憤而死的。

  五歲的小環,開始做個小流浪者了。從她貧苦的姑家,又轉到更貧苦的姨家。結果因爲貧苦,不能養育她,最後她在張地主家過了一年煎熬的生活。竹三爺看不慣小環被虐待的苦處。當一天王阿嫂到張家去取米,小環正被張家的孩子們將鼻子打破,滿臉是血時,王阿嫂把米袋子丟落在院心,走近小環,給她擦着眼淚和血。小環哭着,王阿嫂也哭了。

  由竹三爺做主,小環從那天起,就叫王阿嫂做媽媽了。那天小環是扯着王阿嫂的衣襟來到王阿嫂的家裏。

  後山的蟲子,不間斷的,不曾間斷的在叫。王阿嫂擰着鼻涕,兩腮抽動,若不是肚子突出,她簡直瘦得像一條龍。她的手也正和爪子一樣,因爲拔苗割草而骨節突出。她的悲哀像沉澱了的澱粉似的,濃重並且不可分解。她在說着她自己的話:

  “五妹子,你想我還能再活下去嗎?昨天在田莊上張地主是踢了我一腳。那個野獸,踢得我簡直髮暈了,你猜他爲什麼踢我呢?早晨太陽一出就做工,好身子倒沒妨礙,我只是再也帶不動我的肚子了!又是個正午時候,我坐在地梢的一端喘兩口氣,他就來踢了我一腳。”

  擰一擰鼻涕又說下去:

  “眼看着他爸爸死了三個月了,那是剛過了五月節的時候,那時僅四個月,現在這個孩子快生下來了。咳!什麼孩子,就是冤家,他爸爸的性命是喪在張地主的手裏,我也非死在他們的手裏不可,我想誰也逃不出地主們的手去!”

  五妹子扶她一下,把身子翻動一下:

  “喲,可難爲你了!肚子這樣你可怎麼在田莊上爬走啊?”

  王阿嫂的肩頭抽動得加速起來。五妹子的心跳着,她在悔恨地跳着,她開始在悔恨:

  “自己太不會說話,在人家最悲哀的時節,怎能用得着十分體貼的話語來激動人家悲哀的感情呢?”

  五妹子又轉過話頭來:

  “人一輩子就是這樣,都是你忙我忙,結果誰也不是一個死嗎?早死晚死不是一樣嗎?”

  說着她用手巾給王阿嫂擦着眼淚,揩着她一生流不盡的眼淚:

  “嫂子你別太想不開呀!身子這種樣,一勁憂愁,並且你看着小環也該寬心。那個孩子太知好歹了。你憂愁,你哭,孩子也跟着憂愁,跟着哭。倒是讓我做點飯給你吃,看外邊的日影快晌午了。”

  五妹子心裏這樣相信着:

  “她的肚子被踢得胎兒活動了!危險……死……”

  她打開米桶,米桶是空着。

  五妹子打算到張地主家去取米,從桶蓋上拿下個小盆。王阿嫂嘆息着說:

  “不要去呀!我不願看他家那種臉色,叫小環到後山竹三爺家去借點吧!”

  小環捧着瓦盆爬上坡,小辮在脖子上摔搭摔搭地走向山後去了。山上的蟲子在憔悴的野花間,叫着憔悴的聲音啊!


  王大哥在三個月前給張地主趕着起糞的車,因爲馬腿給石頭折斷,張地主扣留他一年的工錢。王大哥氣憤之極,整天醉酒,夜裏不回家,睡在人家的草堆上。後來他簡直是瘋了。看着小孩子也打,狗也打,並且在田莊上亂跑,亂罵。張地主趁他睡在草堆的時候,遣人偷着把草堆點着了。王大哥在火焰裏翻滾,在張地主的火焰裏翻滾;他的舌頭伸在嘴脣以外,他嚎叫出不是人的聲音來。

  有誰來救他呢?窮人連妻子都不是自己的。王阿嫂只是在前村田莊上拾土豆,她的男人卻在後村給人家燒死了。

  當王阿嫂奔到火堆旁邊,王大哥的骨頭已經燒斷了!四肢脫落,腦殼竟和半個破葫蘆一樣,火雖熄滅,但王大哥的氣味卻在全村飄漾。

  四圍看熱鬧的人羣們,有的擦着眼睛說:

  “死得太可憐!”

  也有的說:

  “死了倒好,不然我們的孩子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呢!”

  王阿嫂拾起王大哥的骨頭來,裹在衣襟裏,緊緊地抱着,發出啕天的哭聲來。她的悽慘泌血的聲音,飄過草原,穿過樹林的老樹,直到遠處的山間,發出迴響來。

  每個看熱鬧的女人,都被這個滴着血的聲音誘惑得哭了。每個在哭的婦人都在生着錯覺,就像自己的男人被燒死一樣。

  別的女人把王阿嫂的懷裏緊抱着的骨頭,強迫地丟開,並且勸說着:

  “王阿嫂你不要這樣啊!你抱着骨頭又有什麼用呢?要想後事。”

  王阿嫂不聽別人的,她看不見別人,她只有自己。把骨頭又搶着瘋狂地包在衣襟下,她不知道這骨頭沒有靈魂,也沒有肉體,一切她都不能辨明。她在王大哥死屍被燒的氣味裏打滾,她向不可解脫的悲痛用盡全力地哭啊!

  滿是眼淚的小環臉轉向王阿嫂說:

  “媽媽,你不要哭瘋了啊!爸爸不是因爲瘋了才被人燒死的嗎?”

  王阿嫂,她聽不到小環的話,鼓着肚子,漲開肺葉般的哭。她的手撕着衣裳,她的牙齒在咬着嘴脣。她和一匹吼叫的獅子一樣。

  後來張地主手提着蠅拂,和一隻陰毒的老鷹一樣,振動着翅膀,眼睛突出,鼻子向裏勾曲着,調着他那有尺寸的階級的步調從前村走來,用他壓迫的口腔來勸說王阿嫂:

  “天快黑了,還一勁哭什麼?一個瘋子死就死了吧,他的骨頭有什麼值錢!你回家做你以後的打算好了。現在我遣人把他埋到西崗子去。”

  說着他向四周的男人們下個口令:

  “這種氣味……越快越好!”

  婦人們的集團在低語:

  “總是張老爺子,有多麼慈心;什麼事情,張老爺子都是幫忙的。”

  王大哥是張老爺子燒死的,這事情婦人們不知道,一點不知道。田莊上的麥草打起流水樣的波紋,煙筒裏吐出來的炊煙,在人家的房頂上旋卷。

  蠅拂子擺動着吸人血的姿勢,張地主走回前村去。

  窮漢們,和王大哥同類的窮漢們,搖煽着闊大的肩膀,王大哥的骨頭被運到西崗上了。


  三天過了,五天過了,田莊上不見王阿嫂的影子,拾土豆和割草的婦人們嘴裏念道這樣的話:

  “她太艱苦了!肚子那麼大,真是不能做工了!”

  “那天張地主踢了她一腳,五天沒到田莊上來。大概是孩子生了,我晚上去看看。”

  “王大哥被燒死以後,我看王阿嫂就沒心思過日子了。一天東哭一場,西哭一場的,最近更厲害了!哪天不是一面拾土豆,一面流着眼淚!”

  又一個婦人皺起眉毛來說:

  “真的,她流的眼淚比土豆還多。”

  另一個又接着說:

  “可不是嗎?王阿嫂拾得的土豆,是用眼淚換得的。”

  熱情在激動着,一個抱着孩子拾土豆的婦人說:

  “今天晚上我們都該到王阿嫂家去看看,她是我們的同類呀!”

  田莊上十幾個婦人用響亮的嗓子在表示贊同。

  張地主走來了,她們都低下頭去工作着。張地主走開,她們又都擡起頭來;就像被風颳倒的麥草一樣,風一過去,草梢又都伸立起來;她們說着方纔的話:

  “她怎能不傷心呢?王大哥死時,什麼也沒給她留下。眼看又來到冬天,我們雖是有男人,怕是棉衣也預備不齊。她又怎麼辦呢?小孩子若生下來她可怎麼養活呢?我算知道,有錢人的兒女是兒女,窮人的兒女,分明就是孽障。”

  “誰不說呢?聽說王阿嫂有過三個孩子都死了!”

  其中有兩個死去男人,一個是年輕的,一個是老太婆。她們在想起自己的事,老太婆想着自己男人被軋死的事,年輕的婦人想着自己的男人吐血而死的事,只有這倆婦人什麼也不說。

  張地主來了,她們的頭就和向日葵似的在田莊上彎彎地垂下去。

  小環的叫喊聲在田莊上、在婦人們的頭上響起來:

  “快……快來呀!我媽媽不……不能,不會說話了!”

  小環是一個被大風吹着的蝴蝶,不知方向,她驚恐的翅膀痙攣的在振動;她的眼淚在眼眶裏急得和水銀似的不定形地滾轉;手在捉住自己的小辮,跺着腳,破着聲音喊:

  “我媽……媽怎麼了……她不說話……不會呀!”


  等到村婦擠進王阿嫂屋門的時候,王阿嫂自己已經在炕上發出她最後沉重的嚎聲,她的身子早被自己的血浸染着,同時在血泊裏也有一個小的、新的動物在掙扎。

  王阿嫂的眼睛像一個大塊的亮珠,雖然閃光而不能活動。她的嘴張得怕人,像猿猴一樣,牙齒拼命地向外突出。

  村婦們有的哭着,也有的躲到窗外去,屋子裏散散亂亂,掃帚、水壺、破鞋,滿地亂擺。鄰家的小貓蹲縮在窗臺上。小環低垂着頭在牆角間站着,她哭,她是沒有聲音的在哭。

  王阿嫂就這樣的死了!新生下來的小孩,不到五分鐘也死了!


  月亮穿透樹林的時節,棺材帶着哭聲向西崗子移動。村婦們都來相送,拖拖落落,穿着種種樣樣擦滿油泥的衣服,這正表示和王阿嫂同一個階級。

  竹三爺手攜着小環,走在前面。村狗在遠處驚叫。小環並不哭,她依持別人,她的悲哀似乎分給大家擔負似的,她只是隨了竹三爺踏着貼在地上的樹影走。

  王阿嫂的棺材被擡到西崗子樹林裏。男人們在地面上掘坑。

  小環,這個小幽靈,坐在樹根下睡了。林間的月光細碎地飄落在小環的臉上。她兩手扣在膝蓋間,頭搭在手上,小辮在脖子上給風吹動着,她是個天然的小流浪者。

  棺材合着月光埋到土裏了,像完成一件工作似的,人們擾攘着。

  竹三爺走到樹根下摸着小環的頭髮:

  “醒醒吧,孩子,回家了!”

  小環閉着眼睛說:

  “媽媽,我冷呀!”

  竹三爺說:

  “回家吧!你哪裏還有媽媽?可憐的孩子別說夢話!”

  醒過來了,小環才明白媽媽今天是不再摟着她睡了。她在樹林裏,月光下,媽媽的墳前,打着滾哭啊……

  “媽媽……你不要……我了!讓我跟跟跟誰睡……睡覺呀?”

  “我……還要回到……張……張張地主家去捱打嗎?”她咬住嘴脣哭。

  “媽媽,跟……跟我回……回家吧……”

  遠近處顫動這小姑娘的哭聲,樹葉和小環的哭聲一樣交接的在響,竹三爺同別的人一樣在擦揉眼睛。

  林中睡着王大哥和王阿嫂的墳墓。

  村狗在遠近的人家吠叫着斷續的聲音……

1933年5月21日
(本篇署名悄吟,首刊何處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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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4776
阅读量: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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