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是個捉迷藏的地盤,四下竄走,桌子底下蹲着人,椅子倒過來扣在頭上頂着跑,電燈泡碎了一個。矇住眼睛的人受着大家的玩戲,在那昏庸的頭上摸一下,在那分張的兩手上打一下。有各種各樣的叫聲,蛤蟆叫,狗叫,豬叫,還有人在裝哭。要想捉住一個很不容易,從客廳的四個門會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時瞎子就摸到小屋去,從門後扯出一個來,也有時誤捉了靈秋的小孩。雖然說不準向小屋跑,但總是跑。後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門扇。
“那門不好進去。”有人要告訴他。
“看着,看着不要吵嚷!”又有人說。
全屋靜下來,人們覺得有什麼奇蹟要發生。瞎子的手接觸到門扇,他觸到門上的銅環響,眼看他就要進去把王女士捉出來,每人心裏都想着這個:看他怎樣捉啊!
“誰呀!誰?請進來!”跟着很脆的聲音開門來迎接客人了!以爲她的朋友來訪她。
小浪一般衝過去的笑聲,使摸門的人臉上的罩布脫掉了,紅了臉。王女士笑着關了門。
玩得厭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從什麼瞎話上又拉到正經問題上。於是“做人”這個問題使大家都興奮起來。
怎樣是“人”,怎樣不是“人”?
“沒有感情的人不是人。”
“沒有勇氣的人不是人。”
“冷血動物不是人。”
“殘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個人都會規定怎樣做人。有的人他要說出兩種不同做人的標準。起首是坐着說,後來站起來說,有的也要跳起來說。
“人是情感的動物,沒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沒有同情那就是自私,爲己……結果是互相殺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睜得很圓,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義下得準確。
“你說的不對,什麼同情不同情,就沒有同情,中國人就是冷血動物,中國人就不是人。”第一個又站了起來,這個人他不常說話,偶然說一句使人很注意。
說完了,他自己先紅了臉,他是山東人,老桐學着他的山東調: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許多人愛和老孟開玩笑,因爲他老實,人們說他像個大姑娘。
“浪漫詩人”,是老桐的綽號。他好喝酒,讓他作詩不用筆就能一套連着一套,連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麼就給什麼作個詩;朋友來了他也作詩:
“梆梆梆敲門響,呀!何人來了?”
總之,就是貓和狗打架,你若問他,他也有詩,他不喜歡談論什麼人啦!社會啦!他躲開正在爲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詩在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煩……憂”,讀得有腔有調,他用意就在打攪吵叫的一羣。郎華正在高叫着:
“不剝削人,不被人剝削的就是人。”
老桐讀詩也感到無味。
“走!走啊!我們喝酒去。”
他看一看只有靈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說:
“走,走,喝酒去。我請客……”
客請完了!差不多都是醉着回來。郎華反反覆覆地唱着半段歌,是維特別離綠蒂的故事,人人喜歡聽,也學着唱。
聽到哭聲了!正像綠蒂一般年輕的姑娘被歌聲引動着,哪能不哭?是誰哭?就是王女士。單身的男人在客廳中也被感動了,倒不是被歌聲感動,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聽的哭聲所感動,在地心不住地打着轉。尤其是老桐,他貪婪的耳朵幾乎豎起來,脖子一定更長了點,他到門邊去聽,他故意說:
“哭什麼?真沒意思!”
其實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聽了又聽,說了又說:“沒意思。”
不到幾天,老桐和那女士戀愛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識了!也到客廳來和大家一道跳舞。從那時起,老桐的胡鬧也是高等的胡鬧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恥於再把紅布包在頭上,當靈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時候,他說:
“我不跳啦!”一點興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從箱子裏把粉紅色的面紗取出來:
“誰來當小姑娘,我給他化妝。”
“我來,我……我來……”老桐他怎能像個小姑娘?他像個長頸鹿似的跑過去。
他自己覺得很好的樣子,雖然是胡鬧,也總算是高等的胡鬧。頭上頂着面紗,規規矩矩地、平平靜靜地在地板上動着步。但給人的感覺無異於他腦後的顫動着紅掃帚柄的感覺。
別的單身漢,就開始羨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還沒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經和別人戀愛了!
所以“浪漫詩人”就開始作詩。正是這時候他失一次盜:丟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詩“哭毛毯”。哭毛毯的詩作得很多,過幾天來一套,過幾天又來一套。朋友們看到他就問:
“你的毛毯哭得怎樣了?”
(本篇創作於1935年3月至5月間,首刊於何處不詳,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8月初版《商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