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告副手


  地板上細碎的木屑、油罐、顏料罐子,不流通的空氣的氣味,刺人鼻孔,散散亂亂地混雜着。

  木匠穿着短袖的襯衫,搖着耳朵,胳膊上年老的筋肉,忙碌地突起,又忙碌地落下;頭上流下的汗水直浸入他白色的鬍子根端去。

  另一個在大廣告牌上塗抹着紅顏料的青年,確定的不希望回答,拉起讀小說的聲音說:

  “這就是大工廠啊!”

  屋子的右半部不知是架什麼機器噠噠的響。什麼聲音都給機器切斷了。芹的嘆息聲聽不見,老木匠咳嗽聲也聽不見,只是抖着他那年老快不中用的胳膊。

  芹在大牌上塗了一塊白色,現在她該用紅色了。走到顏料罐子的堆裏去尋,肩上披着兩條髮辮。

  “這就是大工廠啊!”

  “這就是大工廠啊!”

  芹追緊這個反覆的聲音,望着那個青年正在塗抹的一片紅色,她的骨肉被割得切痛,這片紅色捉人心魂地在閃着震撼的光。

  “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說的話別人沒有聽見,這卻不是被機器切斷的,只是她沒說出口來。

  站在牆壁一般寬大的廣告牌前,消遣似的她細數着老木匠喘着呼吸的次數。但別一方面她卻非消遣,實際的需要的想下去:

  “我決不能塗抹自己的血!……每月二十元。”

  “我決不能塗抹自己的血,我不忍心呀!……二十元。”

  “米袋子空了!蓓力每月的五元稿金,現在是提前取出來用掉了!”

  “可是怎麼辦?二十元……二十元……二十元……”

  她爽快地拉條短凳在坐着。腦殼裏的二十元,就像一架壓榨機一樣,一發動起來,不管自己的血,人家的血,就一起地從她的筆尖滴落到大牌子上面。

  那個青年蹲着在大牌子上畫。老木匠面向窗口,運着他的老而快不中用的胳膊。三個昏黃的影子在牆上、在牌子上慌忙地搖晃。

  外面廣茫的夜在展開着。前樓提琴響着,鋼琴也響着。女人的笑聲,經過老木匠面向的窗口,聲音就終止在這暗淡的燈光裏了。木匠帶着鬍子,流着他快不中用的汗水。那個披着髮辮的女人登上木凳在塗着血色。那個青年蹲在地板上也在塗着血色。琴聲就像破鑼似的,在他們聽來,不尊貴,沒有用。

  “這就是大工廠啊!他媽媽的!”

  這反覆的話,隔一段時間又要反覆一遍。好像一盤打字機似的,從那個青年的嘴裏一字一字地跳出。

  芹搖晃着影子,蓓力在她的心裏走……

  “他這回不會生氣的吧?我是爲着職業。”

  “他一定會曉得我的。”

  門扇打開,走進一個鼻子上架着眼鏡,手裏牽着文明杖,並且上脣生着黑鼻涕似的小胡。他進來了。另一個用手帕掩着嘴的女人,也走來了。旗袍的花邊閃動了一下,站在門限。

  “唔,我可受不了這種氣味,快走吧!”

  男人正在鑑賞着大牌子上的顏色。他看着大牌子方纔被芹弄髒了的紅條痕。他的眼眉在眼鏡上面皺着,他說:

  “這種紅色不太明顯,不太好看。”

  穿旗袍的女人早已挽起他的胳膊,不許再停留一刻。

  “醫生不是說過嗎?你頭痛都是常到廣告室看廣告被油氣薰的。以後用不着來看,總之,畫不好憑錢不是什麼都可以做到嗎?畫廣告的不是和街上的乞丐一樣多嗎?”

  門扇沒給關上,開着,他們走了。他們漸去漸遠的話聲,渺茫的可以聽到:

  “……女人爲什麼要做這種行道?真是過於拙笨了,過於想不開了……”

  那個青年搖着肩頭把門關好,又搖動着肩頭在說:“叫你鑑賞着我們的血吧!就快要渲染到你們的身上了……”

  他說着,並且用手拍打自己的膝蓋。

  芹氣得喘不上氣來,在木凳上癡呆茫然地立着,手裏紅顏色的筆溜到地板上,顏料罐子倒傾着;在將畫就的大牌子上,在她的棉袍上,爬着長條的紅痕。

  青年搖起昏黃的影子向着芹的方面:

  “這可怎樣辦?四張大牌子明天就一起要。現在這張又弄上紅色,方纔進來的人就是這家影院的經理,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姨太太。”

  芹的影子就像釘在大牌子上似的,一動不動。她在失神地想啊:這就是工廠啊!方纔走進來的那個長小胡的男人不也和工廠主一樣吧?別人,在黑暗裏塗抹的血,他們卻拿到光明的地方去鑑賞,玩味!

  外面廣茫的夜在流。前樓又是笑聲拍掌聲,帶着刺般傳來,突刺着芹的心。

  廣告室裏機器響着,老木匠流着汗。

  老木匠的汗爲誰流呢?


  房門大開着,碗和筷子散散亂亂地攤在爐臺上,屋子充滿黃昏的顏色。

  蓓力到報館送稿子回來,一看着門扇,他臉就帶上了驚疑的色彩,心不平靜地在跳:

  “臘月天還這樣放空氣嗎?”

  他進屋摸索着火柴和蠟燭。他的手驚疑地在顫動,他心假裝平靜無事地跳。他嘴努力平靜着在喊:

  “你快出來,我知道你又是藏在門後了!”

  “快出來!還等我去門後拉你嗎?”

  臉上笑着,心裏跳着,蠟油滴落了滿手。他找過外屋門後沒有,又到裏屋門後:

  “小東西,你快給我爬出來!”

  他手按住門後衣掛上的衣服,不是芹。他臉上爲了不可遏止的驚疑而憤怒,而變白。

  他又帶着希望尋過了牀底,小廚房,最後他坐在牀沿,無意識地撳着手上的蠟油,心裏是這樣地想:

  “怎麼她會帶着病去畫廣告呢?”

  蠟油一片一片地落到膝蓋上,在他心上翻騰起無數悲哀的波。

  他拿起帽子,一種悲哀而又勇敢的力量推着他走出房外,他的影子投向黑暗的夜裏。

  門在開着,牆上搖顫着空虛寂寞的憧影,蠟燭自己站在桌子上燃燒。


  帽子在手裏拿着,耳朵凍得和紅辣椒一般,跑到電影院了。太太和小姐們穿着鑲邊的袍子從他的眼前走過,像一塊骯髒的肉,或是一個裏面裹着什麼齷齪東西的花包袱,無手無足地在一串串地滾。

  但,這是往日的情形,現在不然了。他恨得咬得牙齒作響,他想把這一串串的包袱肚子給踢裂。

  電影院裏,拍手聲和笑聲,從門限射出來,蓓力手裏擺着帽子,努力抑止臉上急憤的表情,用着似平和的聲音說:

  “廣告室在什麼地方?”

  “有什麼事?”

  “今天來畫廣告的那個女人,我找她。廣告室在什麼地方?”

  “畫廣告的人都走了,門關鎖了!”

  “不能夠,你去看看!”

  “不信把鑰匙給你去看。”

  站在門旁那個人到裏面,真的把鑰匙拿給蓓力看了。鑰匙是真的,蓓力到現在,把方纔憤怒的方向轉變了。方纔的憤怒是因芹帶着病畫廣告,怕累得病重;現在他的憤怒是轉向什麼方向去了呢?不用說,他心內衝着愛和忌妒兩種不能混合的波浪。

  他走出影院的門來,帽子還是在手裏拿着;有不可釋的無端的線索向他拋着:

  “爲什麼呢?她不在家,也不在這裏?”

  滿天都是星,各個在閃耀,但沒有一個和蓓力接近的,他的耳朵凍得硬了,他不感覺,又轉向影院去,坐在大長椅上。電影院裏擾嚷着噪雜的煩聲,來來去去高跟鞋子的腳,板直的男人褲腿,手杖,女人牽着的長毛狗。這一切,蓓力今天沒有罵他們,只是專心地在等候。他想:

  “芹或者到裏面看電影去了?工作完了在這裏看電影是很方便的。”

  里門開放了,走出來麻雀似的人羣,吱吱的鬧着騷音。蓓力站起來,眼睛花了一陣在尋找芹。

  芹在後院廣告室裏,遙遠縹渺地聽着這騷音了。蓓力卻在前房裏尋芹。

  門是開着,屋子裏的蠟燃燒得不能再燃燒了,盡了。蓓力從影院回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是忘掉把蠟吹滅就走出去。

  屋子給風吹得冰冷,就和一個冰窖似的。門雖是關好,門限那兒被風帶進來的雪霜凜凜的仍在閃光。僅有的一支蠟燭燒盡了,蓓力只得在黑暗裏摸索着想:

  “一看着職業什麼全忘了,開着門就跑了!”

  冷氣充滿他的全身,充滿全室,他耳朵凍得不知道痛,躬着腰,他倒在牀間。屋子裏黑黝黝的,月光從窗子透進來,但,只是一小條,沒有多大幫助。蓓力用他僵硬的手擄着頭髮在想。

  門口間被風帶進來的雪的沙羣,凜凜地閃着淚水般的光芒:“看到職業,什麼全忘了!開着門就跑了!”“可是現在爲什麼她不在影院呢,到什麼地方去了?除開職業之外,還有別的力量躲在背後嗎?”

  他想到這裏,猛然咒罵起自己來了:

  “芹是帶着病給人家畫廣告去,不都是爲了我們沒有飯吃嗎?現在我倒是被別的力量擾亂了!男人爲什麼要生着這樣出乎意外的懷疑心呢?”


  蓓力的心軟了,經過這場憤恨,他才知道芹的可愛,芹的偉大處。他又想到影院去尋芹,接她回來,伴隨着她,倚着肩頭,吻過她,從影院把她接回來。

  這不過是一刻的想象,事實上他沒那麼做。

  他又接着煩惱下去,他不知道是愛芹還是恨芹。他手在捶着牀,腳也在捶牀。亂捶亂打,他心要給煩惱漲碎了,煩惱把一切壓倒。

  落在門口間地板上的雪,像刀刃一樣在閃着凜凜的光。

  蓓力蓬着頭髮,眉梢直豎到伏在額前的髮際,慌怔的影子從鐵欄柵的大門投射出來,向着路南那個賣食物的小鋪走去。


  影院門又是鬧着騷音,芹同別的人,同看電影的小姐少爺們,從同一個門口擠出來。她臉色也是紅紅的,別人香粉的氣味也傳染到她的身上。

  她同別人走着一樣暢快的步子,她在搖動肩頭,誰也不知道她是給看電影的人畫廣告的女工。街旁沒有衣食的老人,他知道凡是看電影的大概都是小姐或太太;所以他開始向着這個女工張着向小姐們索錢的手,擺着向小姐們索錢的姿勢。手在顫動,板起臉上可憐的笑容,眼睛含着眼淚,嗓子喑啞,聲音在抖顫。

  可憐的老人,只好再用他同樣的聲音,走向別一羣太太、小姐,或紳士般裝束的人們面前。

  在老頭子只看芹的臉紅着,衣服發散着香氣,他卻不知道衣服的香味是別人傳染過來的。臉紅是在廣告室裏被油氣和不流通的空氣薰的。

  芹心跳,她一看高懸在街上共用的大鐘快八點了。她怕蓓力在家又要生氣,她慌忙地搖着身子走,她肚子不痛了,什麼病也從她身上跑開了。

  她又想蓓力不會生氣的,她知道蓓力平時是十分愛她。她興奮得有些多事起來。往日躲在樓頂的星星,現在都被她發見了: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但在星星的背後似乎埋着這樣的意義:

  “這回總算不至於沒有柈子燒了。米袋子會漲起,我們的肚子也不用憂慮了。屋子可以燒得暖一點,腳也不至於再凍破下去,到月底取錢的時候,可以給蓓力買一件較厚的毛衣。臘月天只穿一件夾外套是不行呢!”

  她腳雖是凍短了,走路有些歪斜,但,這是往日的情形,現在她理由充足地在搖着肩頭走。

  在鐵柵欄的大門前,蓓力和芹相遇了。蓓力的臉,沒有表情,就像沒看着芹似的,蓬着頭髮走向路南小鋪去。

  芹方纔的理由到現在變成了不中用。她臉上也沒有表情,跟住蓓力走進小鋪去;蓓力從袖口取出玻璃杯來,放在櫃檯上,並且指着擺在格子上的大玻璃瓶。

  芹搶着他的手指說:

  “你不要喝酒!”

  純理智的這話沒有一點感情。沒有感情的話誰肯聽呢?

  蓓力買了兩毛錢酒,兩支蠟燭。

  一進門,摸着黑,他把酒喝了一半;趁着蓓力點蠟的機會,芹把杯子舉起,剩餘的一半便吞下她的肚裏去。

  蓓力坐下,把酒杯高舉,喝一口是空杯,他望着芹的臉笑了笑。因爲酒,他臉變得通紅:又因爲出去,手拿着帽子,耳朵更紅了。

  蓓力和芹隔着桌子坐着,蠟燭在桌上站立,一個影子落在東牆;一個影子落在西牆,兩個影子相隔兩處在搖動着。

  蓓力沒有感情地笑着說:

  “你看的是什麼影片呀?”

  芹恐惶地睜大了眼睛,她的嗓子浸進眼淚去,喑啞着說:

  “我什麼都不能講給你,你這話是根據什麼來路呢?”

  蓓力還用着他同樣的笑臉說:

  “當我七點鐘到影院去尋你,廣告室的門都鎖了!”

  芹的眼淚似乎充滿了嗓子,又充滿了眼眶,用她喑啞的聲音解辯:

  “我什麼時候看的電影?你想我能把你留家,自己坐在那裏看電影嗎?我是一直畫到現在呀!”

  蓓力平時愛芹的心現在沒有了。他不管芹的聲音喑啞,仍在追根,並且確定的用手作着絕對的手勢說:

  “你還有什麼可說?鎖門的鑰匙都拿給我看了!”

  芹的理由沒有用了,急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搖着頭,瞪着眼,臉色急得發青,酒力衝上來,臉色發着紅。

  蓓力還像有話要說似的,但是他肚子裏的酒,像要起火似的燒着,酒的力量叫他把衣服脫得一件不留,光着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一會,他又把衣裳、褲子、襪子一件一件地攤在地板上,最後他坐在衣服上,用被風帶進來的霜雪擦着他中了酒通紅的腳,嘴在唱着說:

  “真涼快呀,我愛的芹呀,你不來洗個澡嗎?”

  他躺在地板上了,手捉抓着前胸,嘴裏在唱,同時作嘔。

  他又歪斜地站起,把屋門打開,立時又關上了。他嚷着中國人送竈王爺的聲調:

  “竈王爺開着門上西天!”

  他看看芹也躺在地板上了,在下意識裏他愛着芹,把他攤在地板上的衣服,都撳起來給芹蓋好。他用手把芹的眼睛張開說:

  “小妹妹,你睜開眼睛看看,把我的衣服脫得一件不留給你蓋上,怕你着涼,你還去畫廣告嗎?”

  芹舌頭短了,不能說話了。

  蓓力反覆地問她,她不能說話,蓓力持着酒氣,孩子般地惱了。把衣裳又一件件地從芹身上取下來,重鋪到地板上,和方纔一樣,用霜雪洗着腳,蠟燭昏黃的影子,和醉了酒的人一致地搖盪。夜深寂靜的聲音在飄漾着。蓓力被酒醉得用下意識在唱:

  “看着職業,開着門就跑了!”

  “連我也不要了!”

  “連我也不要了!開着門就跑了……”


  第二天蓓力病了,凍病了,芹耐着肚子痛從牀上起來,蓓力問她:

  “你爲什麼還起得這樣早?”

  芹回答:

  “我去買柈子!”

  在這話後面,卻是躲着別的意思:

  “四個大牌子怕是畫不出來,要早去一點。”

  芹肚子痛得不能直腰,走出大門口去,一會柈子送來了,她在找錢,蓓力的幾個衣袋找遍了。她驚恐地問蓓力:

  “昨天的五角錢呢?”

  蓓力想起來了:

  “昨晚買酒和蠟燭的五角錢給了小鋪了!”

  送柈子的人在門外等着,芹出去,低着頭說:

  “一時找不到錢,下午或是明天來拿好嗎?”

  那個人帶着不願意的臉色,掮起柈子來走了。芹是眼看着柈子被人掮走了。


  正是九點一刻,蓓力的朋友(畫廣告的那個青年)來了。他說:“昨夜大牌子上弄的那條紅痕被經理看見了。他說芹當廣告副手不行,另找來一個別的人。”

(本篇署名悄吟,首發何處不詳,收入哈爾濱五日畫報印刷社1933年10月初版《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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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蕭紅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5229
阅读量: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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