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感想

  經過黃鶴樓的時候,每每要想到古人某某在黃鶴樓上飲過酒。接着又必想到“周郎赤壁”,其實赤壁還離得遠呢!至於遠多少,我也不知道。不過此刻長江究竟是在我的腳邊上。

  讀了古時的詩或文章之後,留給我的印象是:長江的波濤洶涌,滾滾東流。比方周瑜和曹操打仗竟有人留下這樣的詞被我讀過了:“……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於是我最佩服長江。

  等我真的來到了長江一看麼!不對的,於是又給了我一個信念:長江也不過爾爾。這裏所說的爾爾,就是說長江也不過就是一條平凡的河而已。

  其實不對,長江那麼長,就是“驚濤拍岸",周瑜和曹操打仗,還分哪一段呢!但這也難怪,自幼生於北方,沒有見過梅花,沒有見過竹林,對於南方的過於夢想,多少總帶着點迷失味。

  前天晚上在黃鶴樓下閒蕩着的時候,左面的空中懸着滿了一半的月亮,右面對着向我流來的江水,我的心上又要起着那已經習慣了的胡思亂想。這時候聽到有人說:“壯丁,壯丁。”(而後知道是從外省開來的軍隊。)但看上去,只是黑壓壓的一堆,細看,才知道那是在成着喑啞的行列走向市輪渡的入口,那些赤着的腳好像樹枝一樣攤開在水門汀的碼頭上。擔着鍋的,揹着稻草的,軟體的蟲類似的那麼沒有聲音地向前蠕進。在這行列之中,也走着孩子兵,那臉孔,和一張新封起來的小圓鼓那麼平滑,我偶然聽到他們的喉音,使我想到了還沒有成熟的鳥雛的呀叫。這就是我們中華受罪的民族!

  我坐在市輪渡的尾上,回頭而望着長江鎮靜的,沒有波浪。若不是看見了江上搖搖不定的小划船的燈火,我會以爲這船是走在大陸上。若不是適才我看見了這些近代的兵士,我會以爲我是古代的人了。

  下了市輪渡,換了馬車,在馬蹄的響聲中,是去赴招待“第五路軍政訓處”人員的晚會。

  在長桌的周圍,招待者和被招待者互相地講着話,是站起來講的,是非常規矩的,雖然是茶會,但像個什麼紀念日,時時有準備着向國旗鞠躬的可能。不管這地方好不好,對不對,我是不大喜歡的。於是我開始要吃糖或吃點心,可是沒有人動手,點心們被擺出花樣來站在桌子中心的那條紅綢子上,我想:點心們也莊嚴起來了!我沒敢動它。

  站在我對面講話的人,講得很激動,把一個字說了兩次或三次,還沒有說出來,也許說出來再重複一遍,我看他領上的四個金梅花有點礙事,並且他的眼鏡好像已經不透明一樣在妨害着他。我正在計劃着那離得我較遠的那盤點心中,有一塊炮彈型的,是否我用叉子,伸出胳臂去,不站起來就可以拿到它。這時候,那站在對面的兩手壓着桌邊的武裝同志,他說到我的名字和蕭軍,他這樣說之後,我就停下獲起那塊點心的計劃了。不是對於自己過於注意,因爲我忽然想起上海北四川路的日本酒館來了,也是在晚上,桌子上面也擺着杯盤,由於兩位日本朋友的介紹,也認識了他們的朋友,也是日本人。這人的身長比普通的中國人還高,他的笑聲非常開敞,能夠聽懂或是說些“東北”的方言。他是來自“滿洲國”,在“滿洲國”做參事官。日本人也一樣,他也坐過一年監獄。初一聽來,我不懂得,而後才知道因爲他接濟義勇軍。他很能喝酒,日本的酒壺和小花瓶似的,他喝了不知多少壺。他好幾次的給我們斟滿了杯子,並且讓我們高舉起來,大家一同喝下去,一直喝到他的嘴角上發着亮光,酒已經順着嘴流了下來的時候,他仍然在喝,也許他看我們喝得沒有他多,他忽然說:

  “‘滿洲國’你們放心吧!”他手中的酒壺又向着我們這邊來了。

  因爲完全是日本式的酒館,我回過頭去,看着檐上掛着的小紅燈籠。我這受了感動的樣子好像怕羞一樣,使我躲避着別人的視線,正和前晚一樣,當那位武裝同志的手頭壓着桌邊,我聽他說到:

  “……我們覺得很高興的……我能夠和××××——東北逃出來的同志一同作這爲着中華民族解放的工作……”的那一刻一樣,我是面頰發燒而低下了頭去。

  兩個國家的人,有一個國家的人的親切,一個國家的人,感到了兩個國家的人的誠懇。

  回來的時候,在輪渡上一同來的兩個人都睡了。一個是蕭軍,還有另外一個朋友。他們豎起來的大氅的領子接近着帽沿,睡得像兩個梟鳥似的。

  只剩我一個人,怎麼談古論今?只好對着江水靜靜地坐着。

1937年11月16日武昌


(本篇署名蕭紅,首刊於1937年11月20日漢口《婦女前哨》第2期。本篇是近幾年發現的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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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6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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