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華呀!你在外邊盡做什麼?也來幫我提一桶水去……”
“我不管,你自己去提吧。”他在院子來回走,又是在想什麼文章。於是我跑着,爲着高興。把水桶翻得很響,斜着身子從汪家廚房出來,差不多是橫走,水桶在腿邊左搖盪一下,右搖盪一下……
菜燒好,飯也燒好。吃過飯就要去江邊,去公園。春天就要在頭上飛,在心上過,然而我不能吃早飯了,肚子偶然疼起來。
我喊郎華進來,他很驚訝!但越痛越不可耐了。
他去請醫生,請來一個治喉病的醫生。
“你是患着盲腸炎吧?”醫生問我。
我疼得那個樣子,還曉得什麼盲腸炎不盲腸炎的?眼睛發黑了,喉醫生在我的臂上打了止痛藥針。
“張醫生,車費先請自備吧!過幾天和藥費一起送去。”郎華對醫生說。
一角錢也沒有了,我又不能說再請醫生,白打了止痛藥針,一點痛也不能止。
郎華又跑出去,我不知他跑出去做什麼,說不出懷着怎樣的心情在等他回來。
一個星期過去,我還不能從牀上坐起來。第九天,郎華從外面舉着鮮花回來,插在瓶子裏,擺在桌上。
“花開了?”
“不但花開,樹還綠了呢!”
我聽說樹綠了!我對於“春”不知懷着多少意義。我想立刻起來去看看,但是什麼也不能做,腿軟得好像沒有腿了,我還站不住。
肚痛減輕一些,夜裏睡得很熟。有朋友告訴郎華:在什麼地方有一個市立的公共醫院,爲貧民而設,不收藥費。
當然我掙扎着也要去的。那天是晴天,換好乾淨衣服,一步一步走出大門,坐上了人力車,郎華在車旁走,起先他是扶着車走,後來,就走在行人道上了。街樹不是發着芽的時候,已長出綠葉了!
進了診聞所,到掛號處掛了名,很長的堂屋,排着長椅子,那裏已經開始診斷。穿白衣裳的俄國女人,跑來跑去喚着名字,六七個人一起闖進病室去,過一刻就放出來,下一批人再被呼進去。到這裏來的病人,都是窮人,愁眉苦臉的一個,愁眉苦臉的一個。撐着木棍的跛子,腳上生瘡縛着白布的腫腳人,肺癆病的女人,白布包住眼睛的盲人,包住眼睛的盲小孩,頭上生瘡的小孩。對面坐着老外國女人,閉着眼睛,把頭靠住椅子,好似睡着,然而她的嘴不住地收縮,她的包頭巾在下巴上慢慢牽動……
小孩治療室有孩子大大地哭叫。內科治療室門口,外國女人又闖出來,又叫着外國名字;一會又有中國人從外科治療室闖出來,又喊着中國名字……拐腳子和胖臉人都一起走進去……
因爲我來得最晚。大概最後才能夠叫到我,等得背痛,頭痛。
“我們回去吧!明天再來。”坐在人力車上,我已無心再看街樹,這樣去投醫,病象不但沒有減輕,好像更加重了些。
不能不去,因爲不要錢。第二次去,也被喚着名字走進婦科治療室。雖等了兩點鐘,到底進了婦科治療室。既然進了治療室,那該說怎樣治療法。
把我引到一個屏風後面,那裏擺着一張很寬、很高、很短的臺子,臺子的兩邊還立了兩支叉形的東西,叫我爬上這臺子。當時我可有些害怕了,爬上去做什麼呢?莫非要用刀割嗎?
我堅決地不爬上去。於是那肥胖的外國女人先上去了,沒有什麼,並不動刀。換着次序我也被治療了一回,經過這樣的治療,並不用吃藥,只在肚子上按了按,或是一面按着,一面問兩句。
我的俄文又不好,所以醫生問的,我並不全懂,馬馬虎虎地就走出治療室。醫生告訴我,明天再來一次,好把藥給我。
以後我就沒有再去,因爲那天我出了診療所的時候,我是問過一個重病人的,他哼着,他的家屬哭着。我以爲病人病到不可治的程度,“他們不給藥吃,說藥貴,讓自己去買,哪裏有錢買?”是這樣說向我的。
去了兩天診療所,等了幾個鐘頭。怕是再去兩天,再去等幾個鐘頭,病人就會自然而然地好起來!可惜我沒有那樣的忍耐性。
(本篇創作於1935年3月至5月間,首刊於何處不詳,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8月初版《商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