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第十一回 少女同餐兴阑增苦闷 遗民谁见话里漏情机

  有人说,在女子的生理构造上,某一种分泌汁,很容易刺激神经,构成妒忌性。所以女子在情场上角逐,常能因为一种莫须有的事,引起了妒嫉,惹起了风波。这话不知道是否完全可靠?但是站在男子的立场上说,似乎女子们的妒忌性,是比男子要浓些的。像西北旅行队里,这位杨燕秋女士,她那大方的态度,洒落的襟怀,应该是无所妒忌的。可是在大家吃黄河鲤鱼的席上,来了一位洪朗珠女士,说她时髦过分,失了女儿的身份,可是她活泼泼地,又没有丝毫小姐脾味,似乎同来的三位男友,眼光都时时射到她身上去。尤其是高一虹,因为和她有世交的关系,二人见面之后,就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情感流露在外。这三个少年,虽不是燕秋私有的,然而她总觉得这件事情,她看到了就十分不快。因之她虽然坐在席上,同着大家说笑。然而她心里头却是安定不住。便是那黄河鲤鱼端上桌来了,她也尝不出个什么味儿。当吃那拔丝山药的时候,一虹是怕冷落了燕秋,特意地向她说两句话,偏是朗珠又抢着接过去了。燕秋始而还没有什么很深的印象,便是一虹将态度冷淡下来,做一个不甚介意的样子,这倒叫燕秋疑心,他这分做作,不能毫无意味。因之冷眼看看,更不自在,那脸色也不是平常那样常带了笑容,仿佛两腮上的肌肤,都有些向下沉落,眼光也呆定了,只看了桌上的菜碗,却不向别人说话。一虹越是注意她的态度,也就越看出她那分不高兴来。不过心里也想着:我们不过是朋友而已,你没有权利可以干涉我和别一个异性接近呀。不过心里如此想着,脸上可总避开了和洪朗珠接近,好像在这两方面的取舍之中,燕秋总是不宜于得罪的。

  在席上,不但朗珠没有顾虑到这一层,就是伍健生、费昌年,也不会想到朗珠来了,会引起燕秋什么不快的。所以他两人倒是吃得很痛快。朗珠也并不感到一虹有什么痛苦,却向他笑道:“听到家父说,密斯脱高文学很有根底的,这回到西北这么样远的路来游历,一定有好的著作要发表吧?”高一虹先向燕秋脸上看着,然后回看到铁生脸上来,就答道:“老伯常提到我吗?”朗珠笑道:“可不是!家父在人背后是不大夸奖人的,对于密斯脱高,可是常在背后夸奖。”铁生笑道:“你不要看她很顽皮,倒是很喜欢文学的。贤侄有什么心得何不告诉她,有道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朗珠道:“对了!可以指教指教呀。”一虹笑道:“我们这位杨女士,文学就好得很。两位女士研究研究吧。”燕秋笑得将两只肩膀连连抬了几下,因道:“一虹!你可不要随便拉人作陪客。我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文学,请问这好得很这一句话,从何而起呢?”一虹笑道:“我倒不是随便瞎诌的,譬如今天我们研究甲骨文字,你说了许多理论,都是文学有研究才能说出来的。”燕秋道:“那不过是一种常识罢了,也谈得上‘文学’二字吗?昌年是学法律的,健生是学理化的,今天我们参观的时候,他两个人也有些研究,这可见得是一种常识,不一定要专门研究文学的人才知道。”一虹让她证实了自己是撒谎,这倒一时抓不住话来遮盖,只得笑道:“不过你实在是有些研究的。”朗珠对于他这话,倒并不怎样地介意,却笑向健生道:“这事很有趣,三位同行,文理法各学一样,是一个大学的组织。”铁生哈哈笑道:“这孩子说话,总是淘气。”朗珠道:“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密斯脱伍!你能答应我吗?”说时,眼睛向健生斜瞅了一眼。健生并不考虑,就笑答道:“洪小姐太客气了,何必这样的说,有什么事要我们做的,你只管说好了。”朗珠道:“在开封和诸位遇到,这是一件难得的事。吃完了饭,我想同各位去同照一张相,可以吗?”健生笑道:“这太可以了。”燕秋笑向健生道:“可以,就是可以同去照相;这太可以了,是更进一步的意思,还要怎么样呢?”昌年也是不曾揣度到燕秋的心事,笑着插嘴道:“也许健生还想吃一顿黄河鲤鱼。”朗珠笑道:“那也太可以了。只要各位肯赏光,今天晚上,大家还在这里聚会。”一虹道:“那就不敢当了。”

  话说到了这里,大家已是站起身来。朗珠就走向一虹的身边,低声笑道:“真的,我还要请一请。这餐是家父请的,那不算;晚餐我来请,这三位请你替我代约一下。”当她这样和一虹说话时,燕秋恰是走到远一点的所在,拿了桌上的漱口水杯,向痰盂子里去吐水,却没有听到她说的是什么。不过她走近了一虹身边,带了笑容说话,那是看见的。偏是一虹又不敢坦然地和她说话,一面说话,一面还向燕秋这边看了来。这种举动,更是叫燕秋多多地疑心了。一虹只得高声道:“洪女士叫我代约,今天晚上,还是在这里晚餐。”燕秋走过来笑着道:“洪小姐!你何必这样客气呢?我们叨扰了令尊一顿,不就是叨扰了洪小姐一样吗?”朗珠可就握了燕秋的手道:“虽然是那样说,就说多吃我一顿,那也算不了什么。”燕秋笑道:“这样说倒是可以的。不过我归心似箭,恨不得一脚就踏到甘肃。今天所以在开封耽误了,那完全为了我这三位同伴,下午再把几处名胜看看,我们就要走了。假如晚车能走的话,吃晚饭就来不及了。”朗珠摇撼着她的手,笑道:“不是客气吗?”燕秋笑道:“要客气,这一餐饭,我们就不敢叨扰了。”朗珠笑道:“各位旅行的人,当然是旅行要紧,我就不敢强留。照相的事,这不会耽误时候,总可以办到的了?”燕秋笑道:“那是随时可照的,我们就带得有照相机。就在这屋子外面临时拍两张不好吗?我们到了西安,就要洗片子的,请洪小姐给我们一个通信地点,到了西安,我们就把洗得的片子寄了来。你看好不好?”朗珠觉得这个办法,也并不怎样欠通,便携着燕秋的手向门外边走,点头向大家道:“来来!同照相去。”大家走出了屋外,在阶檐上走着,一虹捧了相匣子向天井里走,朗珠将高跟鞋一顿道:“哟!这个办法不大妥当呢。你们是自拍机不是?”一虹道:“我们不是自拍机。”朗珠道:“我们这一群人里头,必得有个人动手去照,影片上人就不能完全了。”燕秋笑道:“你们照相,我来动手。”朗珠道:“那不好,我所要得的,就是你的照片呢。”她说着,和燕秋并排站定。可就伸了一只手,抱住燕秋的肩膀,笑道:“就是这样照。”高一虹拿着照相匣子正要对光,洪铁生摇着头笑道:“这也不妥,你们旅行团是整个的,缺一个,这相片不完全。贤侄!你来站着,我来拍。”他说着,已是走过去接了相匣子。一虹笑道:“还是不妥呀,相片上,怎好可以没有老伯呢?”这样说,大家又踌躇起来了。燕秋笑道:“这点事,也不用那样为难,洪先生拍,我们和洪小姐共照一张。洪小姐去拍,我们再和洪先生共照一张,这不就轮换过来了吗?”女子用心,有时很深很深,别人是看不出来的。大家听她这话,觉得很稳妥,也就如法炮制。

  照完了相,燕秋看了两三回手表,向大家道:“我们走吧,还有好几处名胜,匆匆地几个钟头,怕是走不完呢。”朗珠笑着道:“我倒是希望你们走不完,因为那样,今天晚上这个东,我就做定了。”燕秋只是微笑,也并不得同伴的同意,已是向洪氏父女告辞,首先走出院子去了。一虹知道她的意思,是不愿在朗珠一处多站些时候。不过这样一来,更觉得对于朗珠个人有些恋恋。因为燕秋已经走出去了,这就向铁生道:“假如今天晚上,我们不走的话,我再来奉看。”铁生道:“我希望你能来谈谈,我也正想写封信给令尊。我们这番相会,也就可以顺便地告诉他;他看到了信,我相信是十二分高兴的。”一虹道:“那很好。不过……或者晚间再谈吧。”于是也就一鞠躬而行,到了馆子门口,燕秋是连把人力车都雇好了。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到她是如何发急。

  她向来是很沉静的,今天也许是有点变态了。燕秋见人来了,便道:“我打听了,只有古吹台和齐鲁公园还可以看看。不过齐鲁公园太远,时间怕是不容许,我们就先到古吹台再说吧。”她把车子都雇好了,谁还能改变路径呢?

  车子行不到一小时,也就到了古吹台。这地方离城约莫二三里路,在平地上堆起一个土台,用石块砌着。经过若干级坡子上去,在石坡前面,有个木牌坊,上写了“古吹台”三个字。他们一行人下了车,在牌坊下站着,向前瞻仰,只见台上,几重殿宇,背后参差地露出一带树影,似乎这后面还有园林。昌年道:“这地方,我觉得比龙亭好些。那里不过可以看看开封城,并无别的可取;可是怎么叫着古吹台呢?”说着话,大家继续着登那石级。一虹自离开饭馆子后,在车上曾和燕秋说过两回话,都没有得着答复,现在认为是机会到了,就紧紧地跟在燕秋后面,笑道:

  “燕秋!你知道这三个字是由何而起吗?”燕秋道:“不晓得。”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很重,显然给一虹一个钉子碰。一虹在这番难为情之下,也就默然了。燕秋原也是偶然出之,及至给人家钉子碰过以后,感到也有些过分了,便笑道:“南方人对于一件什么事失败了,叫吹台了。那么,这地方,一定是古来有英雄好汉,大大地失败过,所以古吹台,意思就是说:古人在这里吹过台的。”她是不大容易说笑话的人,她这样的故意曲解着,大家就是不要笑,也就随着这话笑上一阵了。燕秋道:“我们说正经的,一虹!你既然开始问我,想必你知道这古吹台是个什么来历了。”说话时,大家已上了台。

  台上的正殿,倒有很深的廊子。在廊子里,横卧着两个很大的柱形东西,用架子撑住。这个柱形的东西,是木头做的,空心;外面漆着红漆,围了铁箍。在这柱形中间,有东西像水车的轮盘子,直通两头。燕秋道:“这东西必有点来历,叫什么呢?”一虹道:“这是大禹治水之物。”燕秋听说,就在这柱形东西边,仔细地考察了一下,摇着头道:“这个治水的东西,大概它的年纪,不会比我们大。但不知道这里摆上这两个东西,有什么意义?”一虹道:“因为这里正殿上,供着大禹的偶像呢。所以这个地方,又叫禹王台。”燕秋道:“你还是说这里怎么叫吹台吧。”一虹道:“这字面上,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是很容易了解的,就是古人在这里吹乐器的台。据一般人传说,晋师旷,就是在这里奏乐。”昌年笑道:“真有你的,怎么所有到的名胜,你都还得出个娘家来?”一虹道:“这就是合了那句俗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当我们在南京未动身之前,关于一路游记的书,我都查遍了。那必须到的名胜,我都详详细细地抄在日记本子上,这本子又带在身上。你想,要问起我来,我还不是对答如流吗?”燕秋道:“这个办法倒是对的。你这本子上所记的,到什么地方为止?我倒愿意照样地来一份呢!”一虹笑道:“我这并不是枕中秘本,可以公开来看的,你就拿去看吧。”就在身上掏出一个本子来,随便地交给了燕秋。

  燕秋以为日记本子,在中国人的习惯,是由左向右翻的,这本子也不应当例外。殊不知揭开书面来,却是最后一页。但是最后一页,却也记得有字,大大地写着洪小姐通信地址,然后注着开封升官巷八号,上海霞飞路太平坊五十五号。便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一虹这倒不知道她命意所在,不由得愕然地向燕秋望着。燕秋笑道:“你不必惊慌,没有什么要紧的问题。不过我看到你这上面记着洪小姐的通信地址,可是我们并没有问洪小姐的通信地址,何以你会知道了?”一虹笑道:“虽然我们没有问洪小姐,可是洪先生和我谈话的时候,已经把通信地址告诉我了。你是没有留意。”燕秋不要看那本子了,交还了一虹,笑道:“我当然不留意,我又不认识人家,萍水相逢,打听人家的通信地址做什么?”一虹笑道:“但是你说过,到了西安,要洗两张相片给人家呢,你不知道她通信地址这相片怎么样子寄?”燕秋道:“你这还用问我吗?有你在一路,自然会知道她的通信地址的了。”她口里说着,人已走进殿里去,大家自然是跟着。她好像是把刚才这番话忘记了,看到两边墙上,嵌放了许多块碑,这就走近碑边,去揣摩那碑石上的笔锋。等到大家也跟着来揣摩时,她就掉转身向殿外走了。这显然不是先前逛博物馆那种高兴的态度了。出了这个殿,后面虽有个大禹殿,然而为某一个机关占领了。燕秋板着脸子道:“中国人利己的心事,总是不能除掉。这样有名的名胜地方,就让做官的占据了。昌年!你是学做官的,以后做了官,可别这样。”昌年抬了两抬肩膀,笑道:“我学这法律,虽然有走上做官一条路的可能,不过是当法官而已。法官可是到处要讲法律的。再说,我也不一定就做法官,当律师也可以,当教员也可以;就当新闻记者,也许可以凑合。”说着话,绕了那包围屋子的小廊子走。那廊子墙上,还有不少的石碑。一虹道:

  “燕秋!这石碑上,有关于这吹台的故事,你不看看?”燕秋微昂了脖子向前走,头也不回,只管向前走,口里答道:“也不过是那么回事,不用看了。”

  大家走到这台后,却见下面却是有一道长溪,环抱着这台三方。长溪两面,树木森森地,几乎看不了前路。溪这边,有一幢一明两暗的水榭,里外摆了几副茶座。倒是男男女女的,很有些人分据了各茶座坐着。这溪的两岸,多半是槐树,小半是杨柳,在这初夏的时候,那树叶子,都是带着嫩绿色。那猛烈的日光,晒在这树上,由那绿网子里,漏进一些光线来,这便觉得绿荫罩住的一带地面,都分外可爱。当午的风,不怎么大,将溪边柳树拖下来的长条,时时向茶座上拂着,在隔溪的树荫里,有一带围墙,配着三四处亭阁。一虹道:“我们还是在这树荫里坐坐呢,还是到水那边去走走呢?”燕秋道:“哪里也不用去,我身子倦得很,我要回去了。”说着,微抬了两手,好像有个伸懒腰的样子。只是在这种地方,有些不便伸懒。所以两只手只是微微地抬起来,却又放下来了。昌年道:“你看,东边那一片地,树木森森。”车夫说:“那是农事试验场,不要去看看吗?”燕秋淡淡地笑道:“你是不见得对农林事业有什么经验吧?”昌年不敢说什么,也是一笑了之。这简直糟了,谁要和她说话,谁就得碰钉子。因之大家都存在着三分戒心的时候,匆匆地游过了古吹台,就回到旅馆来了。

  燕秋进了她那小房间去,三位男友在大房间里,洗脸喝茶。大家就议论着。健生首先低声道:“今天下午,燕秋何以突然地不高兴起来了?”昌年架了腿,捧了一杯茶在手上喝着,向人微微地笑。健生道:“我最不喜欢老费这个调调儿,有什么话全不说,都搁在心里,让别人猜去。”昌年笑着道:“你这不叫胡批评?我一个字没说出来,何尝叫你猜!”健生笑道:“看你那架子,就有些不肯说,让人去猜的意思在内。”昌年笑道:“瞧你不出,你倒会看相。那么,你看到燕秋那种不高兴的样子,你就应该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不高兴的了,何必又来问别人?老高!你的意思怎么样?”一虹正把小软刷子蘸了许多胰子泡,涂抹在嘴巴上下,左手拿了镜子,右手拿了平安剃刀,要动手刮胡子,笑道:“我不会看相,我不明白。”昌年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在桌上,而且按一按,表示着那切实的样子,这就笑道:“我想着,我们三个人里面,也许你是最明白的一个。”一虹笑道:“这话怎么说?我不懂。”昌年道:“你为什么刮胡子?”一虹刚是举着刀,在脸上刮了两下,听了这话,不由得停刀哈哈大笑起来,因道:“我们还没有到留胡子的时候,胡桩子长出来了,这就该刮,没有为什么在内。”昌年笑道:“果然如此,我不学法律了。我以法院检察官侦察犯人的眼光看你,我知道你刮胡子是为什么,不但刮胡子,待一会工夫,你还得刷皮鞋,换西服。”健生跳起来两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一虹将手上的平安剃刀,连连地向他招了几招道:“喂喂喂!你何必这样大声喊叫。”健生走到他身边,望了他脸上道:“刮胡子也是不能公开的事吗?”一虹道:“好吧,我让你们取笑去,反正你们总也有刮胡子那一天,我那时徐图报复,也还不迟。”他只说到这里为止,不再向下说了。匆匆地刮完了脸,再将手巾忙乱地涂了两把;大家本也还要同他取笑,因为燕秋就在这时候走来了,大家只得将话突然地中止了。

  燕秋道:“我看这开封城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我们就是今天下午走吧!”昌年道:“大概是来不及了,西去的车子,我已经打听了。三点多钟一班,七点多钟一班,现在已经三点了……”燕秋就站在屋子中间,四周地向大家脸上望着,抢着道:“那我们坐七点多钟那班车子走。”昌年道:“要是那时候走,到洛阳还不天亮,怪不方便的。”燕秋微笑道:“大家的意思怎么样?到洛阳还想游历游历吗?据传说,龙门那些石刻,大的都没有头了,小的是整个让人敲了去,看了是非常地扫兴。至于其他的古迹,大概完全是找不着了。我们何必在那地方再消磨两天?”听她所说的口音,乃是坚决不肯在洛阳停留的了。昌年道:“假使我们是直接地去到潼关的话,那倒是坐这班车子为宜。因为到潼关的时候,正是正午十二点多钟,各位的意见如何?”燕秋且不答复,看看一虹的脸色;一虹会意,便笑道:“我们都是一样,随遇而安的。大家觉得以今天走为宜的话,我们就是今天走。”燕秋笑道:“你不以今天走为宜吗?怎么要大家觉得要走才走呢?各人主意,是各人自己拿出来呀。”一虹也笑道:“我也是决定了今天走的。不过措辞不大妥当,所以好像是不能积极赞成了。现在我们就收拾行李,饱餐一顿,然后登车。”燕秋道:“说到了饱餐一顿,那还是赞成走的不对;还有一餐黄河鲤鱼,可就吃不上了。”一虹道:“不过我们也不是为吃黄河鲤鱼到开封来的。”燕秋道:“好了,不用议论了。我们想想看,还有什么应用的东西要补充的没有?关于洋货这一类的东西,越向西去是越少的,假如要补充,大家想着,开了单子买去。”

  一虹听了这话,心中暗笑:这倒可以闹个临时采办,出去一趟的了。于是在他个人,就报告了三四样东西要买。便在费、伍两人,也想出了几样,开出单子来,共总是十几样,一虹这回不谦让了,拿着单子匆匆出门而去。走到旅馆门外了,昌年却由后面追了来叫道:“我还得买一样东西呢。”一虹信以为真地走了过来,他就执着一虹的手,低声笑道:“请你在洪小姐面前,为我致意。”一虹愣着望了他的脸道:“你这话是从何而说起?”昌年放了手,昂着头,哈哈大笑而去。一虹当然不能跟着他追到旅馆来问个究竟,只索由他。

  昌年回到房间里来,燕秋道:“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倒是追出去了叫他买。”昌年道:“我想还买两册日记本子。不过他已经走远了,我也就不需要了。”燕秋道:“这回到开封,什么都满意,就是……”健生想:这该批评一虹了。可是燕秋转得很远,她道:“那唐朝到开封来的犹太人,他们的子孙,我们不曾访到。”健生道:“若是路近的话,我们还来得及看看,何不叫茶房来问问?”燕秋对于这件事有兴致,说到这里,也就高兴起来,叫了茶房来问。健生最是忍耐不住,茶房一进门,就拉着他问道:“这开封城里头,有一批犹太人,你们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茶房突然地被问着,倒呆住了。反望了健生道:“犹太人?”健生道:“他们不是中国人。”茶房道:“哦!你说得是外国人啦,开封也不少。他们住着没有一定的地方……”健生连说不是不是,乱摇着手。燕秋便接过来道:“茶房!你是老开封吗?”茶房笑道:“那没有错,我是本城人。”燕秋道:“你没有听到一种传说,古来有一批传教的犹太人,流落在开封,到现在还没有走吗?他们可不是现在天主堂、福音堂里的外国人。”茶房用手摸着头道:“这个,我没听到说过,闹不清。”燕秋笑着挥了手道:“不用问了,你去吧。”茶房走了,昌年笑道:“这件事,大概非找知识阶级的人不可了。你想,他是开封人,还不知道呢,问旁人哪里会知道。”复又叹了口气道:“人家说中国是文化最古的国家,中国之所以值得推崇,就在注重这一点上。现在看来,可不见得。你想一千多年以前,就有西洋人到中国来传教,可以证明,那个时候,虽在儒释道三种主义之下,我们还依旧接受西方的文明。这个原因,是值得研究的。这批犹太人到中国来以后,留恋着不走,遗传着子孙直到现在,在历史上固然有价值,可也是一件有兴趣的事情。然而和他们同城的中国人,就把他们遗忘了,何况其他的人!”

  他们在屋子里这样研究着,那茶房可二次进来了。他笑道:“你三位先生问的话,这院子里有一位客人他知道。假使三位愿意和他谈谈,他可以告诉三位。”昌年道:“那好极了!在哪里?我去拜访吧。”茶房听说,便用嘴向院子里一努。看时,有个五十上下年纪的人,口里衔了旱烟袋,只管在院子里徘徊。昌年走出房门来,那老人倒是先笑着相迎了,他笑道:“你先生刚才的批评很是中肯,你问的这犹太人,开封人十有九停不知道。知道的,也只说他们是另一种回教,叫他们老回子,没有叫他们犹太人的。这城外一个小巷子里,还有十二家犹太人,一切都和中国人同化了。同化了,并不只是言语习惯,皮肤也变黄了,头发眼睛也变黑了。你假使在大街上遇到他们,你绝对不知道他们是外国人。”燕秋和健生,这时也走到了院子里来,围了那人听讲。健生道:“原来是这样的,我们想去拜访拜访他们,不知道行吗?”那人道:“你们要突然地去拜访他们,他们不知道来意,恐怕不肯相见的。他们连皮肤都同化了,可是他们的宗教信仰,还多少保留着一点,所以不会没有一点介绍就和生人相见的。”昌年道:“我们不必和他谈话,见见面也就行了。”那人笑道:

  “你不用去拜访,三位早见过他们了。我说破了,你们自己也不信,你几位在今天早上买油条烧饼吃了出门去的吗?”昌年道:

  “是的,这与这事有什么相干呢?”那人笑道:“那个卖油条烧饼的,就是犹太人。他说着那样一口道地的开封话,你在表面上,如何会看得出他们不是中国人来呢?”大家听了这话,相顾而笑,也就把参观犹太人的这件事取消。

  大家收拾收拾东西,一切齐备了,还不过五点钟。这就是静等着一虹回来,就准备上车。不想六点以后,他还不见回来,只剩一小时上车了。大家很焦急,到旅馆门口去探望着,也没有踪影。燕秋道:“这样吧,我们一面吃着晚饭,一面等他,他来了,我们就走。他在外面吃过了晚饭,那就很好;假如没有吃过,那就让他受一次惩罚,让他吃些干点心好了。”伍、费二人却也同情她的办法,便吩咐茶房叫了菜饭来吃。

  当大家吃到了一半的时节,一虹两手提了许多纸包,跳着进房来,笑道:“让诸位久候了,真是对不住,对不住!买这些东西,本不需要多少时候,只因为我没有看到那批犹太人,我总有些不甘心,随处打听。真跑到城外去,才把这犹太人所住的地方,给打听了出来。”健生道:“你看到犹太人了吗?”燕秋是坐在他对面吃饭的,立刻就向他丢了一个眼色,因之健生已经送到嗓子眼里来的那一句话,又忍耐了下去。一虹倒不曾留意,放着手上的东西,这就答道:“当然是看见了。”燕秋道:“他们是怎么一个样子呢?”一虹道:“你这可以不必问也知道,犹太人散居在全世界,他们总是保持着他们原有的精神。世界上没有了犹太国,可是犹太民族,他还不失他犹太人的个性,在中国的犹太人,不曾例外。”他说着,将桌上的茶斟了一杯喝,燕秋道:“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吃饭?”一虹道:“我已经吃过了,不!我在路上经过一家面店,吃了一碗面了。”他说着,似乎有点难为情,将那空杯子还向口里倒着,借以掩盖着自己这说话的态度。燕秋对于这个,倒不十分地介意,又问道:“那犹太人穿着什么衣服呢?”一虹顿了一顿,笑道:“你这句话,倒问得我不好答复。因为他们所穿的是一种不中不西的服装,我简直说不上那样子来。”燕秋道:“戴了什么帽子呢?”一虹道:“他们没有戴帽子。”燕秋道:“在他的头发上和他的皮肤上,我想总可以分别出来,他们不是黄种人。”一虹道:“那也就是这一点了,要不然也很不容易看出他是一个犹太人的。”燕秋道:“头发自然不是黑的了?”她说这话时,满脸都是笑容,好像是话里有话。一虹看着,有点愕然,他这话越是不好答复。燕秋扑哧一声,把吃的一口饭,喷了满地,用手臂枕了额头,就伏在桌上笑了起来。一虹自然是难堪,然而他以为自己说话不对,可不知道还只猜着一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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