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魯迅先生

  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麼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的連菸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來。

  魯迅先生走路很輕捷,尤其使人記得清楚的,是他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左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魯迅先生不大注意人的衣裳,他說:“誰穿什麼衣裳我看不見得……”

  魯迅先生生病,剛好了一點,他坐在躺椅上,抽着煙,那天我穿着新奇的大紅的上衣,很寬的袖子。

  魯迅先生說:“這天氣悶熱起來,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裝在象牙菸嘴上的香菸,又用手裝得緊一點,往下又說了別的。

  許先生忙着家務,跑來跑去,也沒有對我的衣裳加以鑑賞。

  於是我說:“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魯迅先生從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過了一會又接着說:“你的裙子配的顏色不對,並不是紅上衣不好看,各種顏色都是好看的,紅上衣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你沒看到外國人在街上走的嗎?絕沒有下邊穿一件綠裙子,上邊穿一件紫上衣,也沒有穿一件紅裙子而後穿一件白上衣的……”

  魯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這裙子是咖啡色的,還帶格子,顏色渾濁得很,所以把紅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腳長的女人一定要穿黑鞋子,腳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橫格子的還好;橫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兩邊裂着,更橫寬了,胖子要穿豎條子的,豎的把人顯得長,橫的把人顯的寬……”

  那天魯迅先生很有興致,把我一雙短筒靴子也略略批評一下,說我的短靴是軍人穿的,因爲靴子的前後都有一條線織的拉手,這拉手據魯迅先生說是放在褲子下邊的……

  我說:“周先生,爲什麼那靴子我穿了多久了而不告訴我,怎麼現在纔想起來呢?現在我不是不穿了嗎?我穿的這不是另外的鞋嗎?”

  “你不穿我才說的,你穿的時候,我一說你該不穿了。”

  那天下午要赴一個宴會去,我要許先生給我找一點布條或綢條束一束頭髮。許先生拿了來米色的綠色的還有桃紅色的。經我和許先生共同選定的是米色的。爲着取美,把那桃紅色的,許先生舉起來放在我的頭髮上,並且許先生很開心地說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規矩又頑皮地在等着魯迅先生往這邊看我們。

  魯迅先生這一看,臉是嚴肅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們這邊看着:

  “不要那樣裝飾她……”

  許先生有點窘了。

  我也安靜下來。

  魯迅先生在北平教書時,從不發脾氣,但常常好用這種眼光看人,許先生常跟我講。她在女師大讀書時,周先生在課堂上,一生氣就用眼睛往下一掠,看着他們,這種眼光是魯迅先生在記範愛農先生的文字曾自己述說過,而誰曾接觸過這種眼光的人就會感到一個曠代的全智者的催逼。

  我開始問:“周先生怎麼也曉得女人穿衣裳的這些事情呢?”

  “看過書的,關於美學的。”

  “什麼時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讀書的時候……”

  “買的書嗎?”

  “不一定是買的,也許是從什麼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嗎?!”

  “隨便看看……”

  “周先生看這書做什麼?”

  “……”沒有回答,好像很難以答。

  許先生在旁說:“周先生什麼書都看的。”

  在魯迅先生家裏做客人,剛開始是從法租界來到虹口,搭電車也要差不多一個鐘頭的工夫,所以那時候來的次數比較少。記得有一次談到半夜了,一過十二點電車就沒有的,但那天不知講了些什麼,講到一個段落就看看旁邊小長桌上的圓鍾,十一點半了,十一點四十五分了,電車沒有了。

  “反正已十二點,電車也沒有,那麼再坐一會。”許先生如此勸着。

  魯迅先生好像聽了所講的什麼引起了幻想,安頓地舉着象牙菸嘴在沉思着。

  一點鐘以後,送我(還有別的朋友)出來的是許先生,外邊下着濛濛的小雨,弄堂裏燈光全然滅掉了,魯迅先生囑咐許先生一定讓坐小汽車回去,並且一定囑咐許先生付錢。

  以後也住到北四川路來,就每夜飯後必到大陸新村來了,颳風的天,下雨的天,幾乎沒有間斷的時候。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飯,還喜歡吃油炸的東西喜歡吃硬的東西,就是後來生病的時候,也不大吃牛奶。雞湯端到旁邊用調羹舀了一二下就算了事。

  有一天約好我去包餃子吃,那還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帶了外國酸菜和用絞肉機絞成的牛肉,就和許先生站在客廳後邊的方桌邊包起來。海嬰公子圍着鬧的起勁,一會按成圓餅的面拿去了,他說做了一隻船來,送在我們的眼前,我們不看他,轉身他又做了一隻小雞。許先生和我都不去看他,對他竭力避免加以讚美,若一讚美起來,怕他更做的起勁。

  客廳後邊沒到黃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涼,知道衣裳不夠了,但爲着忙,沒有加衣裳去。等把餃子包完了看看那數目並不多,這才知道許先生與我們談話談得太多,誤了工作。許先生怎樣離開家的,怎樣到天津讀書的,在女師大讀書時怎樣做了家庭教師。她去考家庭教師的那一段描寫,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幾十名,她之能夠當選算是難的了。指望對於學費有點補助,冬天來了,北平又冷,那家離學校又遠,每月除了車子錢之外,若傷風感冒還得自己拿出買阿司匹林的錢來,每月薪金十元要從西城跑到東城……

  餃子煮好,一上樓梯,就聽到樓上明朗的魯迅先生的笑聲衝下樓梯來,原來有幾個朋友在樓上也正談得熱鬧。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後我們又做過韭菜合子,又做過荷葉餅,我一提議,魯迅先生必然贊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魯迅先生還是在桌上舉着筷子問許先生:“我再吃幾個嗎?”

  因爲魯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飯後必吃“脾自美”藥丸一二粒。

  有一天下午魯迅先生正在校對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進臥室去,從那圓轉椅上魯迅先生轉過來了,向着我,還微微站起了一點。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一邊說着一邊向我點頭。

  剛剛我不是來過了嗎?怎麼會好久不見?就是上午我來的那次周先生忘記了,可是我也每天來呀……怎麼都忘記了嗎?

  周先生轉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來,他是在開着玩笑。

  梅雨季節,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剛一放晴,我高興極了,就到魯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樓還喘着。魯迅先生說:“來啦!”我說:“來啦!”

  我喘着連茶也喝不下。

  魯迅先生就問我:

  “有什麼事嗎?”

  我說:“天晴啦,太陽出來啦。”

  許先生和魯迅先生都笑着,一種對於衝破憂鬱心境的嶄然的會心的笑。

  海嬰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裏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頭髮或拉我的衣裳。

  爲什麼他不拉別人呢?據周先生說:“他看你梳着辮子,和他差不多,別人在他眼裏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許先生問着海嬰:“你爲什麼喜歡她呢?不喜歡別人?”

  “她有小辮子。”說着就來拉我的頭髮。

  魯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幾乎沒有,尤其是住在他家裏的人更沒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在二樓上魯迅先生的臥室裏擺好了晚飯,圍着桌子坐滿了人。每逢禮拜六晚上都是這樣的,周建人先生帶着全家來拜訪的。在桌子邊坐着一個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國小背心的人,魯迅先生介紹說:“這是一位同鄉,是商人。”

  初看似乎對的,穿着中國褲子,頭髮剃的很短。當吃飯時,他還讓別人酒,也給我倒一盅,態度很活潑,不大像個商人;等吃完了飯,又談到《僞自由書》及《二心集》。這個商人,開明得很,在中國不常見。沒有見過的就總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樓下客廳後的方桌上吃晚飯,那天很晴,一陣陣的颳着熱風,雖然黃昏了,客廳裏還不昏黑。魯迅先生是新剪的頭髮,還能記得桌上有一盤黃花魚,大概是順着魯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魯迅先生前面擺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像用做吃飯的飯碗。那位商人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邊。他說蒙古人什麼樣,苗人什麼樣,從西藏經過時,那西藏女人見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這商人可真怪,怎麼專門走地方,而不做買賣?並且魯迅先生的書他也全讀過,一開口這個,一開口那個。並且海嬰叫他×先生,我一聽那×字就明白他是誰了。×先生常常回來得很遲,從魯迅先生家裏出來,在弄堂裏遇到了幾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從三樓下來,手裏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長袍子,站在魯迅先生的面前,他說他要搬了。他告了辭,許先生送他下樓去了。這時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繞了兩個圈子,問我說: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嗎?”

  “是的。”我說。

  魯迅先生很有意思地在地板上走幾步,而後向我說:“他是販賣私貨的商人,是販賣精神上的……”

  ×先生走過二萬五千裏回來的。

  青年人寫信,寫得太草率,魯迅先生是深惡痛絕之的。

  “字不一定要寫得好,但必須得使人一看了就認識,年輕人現在都太忙了……他自己趕快胡亂寫完了事,別人看了三遍五遍看不明白,這費了多少工夫,他不管。反正這費了工夫不是他的。這存心是不太好的。”

  但他還是展讀着每封由不同角落裏投來的青年的信,眼睛不濟時,便戴起眼鏡來看,常常看到夜裏很深的時光。

  魯迅先生坐在××電影院樓上的第一排,那片名忘記了,新聞片是蘇聯紀念“五一”節的紅場。

  “這個我怕看不到的……你們將來可以看得到。”魯迅先生向我們周圍的人說。

  珂勒惠支的畫,魯迅先生最佩服,同時也很佩服她的做人。珂勒惠支受希特拉的壓迫,不准她做教授,不准她畫畫,魯迅先生常講到她。

  史沫特烈,魯迅先生也講到,她是美國女子,幫助印度獨立運動,現在又在援助中國。

  魯迅先生介紹人去看的電影:《夏伯陽》,《復仇豔遇》……其餘的如《人猿泰山》……或者《非洲的怪獸》這一類的影片,也常介紹給人的。魯迅先生說:“電影沒有什麼好的,看看鳥獸之類倒可以增加些對於動物的知識。”

  魯迅先生不遊公園,住在上海十年,兆豐公園沒有進過。虹口公園這麼近也沒有進過。春天一到了,我常告訴周先生,我說公園裏的土鬆軟了,公園裏的風多麼柔和。周先生答應選個晴好的天氣,選個禮拜日,海嬰休假日,好一道去,坐一乘小汽車一直開到兆豐公園,也算是短途旅行。但這只是想着而未有做到,並且把公園給下了定義。魯迅先生說:“公園的樣子我知道的……一進門分做兩條路,一條通左邊,一條通右邊,沿着路種着點柳樹什麼樹的,樹下襬着幾張長椅子,再遠一點有個水池子。”

  我是去過兆豐公園的,也去過虹口公園或是法國公園的,彷彿這個定義適用於任何國度的公園設計者。

  魯迅先生不戴手套,不圍圍巾,冬天穿着黑土藍的棉布袍子,頭上戴着灰色氈帽,腳穿黑帆布膠皮底鞋。

  膠皮底鞋夏天特別熱,冬天又涼又溼,魯迅先生的身體不算好,大家都提議把這鞋子換掉。魯迅先生不肯,他說膠皮底鞋子走路方便。

  “周先生一天走多少路呢?也不就一轉彎到×××書店走一趟嗎?”

  魯迅先生笑而不答。

  “周先生不是很好傷風嗎?不圍巾子,風一吹不就傷風了嗎?”

  魯迅先生這些個都不習慣,他說:

  “從小就沒戴過手套圍巾,戴不慣。”

  魯迅先生一推開門從家裏出來時,兩隻手露在外邊,很寬的袖口衝着風就向前走,腋下夾着個黑綢子印花的包袱,裏邊包着書或者是信,到老靶子路書店去了。

  那包袱每天出去必帶出去,回來必帶回來。出去時帶着給青年們的信,回來又從書店帶來新的信和青年請魯迅先生看的稿子。

  魯迅先生抱着印花包袱從外邊回來,還得提着一把傘,一進門客廳早坐着客人,把傘掛在衣架上就陪客人談起話來。談了很久了,傘上的水滴順着傘杆在地板上已經聚了一堆水。

  魯迅先生上樓去拿香菸,抱着印花包袱,而那把傘也沒有忘記,順手也帶到樓上去。

  魯迅先生的記憶力非常之強,他的東西從不隨便散置在任何地方。

  魯迅先生很喜歡北方口味。許先生想請一個北方廚子,魯迅先生以爲開銷太大,請不得的,男傭人,至少要十五元錢的工錢。

  所以買米買炭都是許先生下手。我問許先生爲什麼用兩個女傭人都是年老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許先生說她們做慣了,海嬰的保姆,海嬰幾個月時就在這裏。

  正說着那矮胖胖的保姆走下樓梯來了,和我們打了個迎面。

  “先生,沒吃茶嗎?”她趕快拿了杯子去倒茶,那剛剛下樓時氣喘的聲音還在喉管裏咕嚕咕嚕的,她確實年老了。

  來了客人,許先生沒有不下廚房的,菜食很豐富,魚,肉……都是用大碗裝着,起碼四五碗,多則七八碗。可是平常就只三碗菜:一碗素炒豌豆苗,一碗筍炒鹹菜,再一碗黃花魚。

  這菜簡單到極點。

  魯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條的那裏用着包油條,我得到了一張,是譯《死魂靈》的原稿,寫信告訴了魯迅先生。魯迅先生不以爲希奇,許先生倒很生氣。

  魯迅先生出書的校樣,都用來揩桌,或做什麼的。請客人在家裏吃飯,吃到半道,魯迅先生回身去拿來校樣給大家分着。客人接到手裏一看,這怎麼可以?魯迅先生說:

  “擦一擦,拿着雞吃,手是膩的。”

  到洗澡間去,那邊也擺着校樣紙。

  許先生從早晨忙到晚上,在樓下陪客人,一邊還手裏打着毛線。不然就是一邊談着話一邊站起來用手摘掉花盆裏花上已乾枯了的葉子。許先生每送一個客人,都要送到樓下門口,替客人把門開開,客人走出去而後輕輕地關了門再上樓來。

  來了客人還到街上去買魚或買雞,買回來還要到廚房裏去工作。

  魯迅先生臨時要寄一封信,就得許先生換起皮鞋子來到郵局或者大陸新村旁邊信筒那裏去。落着雨天,許先生就打起傘來。

  許先生是忙的,許先生的笑是愉快的,但是頭髮有一些是白了的。

  夜裏去看電影,施高塔路的汽車房只有一輛車,魯迅先生一定不坐,一定讓我們坐。許先生,周建人夫人……海嬰,周建人先生的三位女公子。我們上車了。

  魯迅先生和周建人先生,還有別的一二位朋友在後邊。

  看完了電影出來,又只叫到一部汽車,魯迅先生又一定不肯坐,讓周建人先生的全家坐着先走了。

  魯迅先生旁邊走着海嬰,過了蘇州河的大橋去等電車去了。等了二三十分鐘電車還沒有來,魯迅先生依着沿蘇州河的鐵欄杆坐在橋邊的石圍上了,並且拿出香菸來,裝上菸嘴,悠然地吸着煙。

  海嬰不安地來回地亂跑,魯迅先生還招呼他和自己並排坐下。

  魯迅先生坐在那和一個鄉下的安靜老人一樣。

  魯迅先生吃的是清茶,其餘不吃別的飲料。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類,家裏都不預備。

  魯迅先生陪客人到深夜,必同客人一道吃些點心。那餅乾就是從鋪子裏買來的,裝在餅乾盒子裏,到夜深許先生拿着碟子取出來,擺在魯迅先生的書桌上。吃完了,許先生打開立櫃再取一碟。還有向日葵子差不多每來客人必不可少。魯迅先生一邊抽着煙,一邊剝着瓜子吃,吃完了一碟魯迅先生必請許先生再拿一碟來。

  魯迅先生備有兩種紙菸,一種價錢貴的,一種便宜的。便宜的是綠聽子的,我不認識那是什麼牌子,只記得菸頭上帶着黃紙的嘴,每五十支的價錢大概是四角到五角,是魯迅先生自己平日用的。另一種是白聽子的,是前門煙,用來招待客人的,白聽煙放在魯迅先生書桌的抽屜裏。來客人魯迅先生下樓,把它帶到樓下去,客人走了,又帶回樓上來照樣放在抽屜裏。而綠聽子的永遠放在書桌上,是魯迅先生隨時吸着的。

  魯迅先生的休息,不聽留聲機,不出去散步,也不倒在牀上睡覺,魯迅先生自己說:

  “坐在椅子上翻一翻書就是休息了。”

  魯迅先生從下午二三點鐘起就陪客人,陪到五點鐘,陪到六點鐘,客人若在家吃飯,吃完飯又必要在一起喝茶,或者剛剛吃完茶走了,或者還沒走又來了客人,於是又陪下去,陪到八點鐘,十點鐘,常常陪到十二點鐘。從下午三點鐘起,陪到夜裏十二點,這麼長的時間,魯迅先生都是坐在藤躺椅上,不斷地吸着煙。

  客人一走,已經是下半夜了,本來已經是睡覺的時候了,可是魯迅先生正要開始工作。

  在工作之前,他稍微闔一闔眼睛,燃起一支菸來,躺在牀邊上,這一支菸還沒有吸完,許先生差不多就在牀裏邊睡着了。(許先生爲什麼睡得這樣快?因爲第二天早晨六七點鐘就要來管理家務。)海嬰這時在三樓和保姆一道睡着了。

  全樓都寂靜下去,窗外也一點聲音沒有了,魯迅先生站起來,坐到書桌邊,在那綠色的檯燈下開始寫文章了。許先生說雞鳴的時候,魯迅先生還是坐着,街上的汽車嘟嘟地叫起來了,魯迅先生還是坐着。

  有時許先生醒了,看着玻璃窗白薩薩的了,燈光也不顯得怎麼亮了,魯迅先生的背影不像夜裏那樣高大。

  魯迅先生的背影是灰黑色的,仍舊坐在那裏。

  人家都起來了,魯迅先生才睡下。

  海嬰從三樓下來了,揹着書包,保姆送他到學校去,經過魯迅先生的門前,保姆總是吩咐他說:

  “輕一點走,輕一點走。”

  魯迅先生剛一睡下,太陽就高起來了,太陽照着隔院子的人家,明亮亮的,照着魯迅先生花園的夾竹桃,明亮亮的。

  魯迅先生的書桌整整齊齊的,寫好的文章壓在書下邊,毛筆在燒瓷的小龜背上站着。

  一雙拖鞋停在牀下,魯迅先生在枕頭上邊睡着了。

  魯迅先生喜歡吃一點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魯迅先生吃的是中國酒,多半是花雕。

  老靶子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門面一間,在門面裏邊設座,座少,安靜,光線不充足,有些冷落。魯迅先生常到這裏吃茶店來,有約會多半是在這裏邊,老闆是猶太人也許是白俄,胖胖的,中國話大概他聽不懂。

  魯迅先生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時到這裏來,泡一壺紅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談了一兩個鐘頭。

  有一天魯迅先生的背後那茶座裏邊坐着一位摩登女子,身穿紫裙子、黃衣裳、頭戴花帽子……那女子臨走時,魯迅先生一看她,用眼瞪着她,很生氣地看了她半天。而後說:

  “是做什麼的呢?”

  魯迅先生對於穿着紫裙子、黃衣裳、花帽子的人就是這樣看法的。

  鬼到底是有的沒有的?傳說上有人見過,還跟鬼說過話,還有人被鬼在後邊追趕過,吊死鬼一見了人就貼在牆上。但沒有一個人捉住一個鬼給大家看看。

  魯迅先生講了他看見過鬼的故事給大家聽:

  “是在紹興……”魯迅先生說,“三十年前……”

  那時魯迅先生從日本讀書回來,在一個師範學堂裏也不知是什麼學堂裏教書,晚上沒有事時,魯迅先生總是到朋友家去談天。這朋友住的離學堂幾里路,幾里路不算遠,但必得經過一片墳地。談天有的時候就談得晚了,十一二點鐘纔回學堂的事也常有,有一天魯迅先生就回去得很晚,天空有很大的月亮。

  魯迅先生向着歸路走得很起勁時,往遠處一看,遠遠有一個白影。

  魯迅先生不相信鬼的,在日本留學時是學的醫,常常把死人擡來解剖的,魯迅先生解剖過二十幾個,不但不怕鬼,對死人也不怕,所以對墳地也就根本不怕。仍舊是向前走的。

  走了不幾步,那遠處的白影沒有了,再看突然又有了。並且時小時大,時高時低,正和鬼一樣。鬼不就是變幻無常的嗎?

  魯迅先生有點躊躇了,到底向前走呢?還是回過頭來走?本來回學堂不止這一條路,這不過是最近的一條就是了。

  魯迅先生仍是向前走,到底要看一看鬼是什麼樣,雖然那時候也怕了。

  魯迅先生那時從日本回來不久,所以還穿着硬底皮鞋。魯迅先生決心要給那鬼一個致命的打擊,等走到那白影旁邊時,那白影縮小了,蹲下了,一聲不響地靠住了一個墳堆。

  魯迅先生就用了他的硬皮鞋踢了出去。

  那白影噢的一聲叫起來,隨着就站起來,魯迅先生定眼看去,他卻是個人。

  魯迅先生說在他踢的時候,他是很害怕的,好像若一下不把那東西踢死,自己反而會遭殃的,所以用了全力踢出去。

  原來是個盜墓子的人在墳場上半夜做着工作。

  魯迅先生說到這裏就笑了起來。

  “鬼也是怕踢的,踢他一腳就立刻變成人了。”

  我想,倘若是鬼常常讓魯迅先生踢踢倒是好的,因爲給了他一個做人的機會。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吃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爲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吃到嘴裏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吃,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着。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裏的拿來嚐嚐,果然不是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以後我想起這件事來,私下和許先生談過,許先生說:“周先生的做人,真是我們學不了的。哪怕一點點小事。”

  魯迅先生包一個紙包也要包得整整齊齊,常常把要寄出的書,魯迅先生從許先生手裏拿過來自己包,許先生本來包得多麼好,而魯迅先生還要親自動手。

  魯迅先生把書包好了,用細繩捆上,那包方方正正的,連一個角也不準歪一點或扁一點,而後拿着剪刀,把捆書的那繩頭都剪得整整齊齊。

  就是包這書的紙都不是新的,都是從街上買東西回來留下來的。許先生上街回來把買來的東西一打開隨手就把包東西的牛皮紙折起來,隨手把小細繩捲了一個卷。若小細繩上有一個疙瘩,也要隨手把它解開的。準備着隨時用隨時方便。

  魯迅先生住的是大陸新村九號。

  一進弄堂口,滿地鋪着大方塊的水門汀,院子裏不怎樣嘈雜,從這院子出入的有時候是外國人,也能夠看到外國小孩在院子裏零星的玩着。

  魯迅先生隔壁掛着一塊大的牌子,上面寫着一個“茶”字。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魯迅先生的客廳裏擺着長桌,長桌是黑色的,油漆不十分新鮮,但也並不破舊,桌上沒有鋪什麼桌布,只在長桌的當處擺着一個綠豆青色的花瓶,花瓶里長着幾株大葉子的萬年青。圍着長桌有七八張木椅子。尤其是在夜裏,全弄堂一點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那夜,就和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道坐在長桌旁邊喝茶的。當夜談了許多關於僞滿洲國的事情,從飯後談起,一直談到九點鐘十點鐘而後到十一點鐘。時時想退出來,讓魯迅先生好早點休息,因爲我看出來魯迅先生身體不大好,又加上聽許先生說過,魯迅先生傷風了一個多月,剛好了的。

  但魯迅先生並沒有疲倦的樣子。雖然客廳裏也擺着一張可以臥倒的藤椅,我們勸他幾次想讓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沒有去,仍舊坐在椅子上。並且還上樓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魯迅先生到底講了些什麼,現在記不起來了。也許想起來的不是那夜講的而是以後講的也說不定。過了十一點,天就落雨了,雨點淅瀝淅瀝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沒有窗簾,所以偶一回頭,就看到玻璃窗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並且落了雨,心裏十分着急,幾次站起來想要走,但是魯迅先生和許先生一再說再坐一下:“十二點以前終歸有車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將近十二點,才穿起雨衣來,打開客廳外邊的響着的鐵門,魯迅先生非要送到鐵門外不可。我想爲什麼他一定要送呢?對於這樣年輕的客人,這樣地送是應該的嗎?雨不會打溼了頭髮,受了寒傷風不又要繼續下去嗎?站在鐵門外邊,魯迅先生說,並且指着隔壁那家寫着“茶”字的大牌子:“下次來記住這個‘茶’字,就是這個‘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幾乎是觸到了釘在鎖門旁邊的那個九號的“九”字,“下次來記住茶的旁邊九號。”

  於是腳踏着方塊的水門汀,走出弄堂來,回過身去往院子裏邊看了一看,魯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統統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訴的那樣清楚,下次來恐怕要記不住的。

  魯迅先生的臥室,一張鐵架大牀,牀頂上遮着許先生親手做的白布刺花的圍子,順着牀的一邊折着兩牀被子,都是很厚的,是花洋布的被面。挨着門口的牀頭的方面站着抽屜櫃。一進門的左手擺着八仙桌,桌子的兩旁藤椅各一,立櫃站在和方桌一排的牆角,立櫃本是掛衣服的,衣裳卻很少,都讓糖盒子、餅乾桶子、瓜子罐給塞滿了。有一次××老闆的太太來拿版權的圖章花,魯迅先生就從立櫃下邊大抽屜裏取出的。沿着牆角往窗子那邊走,有一張裝飾臺,桌子上有一個方形的滿浮着綠草的玻璃養魚池,裏邊遊着的不是金魚而是灰色的扁肚子的小魚。除了魚池之外另有一隻圓的表,其餘那上邊滿裝着書。鐵牀架靠窗子的那頭的書櫃裏書櫃外都是書。最後是魯迅先生的寫字檯,那上邊也都是書。

  魯迅先生家裏,從樓上到樓下,沒有一個沙發。魯迅先生工作時坐的椅子是硬的,到樓下陪客人時坐的椅子又是硬的。

  魯迅先生的寫字檯面向着窗子,上海弄堂房子的窗子差不多滿一面牆那麼大,魯迅先生把它關起來,因爲魯迅先生工作起來有一個習慣,怕吹風,風一吹,紙就動,時時防備着紙跑,文章就寫不好。所以屋子裏熱得和蒸籠似的,請魯迅先生到樓下去,他又不肯,魯迅先生的習慣是不換地方。有時太陽照進來,許先生勸他把書桌移開一點都不肯。只有滿身流汗。

  魯迅先生的寫字桌,鋪了張藍格子的油漆布。四角都用圖釘按着。桌子上有小硯臺一方,墨一塊,毛筆站在筆架上。筆架是燒瓷的,在我看來不很細緻,是一個龜,龜背上帶着好幾個洞,筆就插在那洞裏。魯迅先生多半是用毛筆的,鋼筆也不是沒有,是放在抽屜裏。桌上有一個方大的白瓷的菸灰盒,還有一個茶杯,杯子上戴着蓋。

  魯迅先生的習慣與別人不同,寫文章用的材料和來信都壓在桌子上,把桌子都壓得滿滿的,幾乎只有寫字的地方可以伸開手,其餘桌子的一半被書或紙張佔有着。

  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檯燈,那燈泡是橫着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檯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着電線把檯燈的機關從棚頂的燈頭上拔下,而後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檯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着一根長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檯燈下寫。因爲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瞭休息。

  臥室就是如此,牆上掛着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着臥室的後樓裏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誌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間屋子裏,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籃也堆在書中。牆上拉着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繫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乾荸薺就盛在鐵絲籠,扯着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在彎彎着。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着一筐風乾荸薺。

  “吃吧,多得很,風乾的,格外甜。”許先生說。

  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並且兩個年老的孃姨慢重重地在講一些什麼。

  廚房是家庭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孃姨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裏五六間房子只住着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餘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傭人。

  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孃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只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嘩嘩地流着,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磨着嚓嚓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嚓嚓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着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他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着並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裏邊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都是日文譯本。地板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乾淨。

  海嬰公子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裏,裏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裏邊裝得滿滿的,別人是數不清的,只有海嬰自己伸手到裏邊找些什麼就有什麼。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只有一個燈頭,大概五十燭光。客廳的後門對着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一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裏沒有什麼花看,只有一株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樹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容易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着噴蚊蟲的機器,一邊陪着談話,一邊噴着殺蟲藥水。沿着牆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這土是沒有養料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裏掘着泥沙,培植着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着太陽開着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地撫摸着門口長垂着的簾子,有時簾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飽滿的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裏邊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着小工程師在修着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作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着手的讚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牀靠着屋子的一邊放着,那大圓頂帳子日裏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像從棚頂一直拖到地板上,那牀是非常講究的,屬於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牀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裏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着。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裏踏腳踏車,他非常歡喜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着,三樓的後樓住着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後,一天到晚乾淨的溜明。

  一九三六年三月裏魯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樓的躺椅上,心臟跳動得比平日厲害,臉色略微灰了一點。

  許先生正相反的,臉色是紅的,眼睛顯得大了,講話的聲音是平靜的,態度並沒有比平日慌張。在樓下一走進客廳來許先生就告訴說:

  “周先生病了,氣喘……喘得厲害,在樓上靠在躺椅上。”

  魯迅先生呼喘的聲音,不用走到他的旁邊,一進了臥室就聽得到的。鼻子和鬍鬚在扇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閉着,差不多永久不離開手的紙菸,也放棄了。藤椅後邊靠着枕頭,魯迅先生的頭有些向後,兩隻手空閒地垂着。眉頭仍和平日一樣沒有聚皺,臉上是平靜的,舒展的,似乎並沒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來了吧?”魯迅先生睜一睜眼睛,“不小心,着了涼呼吸困難……到藏書的房子去翻一翻書……那房子因爲沒有人住,特別涼……回來就……”

  許先生看周先生說話吃力,趕緊接着說周先生是怎樣氣喘的。

  醫生看過了,吃了藥,但喘並未停。下午醫生又來過,剛剛走。

  臥室在黃昏裏邊一點一點地暗下去,外邊起了一點小風,隔院的樹被風搖着發響。別人家的窗子有的被風打着發出自動關開的響聲,家家的流水道都是嘩啦嘩啦地響着水聲,一定是晚餐之後洗着杯盤的剩水。晚餐後該散步的散步去了,該會朋友的會朋友去了,弄堂裏來去的稀疏不斷地走着人,而孃姨們還沒有解掉圍裙呢,就依着後門彼此搭訕起來。小孩子們三五一夥前門後門地跑着,弄堂外汽車穿來穿去。

  魯迅先生坐在躺椅上,沉靜地,不動地闔着眼睛,略微灰了的臉色被爐裏的火染紅了一點。紙菸聽子蹲在書桌上,蓋着蓋子,茶杯也蹲在桌子上。

  許先生輕輕地在樓梯上走着,許先生一到樓下去,二樓就只剩了魯迅先生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呼喘把魯迅先生的胸部有規律性的擡得高高的。

  “魯迅先生必得休息的,”須藤醫生這樣說的。可是魯迅先生從此不但沒有休息,並且腦子裏所想的更多了,要做的事情都像非立刻就做不可,校《海上述林》的校樣,印珂勒惠支的畫,翻譯《死魂靈》下部,剛好了,這些就都一起開始了,還計算着出三十年集(即《魯迅全集》)。

  魯迅先生感到自己的身體不好,就更沒有時間注意身體,所以要多作,趕快做。當時大家不解其中的意思,都以爲魯迅先生對於休息不以爲然,後來讀了魯迅先生《》的那篇文章才瞭然了。

  魯迅先生知道自己的健康不成了,工作的時間沒有幾年了,死了是不要緊的,只要留給人類更多,魯迅先生就是這樣。

  不久書桌上德文字典和日文字典都擺起來了,果戈理的《死魂靈》,又開始翻譯了。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後,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之後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校樣,一九三五年冬,一九三六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着,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着,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着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着笑話,魯迅先生一邊放下了筆。有的時候也說:“剩幾個字了……請坐一坐……”

  一九三五年冬天許先生說: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

  有一次魯迅先生到飯館裏去請客,來的時候興致很好,還記得那次吃了一隻烤鴨子,整個的鴨子用大鋼叉子叉上來時,大家看這鴨子烤的又油又亮的,魯迅先生也笑了。

  菜剛上滿了,魯迅先生就到躺椅上吸一支菸,並且闔一闔眼睛。一吃完了飯,有的喝多了酒的,大家都鬧亂了起來,彼此搶着蘋果,彼此諷刺着玩,說着一些人可笑的話。而魯迅先生這時候,坐在躺椅上,闔着眼睛,很莊嚴地在沉默着,讓拿在手上紙菸的菸絲,嫋嫋地上升着。

  別人以爲魯迅先生也是喝多了酒吧!

  許先生說,並不的。

  “周先生的身體是不如從前了,吃過了飯總要閉一閉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從前一向沒有這習慣。”

  周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大概說他喝多了酒的話讓他聽到了。

  “我不多喝酒的。小的時候,母親常提到父親喝了酒,脾氣怎樣壞,母親說,長大了不要喝酒,不要像父親那樣子……所以我不多喝的……從來沒喝醉過……”

  魯迅先生休息好了,換了一支菸,站起來也去拿蘋果吃,可是蘋果沒有了。魯迅先生說:

  “我爭不過你們了,蘋果讓你們搶沒了。”

  有人搶到手的還在保存着的蘋果,奉獻出來,魯迅先生沒有吃,只在吸菸。

  一九三六年春,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但沒有什麼病,吃過了夜飯,坐在躺椅上,總要閉一閉眼睛沉靜一會。

  許先生對我說,周先生在北平時,有時開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躍就能夠躍過去,而近年來沒有這麼做過。大概沒有以前那麼靈便了。

  這話許先生和我是私下講的:魯迅先生沒有聽見,仍靠在躺椅上沉默着呢。

  許先生開了火爐門,裝着煤炭嘩嘩地響,把魯迅先生震醒了。一講起話來魯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樣。

  魯迅先生睡在二樓的牀上已經一個多月了,氣喘雖然停止。但每天發熱,尤其是在下午熱度總在三十八度三十九度之間,有時也到三十九度多,那時魯迅先生的臉是微紅的,目力是疲弱的,不吃東西,不大多睡,沒有一些呻吟,似乎全身都沒有什麼痛楚的地方。躺在牀上的時候張開眼睛看着,有的時候似睡非睡的安靜地躺着,茶吃得很少。差不多一刻也不停地吸菸,而今幾乎完全放棄了,紙菸聽子不放在牀邊,而仍很遠地蹲在書桌上,若想吸一支,是請許先生付給的。

  許先生從魯迅先生病起,更過度地忙了。按着時間給魯迅先生吃藥,按着時間給魯迅先生試溫度表,試過了之後還要把一張醫生髮給的表格填好,那表格是一張硬紙,上面畫了無數根線,許先生就在這張紙上拿着米度尺畫着度數,那表畫畫得和尖尖的小山丘似的,又像尖尖的水晶石,高的低的一排連一排地站着。許先生雖每天畫,但那像是一條接連不斷的線,不過從低處到高處,從高處到低處,這高峯越高越不好,也就是魯迅先生的熱度越高了。

  來看魯迅先生的人,多半都不到樓上來了,爲的請魯迅先生好好地靜養,所以把陪客人這些事也推到許先生身上來了。還有書、報、信,都要許先生看過,必要的就告訴魯迅先生,不十分必要的,就先把它放在一處放一放,等魯迅先生好些了再取出來交給他。然而這家庭裏邊還有許多瑣事,比方年老的孃姨病了,要請兩天假;海嬰的牙齒脫掉一個要到牙醫那裏去看過,但是帶他去的人沒有,又得許先生。海嬰在幼稚園裏讀書,又是買鉛筆,買皮球,還有臨時出些個花頭,跑上樓來了,說要吃什麼花生糖,什麼牛奶糖,他上樓來是一邊跑着一邊喊着,許先生連忙拉住了他,拉他下了樓纔跟他講:

  “爸爸病啦,”而後拿出錢來,囑咐好了孃姨,只買幾塊糖而不準讓他格外的多買。

  收電燈費的來了,在樓下一打門,許先生就得趕快往樓下跑,怕的是再多打幾下,就要驚醒了魯迅先生。

  海嬰最喜歡聽講故事,這也是無限的麻煩,許先生除了陪海嬰講故事之外,還要在長桌上偷一點工夫來看魯迅先生爲有病耽擱下來尚未校完的校樣。

  在這期間,許先生比魯迅先生更要擔當一切了。

  魯迅先生吃飯,是在樓上單開一桌,那僅僅是一個方木桌,許先生每餐親手端到樓上去,每樣都用小吃碟盛着,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裏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裏。

  許先生用筷子來回地翻着樓下的飯桌上菜碗裏的東西,菜揀嫩的,不要莖,只要葉,魚肉之類,揀燒得軟的,沒有骨頭沒有刺的。

  心裏存着無限的期望,無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禱更虔誠的目光,許先生看着她自己手裏選得精精緻致的菜盤子,而後腳板觸了樓梯上了樓。

  希望魯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動一動筷,多喝一口雞湯。雞湯和牛奶是醫生所囑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飯送上去,有時許先生陪在旁邊,有時走下樓來又做些別的事,半個鐘頭之後,到樓上去取這盤子。這盤子裝得滿滿的,有時竟照原樣一動也沒有動又端下來了,這時候許先生的眉頭微微地皺了一點。旁邊若有什麼朋友,許先生就說:“周先生的熱度高,什麼也吃不落,連茶也不願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有一天許先生用波浪式的專門切面包的刀切着麪包,是在客廳後邊方桌上切的,許先生一邊切着一邊對我說:

  “勸周先生多吃東西,周先生說,人好了再保養,現在勉強吃也是沒有用的。”

  許先生接着似乎問着我:

  “這也是對的?”

  而後把牛奶麪包送上樓去了。一碗燒好的雞湯,從方盤裏許先生把它端出來了,就擺在客廳後的方桌上。許先生上樓去了,那碗熱的雞湯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着熱氣。

  許先生由樓上回來還說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歡吃湯之類,在病裏,更勉強不下了。”

  許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強,喜歡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飯也喜歡吃硬飯……”

  許先生樓上樓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靜,坐在她旁邊,似乎可以聽到她心臟的跳動。

  魯迅先生開始獨桌吃飯以後,客人多半不上樓來了,經許先生婉言把魯迅先生健康的經過報告了之後就走了。

  魯迅先生在樓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許多日子,都寂寞了,有時大概熱度低了點就問許先生:

  “什麼人來過嗎?”

  看魯迅先生好些,就一一地報告過。

  有時也問到有什麼刊物來嗎?

  魯迅先生病了一個多月了。

  證明了魯迅先生是肺病,並且是肋膜炎,須藤老醫生每天來了,爲魯迅先生把肋膜積水用打針的方法抽淨,共抽過兩三次。

  這樣的病,爲什麼魯迅先生一點也不曉得呢?許先生說,周先生有時覺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說,所以連許先生也不知道,魯迅先生怕別人曉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醫生,醫生一定又要說休息。魯迅先生自己知道做不到的。

  福民醫院美國醫生的檢查,說魯迅先生肺病已經二十年了。這次發了怕是很嚴重。

  醫生規定個日子,請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詳細檢查,要照X光的。

  但魯迅先生當時就下樓是下不得的,又過了許多天,魯迅先生到福民醫院去檢查病去了。照X光後給魯迅先生照了一個全部的肺部的照片。

  這照片取來的那天許先生在樓下給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塊,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着左肺的邊邊黑了一大圈。

  這之後,魯迅先生的熱度仍高,若再這樣熱度不退,就很難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國醫生,只查病,而不給藥吃,他相信藥是沒有用的。

  須藤老醫生,魯迅先生早就認識,所以每天來,他給魯迅先生吃了些退熱藥,還吃停止肺病菌活動的藥。他說若肺不再壞下去,就停止在這裏,熱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險的。

  在樓下的客廳裏,許先生哭了。許先生手裏拿着一團毛線,那是海嬰的毛線衣拆了洗過之後又團起來的。

  魯迅先生在無慾望狀態中,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想,睡覺似睡非睡的。

  天氣熱起來了,客廳的門窗都打開着,陽光跳躍在門外的花園裏。麻雀來了停在夾竹桃上叫了三兩聲就飛去,院子裏的小孩們唧唧喳喳地玩耍着,風吹進來好像帶着熱氣,撲到人的身上,天氣剛剛發芽的春天,變爲夏天了。

  樓上老醫生和魯迅先生談話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到。

  樓下又來客人,來的人總要問:

  “周先生好一點嗎?”

  許先生照常說:“還是那樣子。”

  但今天說了眼淚又流了滿臉。一邊拿起杯子來給客人倒茶,一邊用左手拿着手帕按着鼻子。

  客人問:

  “周先生又不大好嗎?”

  許先生說:

  “沒有的,是我心窄。”

  過了一會魯迅先生要找什麼東西,喊許先生上樓去,許先生連忙擦着眼睛,想說她不上樓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沒有人能代替了她,於是帶着她那團還沒有纏完的毛線球上樓去了。

  樓上坐着老醫生,還有兩位探望魯迅先生的客人。許先生一看了他們就自己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魯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轉着身問魯迅先生要什麼呢,而後又是慌忙地把線縷掛在手上纏了起來。

  一直到送老醫生下樓,許先生都是把背向着魯迅先生而站着的。

  每次老醫生走,許先生都是替老醫生提着皮提包送到前門外的。許先生愉快地、沉靜地帶着笑容打開鐵門閂,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給老醫生,眼看着老醫生走了才進來關了門。

  這老醫生出入在魯迅先生的家裏,連老孃姨對他都是尊敬的,醫生從樓上下來時,孃姨若在樓梯的半道,趕快下來躲開,站到樓梯的旁邊。有一天老孃姨端着一個杯子上樓,樓上醫生和許先生一道下來了,那老孃姨躲閃不靈,急得把杯裏的茶都顛出來了。等醫生走過去,已經走出了前門,老孃姨還在那裏呆呆地望着。

  “周先生好了點吧?”

  有一天許先生不在家,我問着老孃姨。她說:

  “誰曉得,醫生天天看過了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見老孃姨對醫生每天是懷着期望的眼光看着他的。

  許先生很鎮靜,沒有紊亂的神色,雖然說那天當着人哭過一次,但該做什麼,仍是做什麼,毛線該洗的已經洗了,曬的已經曬起,曬乾了的隨手就把它團起糰子。

  “海嬰的毛線衣,每年拆一次,洗過之後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長,衣裳一年穿過,一年就小了。”

  在樓下陪着熟的客人,一邊談着,一邊開始手裏動着竹針。

  這種事情許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開始預備着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許先生自己常常說:

  “我是無事忙。”

  這話很客氣,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飯,都好像沒有安靜地吃過。海嬰一會要這個,要那個;若一有客人,上街臨時買菜,下廚房煎炒還不說,就是擺到桌子上來,還要從菜碗裏爲着客人選好的夾過去。飯後又是吃水果,若吃蘋果還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薺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給客人吃,那時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

  許先生除了打毛線衣之外,還用機器縫衣裳,剪裁了許多件海嬰的內衫褲在窗下縫。

  因此許先生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着,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鈕釦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春天時許先生穿了一個紫紅寧綢袍子,那料子是海嬰在嬰孩時候別人送給海嬰做被子的禮物。做被子,許先生說很可惜,就揀起來做一件袍子。正說着,海嬰來了,許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嬰又要麻煩起來了,一要說是他的,他就要要。

  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着。

  有一次我和許先生在小花園裏拍一張照片,許先生說她的鈕釦掉了,還拉着我站在她前邊遮着她。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許先生在窗下縫着衣裳,機器聲格噠格噠的,震着玻璃門有些顫抖。

  窗外的黃昏,窗內許先生低着的頭,樓上魯迅先生的咳嗽聲,都攪混在一起了,重續着、埋藏着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種對於生的強烈的願望站得和強烈的火焰那樣堅定。

  許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縫的那張布片,頭有時隨着機器的力量低沉了一兩下。

  許先生的面容是寧靜的、莊嚴的、沒有恐懼的,她坦蕩地在使用着機器。

  海嬰在玩着一大堆黃色的小藥瓶,用一個紙盒子盛着,端起來樓上樓下地跑。向着陽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召集了小朋友來,他向他們展覽,向他們誇耀,這種玩藝只有他有而別人不能有。他說:

  “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

  別人不能有,於是他拍着手驕傲地呼叫起來。

  許先生一邊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邊下樓來了。

  “周先生好了些?”

  見了許先生大家都是這樣問的。

  “還是那樣子,”許先生說,隨手抓起一個海嬰的藥瓶來:“這不是麼,這許多瓶子,每天打針,藥瓶也積了一大堆。”

  許先生一拿起那藥瓶,海嬰上來就要過去,很寶貴地趕快把那小瓶擺到紙盒裏。

  在長桌上擺着許先生自己親手做的蒙着茶壺的棉罩子,從那藍緞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壺倒着茶。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只有海嬰快活地和小朋友們的吵嚷躲在太陽裏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的沉重,喉嚨裏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於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麼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裏邊就像有東西在那裏堵塞着,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後來,魯迅先生掙扎着把頭擡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說完了就咳嗽起來。

  許先生被驚動得從樓下跑來了,不住地訓斥着海嬰。

  海嬰一邊哭着一邊上樓去了,嘴裏嘮叨着:

  “爸爸是個聾人哪!”

  魯迅先生沒有聽到海嬰的話,還在那裏咳嗽着。

  魯迅先生在四月裏,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赴一個約會,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手下夾着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着。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

  許先生無可奈何的,只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願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着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裏,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裏畫,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經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菸又拿在手裏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裏。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邊站着。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

  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麼周先生爲什麼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七月以後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爲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着,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長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着。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牀邊上不斷看着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菸包裏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着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着頭髮的女人在大風裏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着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爲什麼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爲什麼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着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

  魯迅先生以爲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爲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過了三個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終日喘着。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爲了紀念魯迅先生逝世3週年,蕭紅於1939年9月22日創作了《魯迅先生生活散記》一文,後在此文基礎上改寫成《記我們的導師——魯迅先生生活的片斷》一文,並於3週年前夕,創作《記憶中的魯迅先生》一文,又名《魯迅先生生活憶略》。本篇《回憶魯迅先生》創作於1939年10月26日,是蕭紅綜合以上各篇內容寫成的,署名蕭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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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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