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我旁邊的是我所不認識的人,那鼾聲對於我簡直是厭惡和隔膜。我對她並不存着一點感激,也像憎惡我所憎惡的人一樣憎惡她。雖然在深夜裏她給我一個住處,雖然從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裏。
那夜寒風逼着我非常嚴厲,眼淚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門的時候,手套幾乎是結了冰,在門扇上起着小小的粘結。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裏面叫了幾聲。我只好背轉來走去。腳在下面感到有針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樣的去羨慕那些臨街的我所經過的樓房,對着每個窗子我起着憤恨。那裏面一定是溫暖和快樂,並且那裏面一定設置着很好的眠牀。一想到眠牀,我就想到了我家鄉那邊的馬房,掛在馬房裏面不也很安逸嗎!甚至於我想到了狗睡覺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腳溫暖。
積雪在腳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糾絞,積雪隨着風在我的腿部掃打。當我經過那些平日認爲可憐的下等妓館的門前時,我覺得她們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張地走,我忘記了我背脊怎樣的弓起,肩頭怎樣的聳高。
“小姐!坐車吧!”經過繁華一點的街道,洋車伕們向我說着。
都記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馬車的車伕們也許和我開着玩笑。
“喂……喂……凍得活像個他媽的……小雞樣……”
但我只看見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完全感到充血是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我摸索,我尋找電燈,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終點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級了,幾乎從頂上滑了下來。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盡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像是不可能,並且這種寒冷我再不能忍耐,並且腳凍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來,無論如何它需要一點暖氣,無論如何不應該再讓它去接觸着霜雪。
去按電鈴,電鈴不響了,但是門扇欠了一個縫,用手一觸時,它自己開了。一點聲音也沒有,大概人們都睡了。我停在內間的玻璃門外,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終沒有回答!我還看到牆上那張沒有框子的畫片。分明房裏在開着電燈。再招呼了幾聲,但是什麼也沒有……
“喔……”門扇用鐵絲絞了起來,街燈就閃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過道里搬了家餘留下來的碎紙的聲音,同時在空屋裏我聽到了自己蒼白的嘆息。
“漿汁還熱嗎?”在一排長街轉角的地方,那裏還張着賣漿汁的白色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銅板……
等我第一次醒來時,只感到我的呼吸裏面充滿着魚的氣味。
“街上吃東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這魚看吧,這是黃花魚,用油炸的……”她的顏面和幹了的海藻一樣打着波縐。
“小金鈴子,你個小死鬼,你給我滾出來……快……”我跟着她的聲音才發現牆角蹲着個孩子。
“喝漿汁,要喝熱的,我也是愛喝漿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我了,那是老主顧,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鈴子昨晚上不在家,不然的話,每晚都是金鈴子去買漿汁。”
“小死金鈴子,你失了魂啦!還等我孝敬你嗎?還不自己來裝飯!”
那孩子好像貓一樣來到桌子旁邊。
“還見過嗎?這丫頭十三歲啦,你看這頭髮吧!活像個多毛獸!”她在那孩子的頭上用筷子打了一下,於是又舉起她的酒杯來。她的兩隻袖口都一起往外脫着棉花。
晚飯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樣子。
我整天沒有吃東西,昏沉沉和軟弱,我的知覺似乎一半存在着,一半失掉了。在夜裏,我聽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麼,你叫什麼?”我問。
“不,媽呀!”她惶惑的哭着。
從打開着的房門,老婦人捧着雪球回來了。
“不,媽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裏去。
她把雪塊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她一面說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的條紋。
我究竟不知道這是爲了什麼。
第二天,我要走的時候,她向我說:
“你有衣裳嗎?留給我一件……”
“你說的是什麼衣裳?”
“我要去進當鋪,我實在沒有好當的了!”於是她翻着炕上的舊毯片和流着棉花的被子:“金鈴子這丫頭還不中用……也無怪她,年紀還不到哩!五毛錢誰肯要她呢?要長樣沒有長樣,要人才沒有人才!花錢看樣子嗎?前些個年頭可行,比方我年輕的時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子裏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幾個……多多少少總能落幾個……現在不行了!正經的班子不許你進,土窯子是什麼油水也沒有,老莊哪懂得看樣子,花錢讓他看樣子,他就幹了嗎?就是鳳凰也不行啊!落毛雞就是不花錢誰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頭上點了一下。“擺設,總得像個擺設的樣子,看這穿戴……呸呸!”她的嘴和眼睛一致地歪動了一下。“再過兩年我就好了。管她長得貓樣狗樣,可是她到底是中用了!”
她的顏面和一片幹了的海蜇一樣。我明白一點她所說的“中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夾袍,一件單衫,一件短絨衣和絨褲,一雙皮鞋,一雙單襪。
“不用進當鋪,把它賣掉,三塊錢買的,五角錢總可以賣出。”
我彎下腰在地上尋找套鞋。
“哪裏去了呢?”我開始划着一根火柴,屋子裏黑暗下來,好像“夜”又要來臨了。
“老鼠會把它拖走的嗎?不會的吧?”我好像在反覆着我的聲音,可是她,一點也不來幫助我,無所感覺的一樣。
我去扒着土炕,扒着碎氈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見了。
女孩坐在角落裏面咳嗽着,那老婦人簡直是喑啞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爲?那是金鈴子乾的事……”藉着她抽菸時划着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着縐紋的鼻子的兩旁掛下兩條發亮的東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賣了!她交給我錢的時候我才知道。半夜裏我爲什麼打她?就是爲着這樁事。我告訴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見過嗎?回家來偷。我說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她的,看那小毛辮子!活像個豬尾巴!”
她迴轉身去扯着孩子的頭髮,好像在扯着什麼沒有知覺的東西似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這年紀,不用說是不中用的啦!”
兩天沒有見到太陽,在這屋裏,我覺得狹窄和陰暗,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點也不怕懼,走出去了!
我把單衫從身上褪了下來。我說:“去當,去賣,都是不值錢的。”
這次我是用夏季裏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觸着雪地。
(本篇署名蕭紅,創作於1935年2月5日,首刊於1936年2月20日上海《海燕》第2期,收入《蕭紅散文》時,改篇名爲《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