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快穿衣服,摺好被子,平結他自己的鞋帶,我結我的鞋帶。他到外面去打臉水,等他回來的時候,我氣憤地坐在牀沿。他手中的水盆被他忘記了,有水潑到地板。他問我,我氣憤着不語,把鞋子給他看。
鞋帶是斷成三段了,現在又斷了一段。他重新解開他的鞋子,我不知他在做什麼,我看他向桌間尋了尋,他是找剪刀,可是沒買剪刀,他失望地用手把鞋帶做成兩段。
一條鞋帶也要分成兩段,兩個人束着一條鞋帶。
他拾起桌上的銅板說:
“就是這些嗎?”
“不,我的衣袋還有哩!”
那僅是半角錢,他皺眉,他不願意拿這票子。終於下樓了,他說:“我們吃什麼呢?”
用我的耳朵聽他的話,用我的眼睛看我的鞋,一隻是白鞋帶,另一隻是黃鞋帶。
秋風是緊了,秋風的淒涼特別在破落之街道上。
蒼蠅滿集在飯館的牆壁,一切人忙着吃喝,不聞蒼蠅。
“夥計,我來一分錢的辣椒白菜。”
“我來二分錢的豆芽菜。”
別人又喊了,夥計滿頭是汗。
“我再來一斤餅。”
蒼蠅在那裏好像是啞靜了,我們同別的一些人一樣,不講衛生和體面,我覺得女人必須不應該和一些下流人同桌吃飯,然而我是吃了。
走出飯館門時,我很痛苦,好像快要哭出來,可是我什麼人都不能抱怨。平日他每次吃完飯都要問我:
“吃飽沒有?”
我說:“飽了!”其實仍有些不飽。
今天他讓我自己上樓:“你進屋去吧!我到外面有點事情。”
好像他不是我的愛人似的,轉身下樓離我而去了。
在房間裏,陽光不落在牆壁上,那是灰色的四面牆,好像匣子,好像籠子,牆壁在逼着我,使我的思想沒有用,使我的力量不能與人接觸,不能用於世。
我不願意我的腦漿翻絞,又睡下,拉我的被子,在牀上輾轉,彷彿是個病人一樣,我的肚子叫響,太陽西沉下去,平沒有回來。我只吃過一碗玉米粥,那還是清早。
他回來,只是自己回來,不帶饅頭或別的充飢的東西回來。
肚子越響了,怕給他聽着這肚子的呼喚,我把肚子翻向牀,壓住這呼喚。
“你肚疼嗎?”我說不是,他又問我:
“你有病嗎?”
我仍說不是。
“天快黑了,那麼我們去吃飯吧!”
他是借到錢了嗎?
“五角錢哩!”
泥濘的街道,沿路的屋頂和蜂巢樣密擠着,平房屋頂,又生出一層平屋來。那是用板釘成的,看起來像是樓房,也閉着窗子,歇着門。可是生在樓房裏的不像人,是些豬玀,是污濁的羣。我們往來都看見這樣的景緻。現在街道是泥濘了,肚子是叫喚了!一心要奔到蒼蠅堆裏,要吃饅頭。桌子的對邊那個老頭,他嘮叨起來了,大概他是個油匠,鬍子染着白色,不管衣襟或袖口,都有斑點花色的顏料,他用有顏料的手吃東西。並沒能發現他是不講衛生,因爲我們是一道生活。
他嚷了起來,他看一看沒有人理他,他升上木凳好像老旗杆樣,人們舉目看他。終歸他不是造反的領袖,那是私事,他的粥碗裏面睡着個蒼蠅。
大家都笑了,笑他一定在發神經病。
“我是老頭子了,你們拿蒼蠅餵我!”他一面說,有點傷心。
一直到掌櫃的呼喚夥計再給他換一碗粥來,他才從木凳降落下來。但他寂寞着,他的頭搖曳着。
這破落之街我們一年沒有到過了,我們的生活技術比他們高,和他們不同,我們是從水泥中向外爬。可是他們永遠留在那裏,那裏淹沒着他們的一生,也淹沒着他們的子子孫孫,但是這要淹沒到什麼時候呢?
我們也是一條狗,和別的狗一樣沒有心肝。我們從水泥中自己向外爬,忘記別人,忘記別人。
1933年12月27日
(本篇首刊何處不詳,收入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1月初版《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