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走進那個房間的時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牀去,用袖口慢慢擦着臉。他——郎華,我的情人,那時候他還是我的情人,他問我:“你哭了嗎?”
“爲什麼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淚呀!”
不知是幾分鐘過後,我才發現這個房間是如此的白,棚頂是斜坡的棚頂,除了一張牀,地下有一張桌子,一張藤椅。離開牀沿用不到兩步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開門時,那更方便,一張門扇躺在牀上可以打開。住在這白色的小室,我好像住在幔帳中一般。我口渴,我說:“我應該喝一點水吧!”
他要爲我倒水時,他非常着慌,兩條眉毛好像要連接起來,在鼻子的上端扭動了好幾下:“怎樣喝呢?用什麼喝?”
桌子上除了一塊潔白的桌布,乾淨是連灰塵都不存在。
我有點昏迷,躺在牀上聽他和茶房在過道說了些時,又聽到門響,他來到牀邊。我想他一定舉着杯子在牀邊,卻不,他的手兩面卻分張着:
“用什麼喝?可以吧?用臉盆來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着才帶來的臉盆時,毛巾下面的刷牙缸被他發現,於是拿着刷牙缸走去。
旅館的過道是那樣寂靜,我聽他踏着地板來了。
正在喝着水,一隻手指抵在白牀單上,我用發顫的手指撫來撫去。他說:
“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撫來撫去,牀單有突起的花紋,並且白得有些閃我的眼睛,心想:不錯的,自己正是沒有牀單。我心想的話他卻說出了!
“我想我們是要睡空牀板的,現在連枕頭都有。”說着,他拍打我枕在頭下的枕頭。
“咯咯——”有人打門,進來一個高大的俄國女茶房,身後又進來一箇中國茶房:
“也租鋪蓋嗎?”
“租的。”
“五角錢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說不租,郎華也說不租。
那女人動手去收拾:軟枕,牀單,就連桌布她也從桌子扯下去。牀單夾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夾在她的腋下。一秒鐘,這潔白的小室跟隨她花色的包頭巾一同消失去。
我雖然是腿顫,雖然肚子餓得那樣空,我也要站起來,打開柳條箱去拿自己的被子。
小室被劫了一樣,牀上一張腫脹的草褥赤現在那裏,破木桌一些黑點和白圈顯露出來,大藤椅也好像跟着變了顏色。
晚飯以前,我們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過的。
晚飯就在桌子上擺着,黑“列巴”和白鹽。
晚飯以後,事件就開始了:
開門進來三四個人,黑衣裳,掛着槍,掛着刀。進來先拿住郎華的兩臂,他正赤着胸膛在洗臉,兩手還是溼着。他們那些人,把箱子弄開,翻揚了一陣:
“旅館報告你帶槍,沒帶嗎?”那個掛刀的人問。隨後那人在牀下扒得了一個長紙卷,裏面卷的是一支劍。他打開,抖着劍柄的紅穗頭:
“你哪裏來的這個?”
停在門口那個去報告的俄國管事,揮着手,急得漲紅了臉。
警察要帶郎華到局子裏去。他也預備跟他們去,嘴裏不住地說:“爲什麼單獨用這種方式檢查我?妨礙我?”
最後警察溫和下來,他的兩臂被放開,可是他忘記了穿衣裳,他溼水的手也幹了。
原因日間那白俄來取房錢,一日兩元,一月六十元。我們只有五元錢。馬車錢來時去掉五角。那白俄說:
“你的房錢,給!”他好像知道我們沒有錢似的,他好像是很着忙,怕是我們跑走一樣。他拿到手中兩元票子又說:“六十元一月,明天給!”原來包租一月三十元,爲了松花江漲水纔有這樣的房價。如此,他搖手瞪眼地說:“你的明天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華說:“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經理。”
郎華從牀下取出劍來,指着白俄:
“你快給我走開,不然,我宰了你。”
他慌張着跑出去了,去報告警察,說我們帶着兇器,其實劍裹在紙裏,那人以爲是大槍,而不知是一支劍。
結果警察帶劍走了,他說:“日本憲兵若是發現你有劍,那你非吃虧不可,了不得的,說你是大刀會。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來取。”
警察走了以後,閉了燈,鎖上門,街燈的光亮從小窗口跑下來,悽悽淡淡的,我們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國人,倒比日本憲兵強得多啊!
天明瞭,是第二天,從朋友處被逐出來是第二天了。
(本篇署名悄吟,創作於1935年3月至5月間,首刊於1936年7月1日上海《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