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華回來吃飯,我對他說,他很不願意做這事。他說:
“盡騙人。昨天別的報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師的廣告,我去接洽,其實去的人太多,招一個人,就要去十個,二十個……”
“去看看怕什麼?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塊廣告,這回更能滿足我的慾望。那文告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職業,職業會來嗎?”我又向他說。
“要去,吃了飯就去,我還有別的事。”這次,他不很堅決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個朋友。
“到哪裏去?”
“接洽廣告員的事情。”
“就是《國際協報》登的嗎?”
“是的。”
“四十元啊!”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懸的大表還不到十一點鐘,十二點纔開始接洽。已經尋找得好疲乏了,已經不耐煩了,代替接洽的那個“商行”才尋到。指明的是石頭道街,可是那個“商行”是在石頭道街旁的一條順街尾上,我們的眼睛繚亂起來。走進“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樓房二層樓上,剛看到一個長方形的亮銅牌釘在過道,還沒看到究竟是什麼個“商行”,就有人截住我們:“什麼事?”
“來接洽廣告員的!”
“今天星期日,不辦公。”
第二天再去的時候。還是有勇氣的。是陰天,飛着清雪。那個“商行”的人說:
“請到電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們這裏不替他們接洽了。”
郎華走出來就埋怨我:
“這都是你主張,我說他們盡騙人,你不信!”
“怎麼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氣。
“不都是想當廣告員嗎?看你當吧!”
吵起來了。他覺得這是我的過錯,我覺得他不應該同我生氣。走路時,他在前面總比我快一些,他不願意和我一起走的樣子,好像我對事情沒有眼光,使他討厭的樣子。衝突就這樣越來越大,當時並不去怨恨那個“商行”,或是那個電影院,只是他生氣我,我生氣他,真正的目的卻丟開了。兩個人吵着架回來。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爐板上烘着手。他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飛機帽。
“南崗那個人的武術不教了。”晚上他告訴我。
我知道,就是那個人不學了。
第二天,他仍戴着他的飛機帽走了一天。到夜間,我也並沒提起廣告員的事。照樣,第三天我也並沒有提,我已經沒有興致想找那樣的職業。可是他自動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個電影院去過兩次。
“我去過兩次,第一回說經理不在,第二回說過幾天再來吧。真他媽的!有什麼勁,只爲着四十元錢,就去給他們耍寶!畫的什麼廣告?什麼情火啦,豔史啦,甜蜜啦,真是無恥和肉麻!”
他發的議論,我是不回答的。他憤怒起來,好像有人非捉他去做廣告員不可。
“你說,我們能幹那樣無聊的事?去他孃的吧!滾蛋吧!”他竟罵起來,跟着,他就罵起自己來:“真是混蛋,不知恥的東西,自私的爬蟲!”
直到睡覺時,他還沒忘掉這件事,他還向我說:“你說,我們不是自私的爬蟲是什麼?只怕自己餓死,去畫廣告。畫得好一點,不怕肉麻,多招來一些看情史的,使人們羨慕富麗,使人們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這樣,只怕自己餓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東西……若有人每月給二百元,不是什麼都幹了嗎?我們就是不能夠推動歷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敗壞歷史!”
他講的使我也感動了,並且聲音不自知地越講越大,他已經開始更細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點聲啊,房東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來。”我說。
又是一天,我們在“中央大街”閒蕩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點鐘時,已經快要黃昏了,陽光僅僅留在樓頂,漸漸微弱下來,街路完全在晚風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掃着人們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見朋友,總是不把手套脫下來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涼吧,我見郎華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來。我低下頭去,順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紅綠的小斑點。
“你的鞋上怎麼有顏料?”
他說他到電影院去畫廣告了。他又指給我們電影院就是眼前那個,他說:
“我的事情很忙,四點鐘下班,五點鐘就要去畫廣告。你們可以不可以幫我一點忙?”
聽了這話,郎華和我都沒回答。
“五點鐘,我在賣票的地方等你們。你們一進門就能看見我。”老秦走開了。
晚飯吃的烤餅,差不多每張餅都半生就吃下的,爲着忙,也沒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圍在爐邊吃的。他的臉被火烤得通紅。我是站着吃的。看一看新買的小表,五點了,所以連湯鍋也沒有蓋起我們就走出了,湯在爐板上蒸着氣。
不用說我是連一口湯也沒喝,郎華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頭上的帽子,一面追隨他。纔要走出大門時,忽然想起火爐旁還堆着一堆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來的時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說我:“做飯也不曉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會磨蹭,女人就能耽誤事!”
可笑的內心起着矛盾。這行業不是幹不得嗎?怎麼跑得這樣快呢?他搶着跨進電影院的門去。我看他矛盾的樣子,好像他的後腦勺也在起着矛盾,我幾乎笑出來,跟着他進去了。
不知俄國人還是英國人,總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處賣票。問他老秦,他說不知道。問別人,又不知道哪個人是電影院的人。等了半個鐘頭也不見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學說一到家就生出來,照樣生出來:“去他孃的吧!那是你願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這自私的東西,多碰幾個釘子也對。”
他到別處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
“你們怎麼不去找找?”老秦一邊脫着皮帽,一邊說。
“還到哪裏找去?等了半點鐘也看不到你!”
“我們一同走吧。郎華呢?”
“他出去了。”
“那麼我們先走吧。你就是幫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十,均分。”
在廣告牌前站到十點鐘纔回來。郎華找我兩次也沒有找到,所以他正在房中生氣。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買酒喝,我也搶着喝了一半,哭了,兩個人都哭了。他醉了以後在地板上嚷着說:
“一看到職業什麼也不管就跑了,有職業,愛人也不要了!”
我是個很壞的女人嗎?只爲了二十元錢,把愛人氣得在地板上滾着!醉酒的心,像有火燒,像有開水在滾,就是哭也不知道有什麼要哭,已經推動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樣。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畫了一天的廣告。我是老秦的副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沒有去,電影院另請了別人。
廣告員的夢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
(本篇創作於1935年3月至5月間,首刊於1936年3月1日上海《中學生》第6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