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终于是沉下去了。地平线上面,泛着一抹淡黄色的光,反映着长空,像有点凄凉的意味;同时那西北风兀自加紧起来,在车前带着呼呼的声音,横吹了过去。大家向前看去,一片高高低低的土地,和天脚相接,并没有其他的遮拦。虽是靠近北边的所在,有一座高些的山尖上,立着一座堡子,在这种夜色苍茫的时候看到,那时更加上一种说不出来的印象。
这样走了十五六里,天色昏沉得只有模糊的影子了,却在路边上发现了一辆汽车。那车上除了几个平常装束的人而外,却有几个印度人在上面。车子到了这里,照着他们的行规,就停住了;汽车夫跳下车去,问他们还短少什么?那边答应不短少什么,这边才开着车子走。健生道:“到了这西北边境,还有印度人,这是出于我意料的事。”燕秋摇着头笑道:“这是你看错了。这是西边的缠回,也是我们同胞。”健生笑道:“这真成了那句话: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可是他们有那魁梧的身体,同时那健康色的面皮,又长着络腮胡子,更与印度人相近。”昌年道:“我也以为他们是印度人呢。他们扎了花布包头,身上还披了一块很大的毛织围巾,大有印度风味。这也可见中国之大,自己一国的人,生平不易见面;见了面,这会常当是外国人呢。”燕秋道:“大家的胆子,可以壮一壮了。虽然地方很荒凉,有了一辆汽车做伴,可以放心了。”健生笑道:“事到于今,放心是要向前面走,不放心也是要向前面走;将来把这些险境走完了,在安乐的时候,回想起来,那倒是一件有味的事。”燕秋道:“那很好!我希望这险境,暂时还不要完,留着你慢慢去经历,好永久地去回味。”健生道:“唯其如此,所以你愿意我们陪你到新疆去了。”那汽车司机生听到,就顺便地插言道:“三位还想到新疆去吗?那条路,可是很苦的。”燕秋道:“虽然有这个意思,那还不知道是哪一天呢。也许不去。”司机生道:“在兰州住一些时候吗?”燕秋道:“大概要住一些时候。”费、伍二人,听到她说的这几句话,心里不免都拴了一个疙瘩。她分明说是到了兰州,再酌定行止的,怎么还没有到兰州,就说不向前走了呢?好在天色是昏沉了,大家全看不到脸色,倒也不怎样的介意。本来在闷沉的空气里,大家已经是不说话了,为了几个缠回,才把话引起来。现在听到了燕秋的口风,费、伍二人随着转起念头,十分地苦闷,口里也就不曾吐出一个字。
沉寂了许久,在黑魆魆的旷野里,汪汪地送来两声狗叫。司机生笑道:“好了!到了华家岭镇上了。”说着话时,在黑暗中,有两点火星闪动着;似乎那叫的狗,也就在那地方。车子开到了火星边下,隐约地看到一带堡墙,有几个短装男女在墙根下站着,似乎手里全拿了棍子。两三条大狗,追着汽车乱叫。车子开到,进了一个黄土墙门里,是个大院落,立刻有一阵煳焦的马粪味,向人鼻子里直冲了来,这是充满了甘肃乡村的意味。大家下得车来,在靠里的黄土屋子,有门咿呀一声,露出一线灯光。向那里看时,灯光下有好些个人影子,摇摇不定。贾耀西首先叫起来道:“掌柜的!你们这里还有地方吗?我们一路有七八个人,想在你这里找两间屋子。”黑暗中有人答道:“谁教你们来得这样晚?两间屋子,一间屋子也腾不出来了。”健生道:“这位掌柜的,也太不像生意人说话。你这儿住不下,还有别家呢,对我们这样发狠干什么?”在黑暗中,贾耀西就轻轻地扯了他两下衣襟,那意思就是不让他向下说。贾耀西道:“掌柜的!我给你商量商量,腾出一间屋子来给我们吧!我们同路,还有一位女客。要不,我们大家就在车上过夜,那也不要紧。”黑暗中有人答道:“就是腾的话,你们一位女客,也不能占我一间屋。”燕秋就搭话道:“贾先生!你不用为我发愁,我什么恐怖的地方也经过了。若是汽车停在这院子里,我就在车上睡一晚,那也不害怕。早几年以前,我还小着呢,在六盘山下面,就同着我父母熬过夜的。”这时,贾耀西的勤务,将一盏玻璃罩子灯,点着了以后,挂在汽车上,照着这汽车四周比较明亮。这院子里,除了一辆已损坏的汽车,横搁在靠门角落里而外,另外还有两辆汽车,停在院子中间。因之,车子那边还有些什么,却是看不清楚。在燕秋说过话之后,在车子那边,却有带着病音,连连地咳嗽了几声。大家为了找不到住的所在各自发急,对于平常的一种咳嗽声,当然也不会去注意。昌年灯下四周望望,问道:“这个小镇市,似乎不止一家。这里住不下,我们再去找另一家吧。”贾耀西道:“这地方,根本就不是大路经过的所在。所以有镇市,也没有什么客店。自从公路由这里经过之后,这个小小的镇市,在二百四十里无人烟的中间,发现出来,犹如大海中一个淡水岛,那是非常之重要的。可是这是初开辟的一个站头,对于旅行家所需要的东西,那是完全不曾预备的。这一家客店,还带着汽车站。你看,除了东北两角一共七间矮屋而外,就是这一所院子。哪里找得出新开的客店?不过,大家也不用慌,我手下两个勤务,对于这一条路,比较的熟悉,他们总可以想法子找个地方歇脚。现在是大家肚子全饿了,把静宁买的菜和馍,先蒸热了,拿来吃了再说。天气还不算冷,我们就在这院子里先坐一会吧。”大家听说是没有客店,发急也是枉然。就全依了他的话,在院子里散步。贾耀西的勤务,有去找歇宿所在的,也有去预备晚餐的。
费、伍二人在车上取下了热水瓶,站在灯下倒茶喝。健生道:
“燕秋!你不喝一杯热水?”燕秋背了两手,斜靠了车子站定。在对面,就是先停下来的两辆汽车,在那汽车空当里,却有一个人探头探脑,黑暗中虽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伹是那人不很健康,是约略看得出来的,也许那就是一个年老的乡下人,看到这些远来的旅客,透着有点奇怪。在他探头探脑之间,似乎也是想走过来的。及至燕秋只管向那边注意了去,他明白了,人家在那里也有点奇怪着他了,因之把身子一缩,立刻缩到车子后面去。燕秋看到,实在不能再沉默了,这就悄悄地走到昌年身边,向他低声道:“你看,那汽车后面有个人,很是奇怪,老是向我这里打量着,等我去看他,他又闪开了。你说那是好人还是歹人?”昌年向汽车那边看去时,见有一个短衣人,坐在地上。本想问一声,自己是个外乡人,又不知道是否可以问得。仔细注视了一会,觉得也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于是向燕秋道:“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客店里一个看守院子的人。”燕秋以为这是在客店里,而且身边还有几个男子,纵有什么不测,那也不要紧。想到这里,心里也就坦然了。
大家在院子里,没有多大一会子,两个勤务就在外面搬进黑馍菜碟子来了。贾耀西督率着人搬了一张桌子,几个凳子,放在院子里,笑道:“我们就坐在外面坐着吃吧。虽然凉一点,我想还不至于坐不住人。这比在屋子里闷着闻马粪味,总要痛快一些。”燕秋道:“这真对不起,为了我一个人,闹得大家全不能进屋子去。其实我既是甘肃人,这马粪味老早地就闻惯了,倒不算一回事。”在这样说着话的时候,勤务们把玻璃罩子灯放在桌上,随后把食物也一齐移过来,大家围了这盏灯,在露天里晚餐,燕秋无意之间,是对了灯,背了那列汽车坐着的,并也不想到吃以外还有什么事。这灯下面,一个大瓦钵子,盛着冬瓜块的红烧肉,热气腾腾地,向人鼻子里钻着香气。另外两个瓦盘子,盛着炒韭菜和炒鸡蛋;就是柳条簸箕里,放的那些黑馍,也是只冒热气。据贾耀西说:“在隔壁人家,已经找好了一间屋子,为着干净一些起见,答应了给那人家一块钱。那人家听说有一块钱,是生平是论时间最优厚的收入,已经在打扫屋子。吃过了饭,就可以去了。”燕秋笑道:“这倒是真话,一间屋子,要租一块钱一晚上。那在西北,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大家说着,就吃了起来。
昌年左手拿了一块馍,右手将筷子夹了一大块肉,才要向嘴里送了去,却听到身旁,有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回头看时,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毛蓬蓬地一头头发,身上反穿了一件老羊毛的皮筒子;那羊毛像癞狗皮一般,结上了数多疙瘩,在灯光下虽看不清他的颜色;但是很瘦弱的身材,却看得出来。他两只手抱了一根木棍子。那手臂伸了出来,和黄蜡涂抹了一样,把筋骨全透露在外,不必猜度,就知道这是一位乞丐,因道:“你这个人讨饭,也不在行,黑暗中钻了出来,吓我一跳。刚才在汽车后面探头探脑地,也就是你吧?”那人用很低弱的声音答道:“先生!我原不是讨饭的,只因为你们这桌上的肉味很香,把我引了出来了。我倒不敢讨肉吃。你们这馍,好大一块,能赏我一块吗?”昌年将手上的那块馍塞在他手上,连连挥着手道:“过去过去。”那人接了馍,就走了。燕秋回转头来看他时,只看了他的背影。贾耀西将筷子夹了两块肉,追了过去,叫道:“讨饭的!我听你说得可怜,给你两块肉吃。”燕秋伏在桌上,就听他说:“谢谢你了。不瞒你先生说,我有七八天没吃饱肚子。每天只找些零碎食物,度我的性命。”贾耀西道:“你不用告苦了。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们这馍,还是由静宁带来的,假如我们这馍吃得有多,一定再分给你一点。我们老远的带了来,总也要把自己的肚子弄饱。”他说着这话,已经走回了原位。燕秋道:“哦!原来这是一个饿人。先前我站在这里,他在汽车缝里,溜进溜出,我真吓了一跳。”昌年道:“这客店里老板,也太马虎,怎好随随便便就容纳一个讨饭的人,在院子里过夜呢?这个年头,什么样子的人没有,将人随便地留在屋子里,似乎有点不妥。”燕秋道:“店里人的眼睛,比我们亮得多。真是不能容纳的人,他就不会容纳的了。”健生笑道:“既然如此,为什么刚才你又很害怕呢?”
燕秋这倒没的可说了,只有陪了大家吃喝。偶然一抬头,却看到那个人,又在对面的墙根下站定。他两手抱了一根棍子,眼神呆呆地,只管向这张桌子上看了来。燕秋道:“说起来,这个人倒有些奇怪了。为什么老是向我们这桌上看了来?”那个人倒不因为这里人问话,就闪开了去,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是的,不是的。她说的话,一点都不像。”健生喝着道:“你这个人真不好惹,给你吃了,你就大可以走开了。而且我们已经说明,有得剩的话,还是给你,你为什么老在这里麻烦?”他答道:“我不要吃的了,我站在一边看看。”他口里说着,人已慢慢地走近来。他偏了头,微避着灯光,向燕秋脸上注视着;他左手抱了棍子,右手伸了一个食指,战战兢兢地指着,抖颤着道:“这位小姐是……这位小姐是……是甘肃人吗?”昌年站起来重声问道:“你这个人,好不讲情理,你只管啰嗦什么!是甘肃人不是甘肃人,与你什么相干?这话不是问得很奇吗?”可是燕秋并不因为他的话问得唐突,已是手里拿了馍同筷子,呆呆地向那个问话的人望着。那人道:“因为这位小姐,她说过她是甘肃人。我要问一问,小姐!你你你,是静宁县人,住在隆德的吗?”燕秋将手上的筷子黑馍一抛,跳了起来,走到他的身边,扯住他的羊皮简,向他脸上注视着道:“你是我的二哥杨兴华吗?”那个人哪里说得出话来,只管是抖颤。燕秋道:“二哥!二哥!我不想在这里会遇到你,你怎么落得这般光景?”兴华道:“是呀!我也不想在这里会遇到了你,你好?”燕秋道:“我好什么?我漂落到现在呀。你知道大哥同爹妈么?”兴华道:“大哥听说是阵亡了,爹妈的消息,我也不十分清楚。但是爹走隆德经过一回,妈好像不在了。你不用伤心,也许大家还都在。人家都说我阵亡了的,可是现时我还在呀!”
他兄妹二人在那边说话,桌上的人,全听得呆了。昌年首先走过来道:“燕秋!我十二分地抱歉,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令兄的。你二位这里相会,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我纵然说错了两句话,我想你不会见怪我的了。”燕秋因哥哥当面受过人家的喝骂,而且这喝骂是为了她哥哥讨饭吃,这在面子上看了,实在是一件难为情的事;可是在人家喝骂的时候,自己也当着面的。那时,虽没有帮着说什么,也好像认为人家喝骂是应当的。到了这时候,怎能怪人家呢?便用着很低的声音答道:“这也不能怪你们。”她的情形,实在尴尬得很。贾耀西对于燕秋的身世,本来不大了然,现在看到她这样的认兄妹,更有些糊涂,呆呆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健生于是走向前,对杨兴华点了一个头道:“杨先生!我们全是令妹的朋友,并不是外人。既是肚子饿了,就请到桌子上一同来吃点东西。好在令妹在这里,一切可以和你想办法。”兴华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向桌子上所摆的东西,看了一看,又向燕秋的脸上看了一看。他如此的行为,教燕秋又说得出什么话来,早是一阵心酸,两行眼泪,直流下来。昌年走近两步向燕秋乱摇着两手道:“你不必伤心了。令兄突然看到了你,心里自然是十分慌乱。你要是一哭,更让他心里慌乱起来的。”燕秋带着哭音道:“我真是惭愧!”她说着话,不免向贾耀西偷看了去。耀西道:“这是笑话了。我们虽不是什么高明的人,但是做人这一分儿好歹,我们总也知道。令兄身遭不幸,我们做朋友的,只有对你表示同情;若是不表示同情,还要讥笑你,那我们的见识,也未免太浅了。”燕秋道:“我并不是说各位笑我,只是我……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总觉得心里不大安然似的。”她说到这里,回头看到兴华怀里,还抱了那根讨饭棍子,他那两只眼睛,似乎被桌上的食物吸引住了,呆看着,动也不动。这就只好亲自向前,把他的棍子抽开,然后扶着他,在凳子上坐下。兴华的肚子里,虽然是已经饿得发烧,可是两只手扶了桌沿,并不敢扶起筷子来。燕秋怕朋友们会拿了黑馍递到他手上去,那会显着更难为情。于是也坐过来,把她的筷子拿起塞到他手上,点点头低声道:“二哥!你就随便地吃一点东西吧,好在这里全是熟人,倒不必客气。”兴华听了这话,才将筷子头夹了几丝韭菜,送到嘴里去咀嚼。大家也怕他一个人,在这里吃着,有些难为情,各人就重整碗筷,陪着同吃起来。大家虽还只有八成饱,可是都慢慢地吃着,以便省下食物来。让兴华去果腹。
在吃饭的时候,燕秋已经是把自己逃难的经过,滔滔地说了个大概。兴华拿筷子的右手,很少动作,左手已经接连拿两个馍,送到嘴里去了。吃完了,贾耀西也就明白了很多,因道:“这件事不必怎样考量了,就请杨小姐陪着令兄,一同到隔壁屋子里去住,也好畅谈别后的情形。”燕秋道;“各位也找到了歇脚的地方吗?”贾耀西道:“这不要紧,我们全是男子,纵然一夜不睡,又有什么要紧。我们打算多穿一点衣服,就在车子上过夜。”燕秋道:“那么,我向各位有个要求,让我同家兄在汽车上过夜,各位到隔壁民房里去住。我想今晚上,大可以和家兄谈到天亮去。若是住在人家里,一宿谈到天亮,恐怕吵了别人。再说家兄这一副情形,跑到人家家里去,恐怕人家也要拒绝,倒不如老老实实在汽车上坐着。”她这样要求,大家本来不肯答应,无奈她兄妹二人都把意思决定了,怎么也变不过来,大家想是执拗不过,也就依了她了。
车上支起了帐篷,大家陆续地散去,只有燕秋兄妹同在车上,那盏玻璃罩子灯,也就放在车上。健生对于兴华很表示好感,当大家散去之后,他又走回汽车上来,请燕秋提着灯,他打开了箱子,检出一套旧羊毛衫褂裤,一套八成新的呢布中山装,一双毛袜,都检在一边放着。燕秋以为他自己要换衣服,并不怎样介意;及至他把箱子盖好了,却向兴华笑道:“杨先生!这几件衣服,虽是旧的,都还干净,请你暂时穿着。到了兰州,我们当然要另想法子。”燕秋哦哟了一声道:“老伍!你这样费事,真不敢当。”健生道:“这又有什么不敢当。不过是几件旧衣服,回头就请令兄换上吧!明早见。”他好像是要避开燕秋道谢,跳下车去就走了。兴华望了这些东西,却不免发怔;哪里知道说什么。燕秋就望了东西出神一会,因道:“你真缺少衣服,既是朋友送了来,你就拿去穿吧。”兴华把衣服拿起,就着灯光仔细检查了一会,点着头自言自语地道:“这些衣服,倒全是好的。”他说着把所有的衣服,一件件看过了笑道:“这位先生,虽想得周到,到底还忘了一件事,没有送双鞋给我。”燕秋道:“果然是差着这一点。我想着他不会专丢了这件事不管,也许是怕鞋子不合适,所以没有拿出来。”正说着呢,健生在老远的地方,大声笑着来了。他一面走着一面笑道:“我做事太不周到,还有鞋子没有预备呢。”他看到车子上张的雨布棚,完全都扯着遮盖起来了,这就站在车下,隔了油布棚道:“我不上车来了。燕秋!我那网篮里面,新旧鞋子全有。你不必客气,请替你令兄随便挑选一双;哪一双合适,就穿哪一双。我给你灌了一瓶热水来,你拿去喝吧。”说着,他将两只手伸进棚子里面来,正是一只热水瓶子。燕秋接着瓶子道:“天气还早,你可以上车来坐坐。”健生道:“不必了,让你二位畅谈畅谈吧。”他交代了后,便已走开。
兄妹二人,盘腿坐在车板上,对了棚架上挂的那盏灯,对面望着,心里早已碎了,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兴华先开口道:“这位朋友,实在不错。你觉得他这人怎么样?”燕秋道:“这几位都不错,只是我对这几位朋友不起。因为人家千里迢迢把我送到这里来,耽搁了读书的工夫。我正在这里发愁,没有法子感谢人家。”兴华道:“这几个人里面,我想是这位伍先生为人最好吧?”燕秋听了,觉得二哥是有点误会,但是二哥是由封建社会里长了出来的人,把江南社交公开的情形,告诉给他,他有些不大了然,那误会更深。于是向兴华笑了一笑,却没有把话向下说。这时,健生轻移了脚步,不曾走远,正在听话。听到兴华那句话,燕秋格格地答复一笑,心里不由得不痛快一阵。总又怕燕秋出来了,看到多有不便,就赶快走开去了。到了隔壁民房里,大家都已铺被安歇,自然也不去提到燕秋的事。
次早,大家起身到这边客店来,只见兴华全身上下换了个整齐,站在车边,也是一位很英俊的青年。虽然脸上带了一些风尘之色,可是一夜之间,变成了两个人了。兴华首先向健生握着手,半鞠了一躬道:“伍先生实在是个仁义人,我不知道要怎样的感谢你才好。”燕秋也站在他身边,自己不便默然,抬起她那健圆的手臂,连连地摸了几下鬓发,向健生微微地一笑道:“我们这样熟的朋友,就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健生道:“我若不是看在极熟的朋友分上,这一点儿旧衣服,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昌年听了这话,才知道健生瞒了大家,私自去做了一回人情,这是无法可以竞争的事,只得脸上带了一点淡笑,远远站在一边望着。
大家料理了一番行李,要上车了,这就发生了一个问题。在司机生开车的所在,除了司机生,只能添坐三个人,现在燕秋的二哥来了,应当同燕秋坐在一处,势必把费、伍二位,挤一位到后面去。燕秋始而是不留意,及至自己坐到车子上以后,这才想起来了。把二哥放在哪里好呢?因之她在车上还没有落座,立刻又走下来,向费、伍两人道:“前面坐不下了,我同家兄坐到后面去。”健生道:“为了坐不下一个人,挤走两个人,不很妥当。让我一个人到后面去吧!”说着,他真个抢着爬到车后身去。燕秋不能把他拖下来,自己再上去,这也只好由他了。车子开着,燕秋兄妹是畅谈别后情况,却把赏玩风景的事,丢到一边去。今天车子走得很慢,只开到定西县就不走了。因为定西县城对面,有个车倒岭,又是二三十里无人烟的所在。大家不敢冒险,早早歇下。
次日早上,从从容容地向省城兰州进发。中午十二点钟的时候,到了一个大镇市甘草店。因为他们公路上,在这里设了一个工程处,贾耀西就招待大家在工程处打中尖。这里是个小屋巷子里,套着个大院落,因为天气十分好,院子里地上铺着有四五寸厚的干马粪,在太阳地里晒着,人就踏着这马粪走了过去。当人脚踏在马粪渣子上的时候,粪灰飞起多高。大家走到院子的北屋里,倒是有些桌椅板凳的陈设,可是这些东西上面,全洒了一层焦黄色的灰尘。自然,这灰里面,含着马粪的成分不少。耀西招待大家坐下,所有茶水食物,全是在院子侧面,由勤务们端了过来的。最巧的是一个勤务将藤簸箕捧着几斤黑馍来的时候,就有一阵大风,在半空中扑了过来,这就把地面上的干马粪,卷了起来,成了一卷黄尘,四处飞散;自然,这黑馍上面,是无可逃免。当黑馍端到屋里来以后,健生看那上面,竟撒了一层胡椒粉。心里想着:走了这样长的路线,还不曾经过晒马粪的人家,今天算是尝着这滋味了。当吃黑馍的时候,只好把黑馍的外层浮放皮全给掀了,看看别人,却不大怎样的介意,心里可就想着:要修养到吃马粪不算一回事的时候;肚子里的寄生虫,大概不少。自己是个研究科学的人,而今过这种极不科学的生活,未免太矛盾。如此一想,立刻添了一番心事,东西也吃不下去。
大家匆匆地打过中尖,继续地向前走。可是过了甘草店之后,所有在车上的旅客,脸上全带了一种欣慰的样子。各人嘴里,不时地说着,快到兰州了。接着风景也变了。公路在很平坦的原野上过着,四周全是麦田,有两三个村庄,簇拥着一丛绿树,还有在绿树里洼下去一条宽沟,在宽沟上架着水车的;简直是江南的风景,不像到了这边远地方。由这些村庄过去,还过了一条河,河里的石子,大大小小铺了满河床。在石缝子里,弯曲着一条浅水,很是清洁。河两旁的人家,树木阴阴的,不时地露屋角墙角来,有时还在树林里透出两声牛叫,这更让人感觉到农村风景之美。过了这条河,这更上了一片高原。远远地向前看去,在天山脚的南边,远远地透露着一片青山的影子,而且高低峰头,很有些跌宕的姿势。只有这影子送到大家眼里来的时候,早就听到一阵欢笑的声音。又全说着:到了兰州了。汽车上过了平原大道,马力开得更足,风驰电逐地,耳边呼呼地响。这地方的形势,纵然走眼一看,却也很是险要;北边是黄河,南边是皋兰山,中间一条平方形平原,约莫有四五里地面宽窄。燕秋回转头来向昌年道:“你看,我们这兰州省会形势怎么样?”昌年道:“当然,一定是最扼要的地方了。汉唐以来,这里总是和番人交界的所在,所以在这里筑下了一个城。你看,这城后面这样一块大平原,至少可以屯十几万人马。古人的眼光,那实在是不下于我们后人。在这地方屯兵,进可以战,退可以守,那是很有一番打算的。”燕秋道:“甘肃皋兰,以前叫着金城。金城之固,那是很有名的。”正说着呢,在西边云脚下,已经拥出了一座三层高的城楼,隐隐地现出了一带城墙。在城墙下面,屋脊重重地,透露着人烟稠密的样子。燕秋微微的摆着头,表示了得意的样子,笑道:“昌年!你看我们这个省会的城市,不也很好吗?”
这时,车子正经过一大片平坦地皮的飞机场,壁垒森严地有一所很大的营房。那营垒上也是像南方一样,墙上搽抹着白粉,写着斗大一个字的标语。营垒中间突树着高大的立体形门楼,上面飘着国旗;军号呜嘟嘟地响着。在飞机场那边,是一列西方少见的青山,与白云相接。这番声色,令人看着就充量地现出了边城的风味。由此前进,经过了几所零碎的负郭村子,就到了城脚下了。这里的城,虽没有西安城那样伟大,但是也高立了三级箭楼。砌墙的青砖,由脚一直到顶,并不是一路看来的黄土墙坯了。进城之后,街道比西安窄些,却也很宽绰地通过汽车去。两旁店铺,只是缺少玻璃窗门,拦门一列横柜台里,支着黑漆木架子,倒也有不少的货物堆列着。这里差不多是一个缩小的西安,大家投荒两千里,一时遇到这样繁盛的街市,心里都十分高兴。路旁也偶然看到新式建筑;但这新建筑,绝不是东南所建的立体形,不过是白粉墙上,挖了三四个百叶窗;百叶窗是两层的。在那陡立的墙上,也可以猜度出来,里面还有一层楼。若把东南打比,这是五十年前的摩登建筑了。
汽车刚停在这样一家新式建筑的门口,就有一位穿长袍马褂的人,迎着贾耀西道:“贾先生来了。还有由南京的杨先生、费先生、伍先生,也都是和你们同车而来的吗?”这时,燕秋已经下车。耀西就介绍她和那人相见。据说是教育厅的吴科长。他首先笑道:“我们早得有三位来省的消息,昨日又接到了程工程师的电报。敝厅长非常愉快,特派兄弟前来欢迎。这旅馆里,我们已经定下了两间屋子了。”燕秋听着,这就不由得两道眉毛飞舞着,先笑了起来。接着费、伍二人下车,同吴科长一一地握手,大家进了屋子。耀西把各人的行李,全安顿妥当了,然后向燕秋告辞,开着汽车到工程处去了。费、伍二人看这旅馆里的情形,也是仿照西安旅馆的样子具体而微,只是屋子里缺少铁床,或者是土炕或者是木头架子床;便是桌椅脸盆架,也都起点花纹,不是内地情形,几根木棍子撑一块板子了。茶房送上茶水来,看时也不是黄泥浆了。在大家的心里,全是把兰州当一座荒漠边域的,看到这种样子,都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愉快。
那吴科长共预备了三间屋,费、伍二人只占了一间,吴科长似乎是受了上司的命令,对于燕秋兄妹特别客气,只是在那边屋子里周旋。过了一会子,燕秋换了一套衣裙,脸也洗了,头发也梳了,笑着走到费、伍二人的屋子里来。她扯着蓝布褂子衣摆,笑道:“敝省也很不坏吧!”健生道:“总算很好,假使西北城市,全像这个样子,我们就是长在西北住着,我们也是很愿意的了。”燕秋听着,脸上泛出了一层浅笑,表示那一番得意来,因笑道:“你二位不是老早地说着,要看看黄河第一桥吗?吴科长已经预备两辆骡车,带我们出城去看看。”昌年笑道:“这个样子是把我们当上客看待了,那可不敢当。”一句话没说完,吴科长就在身后接嘴道:“本来是上客呀。这地方要各位老远地跑来,可不容易的。”燕秋笑道:
“既是吴科长来招待我们了,我们就勉勉强强做一回上客吧。趁了天晴,我们这就去,好吗?”费、伍二人看到她那种眉飞色舞的模样,不敢扫她的兴,就随了她一路走出大门。果然,有两辆轿式骡车,停在大门左右两边。吴科长笑道:“到了这地方来,最舒服就是坐骡车,不能比这再高明了。”燕秋向健生笑道:“你会坐吗?我来导演吧。”说着,自己就向车边走去。骡夫早已看到,由车上取了一个小凳子,放在车杠子边。她踏了凳子,爬上车去,翻个身坐着。然后伸出头来,笑着向健生招了两招手,笑道:“你学我的样子,一同上车来吧。”健生喜欢得要由心窝里痒了出来,也顾不了许多,点着头,口里连说好好,随着也爬上车里。昌年倒不介意,却坐到另一辆车子上去,燕秋二哥兴华似乎有什么预约一样,也随着昌年,坐到另一辆骡车上去。
这两辆骡车,是一辆跟着一辆,有时也并排地走起来。昌年见健生大半截身子露在蓝布车棚子外,满脸全带了笑容,盘了腿,两手抓住车架子,那骡车轮子颠颠倒倒地滚着,摇得健生在车上乱晃。其间有一次大大地晃着,晃得他身子一歪,向车棚木架子撞了一下。虽是两辆车子,还有相当的距离,却还听到卜咯一下响。在那晃动着与车棚相撞的时候,本来他还是继续说笑着的,碰过之后,他仅仅用手摸了一摸后脑勺,还是向燕秋说笑。昌年本当想笑出来,不过看到兴华坐在身边,这又不便把那幸灾乐祸的样子透露出。骡车转过两三条街巷,就看到了城门。出城门,早就有一片哄哄的水声。骡车停住,便看到了那条黄河沿城滚滚而去。
大家下了车,顺着河沿走,不到一百步路,就是黄河第一桥了。这一道桥,一般的在桥面上凌空架着钢质桥梁。桥面约有两丈多宽,用三截厚木板铺着。所有河两岸的骡车马车,全由桥面上经过。那车轮在桥面上滚着,不住地哄咚咚作响。黄河在甘肃并不像下游,仅仅只有半里路宽。看那些古董车辆,在这新式铁桥上走着,矛盾得很是有味。桥两边也有铁栏杆,扶在铁栏杆上向下看去,却见那黄河水,一条箭似的,碰在水泥桥柱上,哗啦啦作响。那水随了那响声,翻起白色的浪花。人在桥上向下望着,只觉头晕眼花,站立不住。在上流头远远地有那牛皮筏子,先是一个小黑点漂在水上,越近越大,是个平面的浮货上面载了货件,并没有什么布帆篙橹之类。顺流而下,也像水一般的长流疾走。那驾驶筏子的人,只扶了一支板桨,很悠闲地坐着,把那桨头子夹在胁下。昌年笑道:“这筏子也很有趣,一点气力不费,就走百十里路一天。”吴科长笑道:“何止百十里路一天!差不了和汽车相同,一天能走三四百里呢。可是有一层坏处,这筏子因为是被动的,不是主动的,只能由上游到下游去,不能由下游到上游来。”昌年道:“那怎么办?这筏子流到下游去,就不回来了吗?”吴科长笑道:“筏子回是回来的,但是不走水路。坐筏子下去的人,都背了筏子起旱走了回来。”昌年道:“筏子比一间屋子还大,一个人的肩上,怎样背得起?”吴科长笑道:“暂且不必说明,回头有背筏子的经过,大家就明白了。”
大家说着话,就把这一条黄河大铁桥,走了大半截。抬头一看,一列高山,沿黄河北岸,当了兰州省城的屏风。那山不但没有草木,倒是那光滑滑的黄土,让太阳照着,反射出抢眼的阳光来,让那山前的半边天,都是银灰色的。燕秋笑道:“河水是黄的,山色是白的,这种景致,东南哪里有?”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昌年正轻轻地向健生道:“这种山水的颜色,完全是一种病态。”一言未了,昌年也就向燕秋身上看过来,见她手扶了桥上的铁梁,身子微微地跳着,高兴到了极点,竟不是一个流落的姑娘回家找母亲来了!燕秋见费、伍二人站在一边说话,便向前一步道:“你二位对这里的风景,有什么批评吗?”健生两手一拍道:“这儿风景好哇。”燕秋听着,却是微微一笑。健生道:“你不用笑,我这话是有原因的。你看,河这边是山,河那边是城,非常之险要!假如有人由西来想攻兰州城,在河那边为山所阻,先展不开人马,隔了这一条黄河,又是没有船的所在,怎么可以渡过来?何况城就在河边上,正好向下放枪炮,防御是非常之容易的。”燕秋笑道:“这不是我自夸,我们这座兰州城,比西安、开封的形势,都要好上十倍。慢说一到兰州来,就有人家把我们当上客看待;就是把我们当极平常的人,我也觉得这地方大是可爱。有这样好的地方,我还回江南去做什么?”她这样说着,大家都不免呆呆地向她望了去。因为各人听着,各人全有各人的心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