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這樣的眼睛,又好像回到了母親死的時候。母親並不十分愛我,但也總算是母親。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許多醫生來過了,他們騎着白馬,坐着三輪車,但那最高的一個,他用銀針在母親的腿上刺了一下,他說:
“血流則生,不流則亡。”
我確確實實看到那針孔是沒有流血,只是母親的腿上憑空多了一個黑點。醫生和別人都退了出去,他們在堂屋裏議論着。我背向了母親,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點。我站着。
“母親就要沒有了嗎?”我想。
大概就是她極短的清醒的時候:
“……你哭了嗎?不怕,媽死不了!”
我垂下頭去,扯住了衣襟,母親也哭了。
而後我站到房後襬着花盆的木架旁邊去。我從衣袋取出來母親買給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丟了就從此沒有了吧?”於是眼淚又來了。
花盆裏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閃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淚就再沒有流落下來,然而那是熱的,是發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時候。
而今則不應該了。
(本篇署名蕭紅,創作日期不詳,首刊於1936年11月29日上海《大公報》副刊《文藝》第25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