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運的小魚

  我們的小魚死了。它從盆中跳出來死的。

  我後悔,爲什麼要出去那麼久!爲什麼只貪圖自己的快樂而把小魚乾死了!

  那天魚放到盆中去洗的時候,有兩條又活了,在水中立起身來。那麼只用那三條死的來燒菜。魚鱗一片一片地掀掉,沉到水盆底去;肚子剝開,腸子流出來。我只管掀掉魚鱗,我還沒有洗過魚,這是試着幹,所以有點害怕,並且冰涼的魚的身子,我總會聯想到蛇;剝魚肚子我更不敢了。郎華剝着,我就在旁邊看,然而看也有點躲躲閃閃,好像鄉下沒有教養的孩子怕着已死的貓會還魂一般。

  “你看你這個無用的,連魚都怕。”說着,他把已經收拾乾淨的魚放下,又剝第二個魚肚子。這回魚有點動,我連忙扯了他的肩膀一下:“魚活啦,魚活啦!”

  “什麼活啦!神經質的人,你就看着好啦!”他逞強一般的在魚肚子上劃了一刀,魚立刻跳動起來,從手上跳下盆去。

  “怎麼辦哪?”這回他向我說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他從水中摸出來看看,好像魚會咬了他的手,馬上又丟下水去。魚的腸子流在外面一半,魚是死了。

  “反正也是死了,那就吃了它。”

  魚再被拿到手上,一些也不動彈。他又安然地把它收拾乾淨。直到第三條魚收拾完,我都是守候在旁邊,怕看又想看。第三條魚是全死的,沒有動。盆中更小的一條很活潑了,在盆中轉圈。另一條怕是要死,立起不多時又橫在水面。

  火爐的鐵板熱起來,我的臉感覺烤痛時,鍋中的油翻着花。

  魚就在大爐臺的菜板上,就要放到油鍋裏去。我跑到二層門去拿油瓶,聽得廚房裏有什麼東西跳起來,噼噼啪啪的。他也來看。盆中的魚仍在遊着,那麼菜板上的魚活了,沒有肚子的魚活了,尾巴仍打得菜板很響。

  這時我不知該怎樣做,我怕看那悲慘的東西。躲到門口,我想:不吃這魚吧。然而它已經沒有肚子了,可怎樣再活?我的眼淚都跑上眼睛來,再不能看了。我轉過身去,面向着窗子。窗外的小狗正在追逐那紅毛雞,房東的使女小菊捱過打以後到牆根處去哭……

  這是兇殘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毀滅了它吧!毀滅了這些失去了人性的東西!

  晚飯的魚是吃的,可是很腥,我們吃得很少,全部丟到垃圾箱去。

  剩下來兩條活的就在盆裏游泳。夜間睡醒時,聽見廚房裏有乒乓的水聲。點起洋燭去看一下。可是我不敢去,叫郎華去看。

  “盆裏的魚死了一條,另一條魚在游水響……”

  到早晨,用報紙把它包起來,丟到垃圾箱去。只剩一條在水中上下游着,又爲它換了一盆水,早飯時又丟了一些飯粒給它。

  小魚兩天都是快活的,到第三天憂鬱起來,看了幾次,它都是沉到盆底。

  “小魚都不吃食啦,大概要死吧?”我告訴郎華。

  他敲一下盆沿,小魚走動兩步;再敲一下,再走動兩步……不敲,它就不走,它就沉下去。

  又過一天,小魚的尾巴也不搖了,就是敲盆沿,它也不動一動尾巴。

  “把它送到江裏一定能好,不會死。它一定是感到不自由才憂愁起來!”

  “怎麼送呢?大江還沒有開凍,就是能找到一個冰洞把它塞下去,我看也要凍死,再不然也要餓死。”我說。

  郎華笑了。他說我像玩鳥的人一樣,把鳥放在籠子裏,給它米子吃,就說它沒有悲哀了,就說比在山裏好得多,不會凍死,不會餓死。

  “有誰不愛自由呢?海洋愛自由,野獸愛自由,昆蟲也愛自由。”郎華又敲了一下水盆。

  小魚只悲哀了兩天,又暢快起來,尾巴打着水響。我每天在火邊燒飯,一邊看着它,好像生過病又好起來的自己的孩子似的,更珍貴一點,更愛惜一點。天真太冷,打算過了冷天就把它放到江裏去。

  我們每夜到朋友那裏去玩,小魚就自己在廚房裏過個整夜。它什麼也不知道,它也不怕貓會把它攫了去,它也不怕耗子會使它驚跳。我們半夜回來也要看看,它總是安安然然地遊着。家裏沒有貓,知道它沒有危險。

  又一天就在朋友那裏過的夜,終夜是跳舞,唱戲。第二天晚上纔回來。時間太長了,我們的小魚死了!

  第一步踏進門的是郎華,差一點沒踏碎那小魚。點起洋燭去看,還有一點呼吸,腮還輕輕地抽着。我去摸它身上的鱗,都幹了。小魚是什麼時候跳出水的?是半夜?是黃昏?耗子驚了你,還是你聽到了貓叫?

  蠟油滴了滿地,我舉着蠟燭的手,不知歪斜到什麼程度。

  屏着呼吸,我把魚從地板上拾起來,再慢慢把它放到水裏,好像親手讓我完成一件喪儀。沉重的悲哀壓住了我的頭,我的手也顫抖了。

  短命的小魚死了!是誰把你摧殘死的?你還那樣幼小,來到世界——說你來到魚羣吧,在魚羣中你還是幼芽一般正應該生長的,可是你死了!

  郎華出去了,把空漠的屋子留給我。他回來時正在開門,我就趕上去說:“小魚沒死,小魚又活啦!”我一面拍着手,眼淚就要流出來。我到桌子上去取蠟燭。他敲着盆沿,沒有動,魚又不動了。

  “怎麼又不會動了?”手到水裏去把魚立起來,可是它又橫過去。

  “站起來吧。你看蠟油啊!……”他拉我離開盆邊。

  小魚這回是真死了!可是過一會又活了。這回我們相信小魚絕對不會死,離水的時間太長,復一復原就會好的。

  半夜郎華起來看,說它一點也不動了,但是不怕,那一定是又在休息。我招呼郎華不要動它,小魚在養病,不要攪擾它。

  亮天看它還在休息,吃過早飯看它還在休息。又把飯粒丟進盆中。我的腳踏起地板來也放輕些,只怕把它驚醒,我說小魚是在睡覺。

  這睡覺就再沒有醒。我用報紙包它起來,魚鱗沁着血,一隻眼睛一定是在地板上掙跳時弄破的。

  就這樣吧,我送它到垃圾箱去。

(本篇署名悄吟,創作於1935年3月至5月間,首刊於1936年4月1日上海《中學生》第64期)

上一頁
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121
阅读量:212

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