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虹也是个知趣的人,他先见燕秋和健生拉着手,健生脸上那一分得意,当然是很明白的态度。现在他想叫燕秋拉着手,自己伸头出去,未免有点不知进退。燕秋推着叫一虹拉住他,一虹哪有那样傻,便笑说:“我的气力,也许比燕秋还小。若是把你摔下去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健生本也就不愿意和他握手,既是他推辞了,那就很好。于是两手互相搓了几下,笑道:“那就算了吧,我没有那个瘾。”说毕,笑着一缩脖子道:“好大的风!我们下塔去吧。上来是我引导,下去还是我引导。”说着,他就在前面走着,背开了众人,好遮盖自己这一分儿惭愧,梯突梯突,一溜烟地走下塔来。一路转了几个圈,都走得很安稳。到了最下一层,四周没有了窗户,里面黑洞洞的,他于是张开着手,撑住了两边墙壁做个卫护的样子,笑道:“燕秋!你小心点儿走。这里石头挺滑的;可是滑也不要紧,我这里伸着手,把你拦住了呢。”燕秋笑道:“好吧!有你在前面挡着,我放开了胆走。”健生道:“你大胆吧,我这里铜墙铁壁。”他只管说话,顾不得脚下了,这里有块走光了的石头,其滑如油,他哧溜一声,仰了身子向下一滑;像小孩子溜滑梯一般,七八级梯子,就是一下滑了下去,到了塔的平地,将后脑勺子在石坡上重重地磕了一下。后面三个人呵唷了一声,虽然要笑,又怕人家难为情,大家只好忍住笑不作声。高一虹万分地忍不住,也只咳嗽了两声。健生明知大家是要见笑的,从中掩饰起来,反觉无聊,于是很快地站起来,连拍两下手道:“为人做事,话总不可以说在前面,话说在前面,总是打嘴的时候居多的。”燕秋在他后面,已是慢慢地摸索到了平地,因笑道:“这两步梯子实在是滑,不是你滑倒在先,我们可真就跟着滑下来了。”这几句话,谁也知道是替健生遮掩着的,健生更不能不知道,这在滑了一跤之后,还可以试验出来燕秋多少有几分心思相卫。不但不害羞,而且还笑容满面地拍了手道:“我总觉得一件事情成功,不是偶然,前面总得有两个人牺牲一下子。譬如这次走下塔来,不是我在前面先摔倒了,说不定四个人都会摔倒。”一虹笑道:“你这话可有语病。假如你不在前面走,其余三个人,也不能一同在梯子上走着,必有一个在前面走着,这所摔倒的,也不过是那第一个罢了。所以你这次牺牲……”
燕秋摇着头说:“这件事,不必讨论了。我先前问,为什么赞成这个地方卖茶,你们三位的答案怎么样?”一虹道:“大概因为这里是空地,陈设桌椅,并不有碍观瞻,而且这里很是清幽,坐在这里品茗,慢慢地赏鉴风景,也是很好的。”燕秋摇头道:“这个理由不能成立。昌年的意思怎么样?”昌年笑道:“我倒是猜不透你的意思。不过我想着,你或者是仁者之心,以为这个地方,很是荒凉,游人到这里来,不易得一口水喝,所以赞成这里有茶座呢。”燕秋笑道:“也不对。”昌年笑道:“除此之外,我们就不好猜了。”健生微笑道:“我倒也另有一个猜法。不过我看二位的猜法,都比我强,二位已经猜得不对,我所猜的,那就更不行了。”燕秋笑道:“没有猜之先,你倒先来一套虚帽子,你就说吧。”这时,大家已经站在塔门外的空地里,赏鉴这塔的建筑,那管茶座的妇人,已几次上前,兜揽生意。只是大家的脸不曾对着她,她不好开口。健生见她要前不前的样子,便笑着道:“我想燕秋站在妇女的立场上,当然是处处帮着妇女说话的,尤其是要提倡妇女经济独立。现在这个茶座,是女性在这里主管着;多一个女子能自己谋生,就是女界产生了一个有用的人,绝不能摧残她。所以这个地方卖茶,那是有维持之必要的。我这话,野马跑得太厉害了,可不知道对是不对?”当他说的时候,燕秋只管望了他微笑。他心里想着:便算所猜得不对,这一路话,她也是爱听的,所以索性说个痛快。及至他说完了,燕秋点了头,笑道:“倒不想我这番意思,完全让健生猜到了。”健生笑道:“是吗?我猜着了吗?”燕秋笑道:“是你猜着了,就是你猜着了,这个我也用不着撒谎。”健生听说:“这比中了航空奖券的头奖还要高兴。”抬起两只手来,高过于顶,连连拍了几下巴掌道:
“哈哈!我居然猜着了,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了,我们应当到这茶座上消费一点,和这位女掌柜合作一下。”一虹笑道:“健生高起兴来了,连说话都是俏皮的,你看,‘消费合作’四个字,他却这样拆散来用,用的是非常地恰当呢。”健生虽明明知道一虹是用话来俏皮他,然而他听了却是很高兴,因为只有自己和燕秋接近了,才会引起同伴的醋心的。现在同伴居然吃起醋来,这就是证明自己和燕秋有些接近了。当时他首先和那卖茶的女人点了个头,笑道:“有热茶吗?我们有四个人。”那妇人当然说有,张罗了一阵,大家喝茶,她站在旁边伺候,希望多得两个茶钱。健生向她笑道:“你这位大嫂子,实在是不错,能够自己出来挣钱。假使中国的妇女,都像你这个样子,那就有办法了。”他说这话时,并不向燕秋望着;好像他这话,实是对那女人而说的,与其他的人不相干。那妇人答道:“先生!你这是啥话儿?一个妇道人家出来混饭吃,这是什么好事?唉!不瞒你说,当家的丢得早;孩子又小,不能不出来抛头露面。若是有碗饭吃,谁有福不会享,倒要到这露天底下来干这种事呢!先生,你不要见笑,这也是命里注定的。唉!”她叹到末了这口气时,胸脯子还挺了一下,那是表示这口怨气闷在胸里头是很深的了。健生心想:这简直糟了。燕秋怎要听这样的话?回转头来看她时,见她望了那女人,却微微地笑着。健生料着要跟了说下去,那更是不入耳之言,只好是掉过脸来不说话了。
燕秋将手表看看,笑道:“现在还只九点多钟,时间早得很,我们可以去参观博物馆了。”一虹首先站起来,笑道:“若不是健生老哥要在这里消费合作,我早就提议要走了。我们现在是消费过了,看她那情形,倒不屑于和我们合作。要走呢,也可以走了。”健生见他只管打趣,大是不高兴,红着脸站起来,待有话说,然而燕秋却先开口了,她说道:“健生本来的意思呢,倒也不算坏。遇着的不是同志,就闹成笑话。这也无所谓,人生在世,不过行其心之所安而已。”健生脸上不高兴的颜色,随着她说话的时候一句一句地将程度减退。到了后来,不高兴的颜色,丝毫都没有,反而满脸都是快活的样子,因道:“燕秋说出这句话来,简直比打爱克斯光镜还要透彻,差不多把我的骨髓都照了出来了。在这种程度之下,我自然是不能有什么话说,走吧。”一虹到了这时,觉得他已不是十二小时以前的伍健生了,就不免再三地向他打量着。费昌年又不然,他好像没有一点什么感觉,除了偶然带着浅笑,却不说别的话。四人仍坐了原来的车子,向博物馆而来。
进门过了一个院落,首先所到的陈列所,便是在玻璃框子里,有五个蜡制的人像;像下有纸标,分的是汉满蒙回藏五族。一虹笑道:“这个制蜡像的人,大概是不喜欢胖子的。因之这五族代表的五尊蜡像,都有点是前清秀才出身,更不能代表那一族的个性。来游的人,总也不外乎这五族,这五族人难道连自己是个什么样子都不明白,还要到这里来参观吗?若说是另有用意,这用意何在?我可闹不明白。”燕秋笑道:“这大概也是在龙亭水中间贴标语的时候办的。在那个时候,河南陕西几省,有着聪明得可以笑死人的喜剧呢!”健生道:“做蜡像的这个建议人,他好像能表示五族平等。其实这个人,对于全人类,他就没有表示平等。他还是那男系社会的一贯思想。这五个蜡像无有汉满蒙回藏族的男子,可没有汉满蒙回藏的女子,难道这五族全是男子构成的吗?尤其说到藏族那是不对,我们稍微留心边疆风俗的人,就可以知道,西藏全是女系社会,一切工作都是妇女操作,我们怎样能用男子来代表藏族呢?”燕秋笑道:“健生!你站在男子的立场,能说出这种话来,那是很公道的。将来立法院委员,若是出于民选的话,我一定举你做委员。”大家听说都笑了。健生心里可就想着,女人都是喜欢恭维的;至于要怎样去恭维,可又不同;大概燕秋这种人,思想新一点,喜欢人家整个的恭维女界;今天试验了两次,总算成功,以后就照着这个办法做了去,我想一定可以得着她的欢心的。那么,我就认定了这条路进攻吧。至于昌年和一虹,看到我这样做,说不定也会跟了跑。不过我已经抢了先着,纵然他们跟了跑,已经落后了。而且看他们的态度,似乎还不大赞成我这种做法呢。他如此想着,一面随着大家参观,一面在研究怎样恭维燕秋的法子。
这个博物馆,倒也分了若干陈列室:如动植矿物,史地文献之类,约莫有十几所地方。到了最后一个西式的楼房,这才是陈列殷墟出土古物的所在。在进口的廊子上,就有人设了一张小桌子在这里,墙上挂了有牌子,写明白了购票入览。问时,不过是一角钱。由一虹拿出四张票价,那个卖票的人在票本子上撕下四张票,交给一虹。一虹待要拿了票向前走,那卖票的,却又伸手向他说了一个字:票!原来他立刻变为收票员了。他撕掉了一只角,交给一虹道:“出来你交票,没有票是不能出去的。”一虹走着,向燕秋道:“我说为什么同一个博物馆,有的公开入览,有的又要买票呢?原来也不过是谨慎一点的意思。”燕秋道:“不过出不了一角钱的人,他永远是不许看古物了。”一虹道:“那人若是连一角钱都出不起,他对于甲骨文字、三代铭鼎,恐怕也发生不出什么兴趣。”健生觉得他这话,很可以驳倒燕秋,自己既是得了她的好感的,索性就在这个时候,再卖一点力气,便接嘴道:“这话不然,你所说的,是普通一班人物。若是一个伟大的学者,他纵然没有饭吃;对于他所学的,那也不会放松。许多学者,为了要把他的学问研究成功,连生命都可以不要;又何况没有饭吃一件小事呢。”一虹高声一点道:“你这话不然——”说着话时。已经走进了陈列室,这里面就有个穿短衣的办事员,在屋子里逡巡着。燕秋正紧随他身后,就扯了几下他的衣服,一虹回头看时,她微笑道:“我们该开始研究了。”她虽然是个健美的女子,可是她的笑容,那总是柔媚的。一虹在接受了她这一番笑容之下,便无形地软化了,也只回了一笑,就不再说了。健生这次又算是得了一回胜利,自然继续地高兴。
这个屋子,是间很大的敞厅,横列着六七列玻璃橱子,里面所陈列的,还是以铜器陶器居多数:像鼎啦,盘啦,卣啦,这些古物,也是别的古物陈列所能够看到的东西。只有中间两列,才是殷墟出土的甲骨。关于甲一类的,最大而又完整的,直径可以到一尺上下,此外是零碎的片子很多。看那情形,大概都是龟板。在这一点上,可以见得三千年以上的生物,的确是比现在大些。在这一类甲上,每块四五行,每行四五字不等,刻了一些象形文字。关于骨一类的,就和甲不同;多数是不能方正板平的,有的柱形,有的三角形,有的像把弯刀;有的像一钩月亮,刻着字形的也有,不刻字形的也有。看那骨的形状,都很大,必是牛马大牲口身上的。高一虹在南方虽也看过一些甲骨文字的拓片,真正的甲骨还不曾看到过,这时隔了玻璃,向里面看着,眼珠也不转。有时看到得意的时候,就把头微微摇了两下,自言自语地道:“那是‘大’字,那是‘牛’字,不!那或者是个‘彘’字吧?”他看看甲骨上的文字,又看看甲骨下纸标的释文,很细心地研究。这在昌年和健生看了,都觉得有点酸腐可笑。可是燕秋站在他一处,虽不及他那样看得有味,可也是很留心地看,并不曾注意到别人身上去。昌年多少还知道甲骨文字是怎么回事,健生在今天以前,就没有想到古代是用这种东西写字的。现在猛然看到甲骨上那些汉文不像汉文,西文不像西文的东西,他除了是有趣而外,却感觉不到有别的意味。若是一虹一个人在这里研究,那尽可不理会;无如燕秋是随在他身后,一同研究,若是用个不理会的态度,恐怕得罪了燕秋。所以尽管对于甲骨文字一点不懂,表面上也要看得很起劲,呆头呆脑只管在后面跟着。一虹在这个时候,却是真心地在研究甲骨文字。他忽然地道:“有人研究古代社会,说唐虞时代,还是母系社会。又有人说,尧舜禹,都没有这个人。而且研究出来,禹是一条虫。研究历史,到了这种地步,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精神伟大。可是殷去三代不远,这上面有记着人的时候,可并不带着女性;由母系社会转到男系社会,那绝不是偶然的,何以在这样相近的时代里,找不到一点有力的证据?”燕秋道:“我们若是用科学的眼光去研究古代社会,必定有母系社会这个阶段,而且是很长。健生!你是研究科学的,你觉得我这话怎样?”健生正觉得是被人家冷落了,现在燕秋突然地提到他,他也来不及思索,立刻答复道:“你说这话是对的。”一虹站在这甲骨文字之前,脑筋里那些古董电影,恰是活动得厉害。说到了古代社会这件事,自不免要追问个究竟。这就问道:“你有什么证据呢?你的话很肯定呀。”他把射在玻璃橱子里的视线,移到健生的脸上来,仿佛他的脸一样有甲骨文那样重要。可是健生是学理化的,他并不是学社会科学的;而且他根本就反对研究历史,以为那是向后转的玩意儿。刚才燕秋说到母系社会,在古代占了一个很长的阶段,自己说对的,这不过信口胡诌,替她捧一下场,哪有什么证据。现在一虹叫他拿出证据来,这在氢气氧气里面是找不出来的,只好微笑着说:“我觉得……我觉得……”燕秋也有些明白了,就抢着道:“我倒有些说法,假使人类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话,在最初的社会组织里,当然是没有婚姻的,既然没有婚姻,人类恐怕是只知有母不知有父。你看动物里面的禽兽,多少是知道有父的?这个推测,若是准的,上古根本就没有父。当然小孩子们随了母亲长大,也就由母亲领导求生。在人类中互相往来,少不得就以女性为中心,当然是母系社会了。这必得人类进化了,有了婚姻制度,跟着有了家庭,这才人类有了父;有了父,才有父系社会。由有了人类,进化到人有了家庭,这绝不是短时间的事。所以我说母系社会这个阶段,应当很长。健生的意思,是不是和我相同呢?”健生笑道:“意思当然是相同的,不过我不能说得这样的含蓄有味,所以我踌躇着老不能够说了出来。再就要看一虹的说法了。”一虹向他看看,笑道:“这样很合科学方法的推测,当然是对的,我没有什么可以说了。”这回健生虽然占了优胜,可有些惭愧。因为那根本不是自己所举出的理由,就不好意思再说了。
大家在谈笑之中,将这最后一个陈列室也看完了,一同走了出来。到那门口,依然是那卖票人收了票。一虹笑道:“这位先生!你不觉得手续麻烦吗?假如我们买票的时候,给了你票钱,你就把票存在桌上,免得交来交去,反正是卖票验收票,全是你一个人。卖票的时候,你自己通过了,当然其余两道关,也就通过了。”那人笑着说:“手续是这样。”也就没有别的答辩。
大家出了博物馆,看看太阳,还是初当顶,依了燕秋,还是继续地去游古吹台。后来车夫说:“古吹台在南城外,路是很远的。”于是大家又想先回旅馆去,正在门口商议呢,忽然有人叫道:“咦!一虹!你怎样到这地方来了?”一虹看时,是他父亲的朋友洪铁生,是个银行家;说着,那人已经跳下车来。一虹因把自己经过开封的原因,略说了一说,又介绍了同伴和铁生相见。铁生笑道:“很好!你们生长在繁华之区的青年,能到西北这苦地方去看看,这是大大有益的一件事。你们在开封能耽搁几天呢?”一虹道:“我们不过想走马看花地看看,今天看得完,明天就走。”洪铁生笑道:“我是常到这地方来的,总算半个当地人,要尽尽地主之谊。就是现在,我请你们去吃黄河鲤鱼吧。”燕秋道:“不用客气了。”这洪铁生是个长脸胖子,浓眉大眼阔嘴,倒带有几分豪爽的意味,便笑道:“杨女士!不怕得罪你的话,若没有高贤侄在一处,彼此不相认,我当然不会请。现在我遇到高贤侄,两代世交,客里相逢,那是一定要请的。可是只请他一个人,把你们三位丢了,他根本就不便去;而且我这人也把界限分得太清了。银行界的人,有的把钱看得重,有的把钱看得轻的;银行界的人都很肥,揩他一点油,要什么紧。”他这样地说着,大家都笑了。他就将手上的手杖,指挥着车夫,拉到鼓楼大街一家馆子里去。
燕秋一行人,跟在洪铁生之后,就到了一家河南馆子里来,由店伙让进了一所单间。'昌年和健生相视而笑。铁生道:“二位笑什么,这馆子不好吗?”昌年连道:“不是不是,因为我们昨天叫小馆子里的饭菜,那伙伴说,吃啥有啥,可是等到我们和他要菜时,可就吃啥没有啥了。我们就联想到黄河鲤鱼,在这种情形之下,恐怕吃不着了。”那店伙正送来清茶瓜子进来答道:“吃得着,吃得着。”洪铁生也笑了,便向店伙道:“那么,给我们拿鱼来看看。”店伙答应着,不多一会儿便来了。他手上提了根细麻绳儿,两头拴着二尾尺把长的金丝鲤鱼,绳子系在鱼鳍上,那鱼带着水点,头尾乱摆。铁生偏了头看看那鱼,问道:“今天算我们什么价钱?”店伙笑道:“洪老爷来了,我们哪敢多算,算两块八好了。”洪铁生点头道:“不算贵。做两条吧。”一虹道:“两条两块八吗?”店伙道:“不,一条两块八。”一虹道:“不到一尺长的鱼,两块八角的价钱,还不算贵。这话从何说起?老伯!做一条吧,我们也不过尝尝就是了。”铁生沉吟着,还没答复,店伙便道:“也好,两做吧。”提鱼走了。铁生向一虹道:“老贤侄!你说外行话了。这黄河鲤鱼,大的也不值钱,小的也不值钱,唯有这整够一尺长的,全头全尾,可以用一只盘子装出来,这才是值钱呢。当市上鱼少的时候,一条鱼卖五块钱,那不算奇。”昌年笑道:“够河南人挑一担小麦去卖的了。”洪铁生笑道:“此所以我们之为布尔乔亚也。”不料这位银行家也懂得布尔乔亚,于是大家哈哈大笑了。因之他虽是生人,大家倒谈得很投机。他就让这店家拿了菜牌子来,叫大家点菜。燕秋笑道:“我要个甜菜吧。”铁生笑着道:“在这个馆子里吃饭,用不着点甜菜,事后自知。”燕秋知道这人爽直,也就换了个菜。到了一虹头上,一虹接过点菜的单子看看,笑道:“菜够了,要个汤吃饭吧。”铁生笑道:“我在这馆子里吃饭,也用不着要汤。”一虹笑道:“能够事后自知吗?”铁生笑道:“那是当然。”于是他也点了个菜。店伙来接过菜单子去,便直立着问“鱼是两做呢,还是三做呢?”说着,向全座人看看,好像这件事很重大。铁生笑道:“两做已经是够经济的了,还要三做吗?就是清蒸和红烧吧。”店伙去了。铁生笑道:“各位有所不知,在开封、郑州吃黄河鲤的朋友,花了三四块钱,不肯随便吃下。看过鱼之后,得开几分钟的会议,一条鱼要分了几样的做法吃下去,其实越是那样经济,越吃不出个滋味儿来,钱是白花了。”一虹笑道:“这样看起来,真是不见一事,不长一智。便是吃一条黄河鲤鱼,还有这些个考较。”
大家正说着,却听得窗户外面,娇滴滴地有人叫了一声爹爹!这话带了几分上海音。铁生笑着站起来道:“淘气淘气,你怎么来了?”说话未毕,店伙打着门帘子,一个女郎跳了进来。大家看时,约莫有十八九岁,穿一件蓝绸长衫,袖子短平胁窝,衣长反是前面罩过了脚背,后面拖过脚跟。头上的头发,虽也是烫的,然而弯弯曲曲地拖过了颈脖子。在头发前额,用黄丝辫围了半匝脑袋;在左鬓上拴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儿。脸上虽也抹了些胭脂粉,那两腮上的红晕,不是鲜红的,乃是红中透黄。据说:这是人造的健康色,乃极摩登的姿容了。她见了人,虽也不怕,可是却也不怎样的为礼,笑嘻嘻地抬起一只手来,理着她的鬓发,在那手指上,绿油油地露出两个翡翠戒指。洪铁生笑道:“孩子!见了人怎么不行礼?”于是向大家介绍着道:“这是我大小女朗珠,一个傻孩子,只晓得玩,什么事也不知道。”说着,也把在场的人,一一向她介绍。朗珠就走到燕秋面前,握了她的手笑道:“我们的车夫打电话回去,说家父不回去吃饭了,请有好几位男女学生。我想请别的客,不用我作陪罢了;请了女学生,怎样不要我作陪呢?所以我也不管冒昧不冒昧,自己就跑来了。这可是冒昧得很啦!”她和燕秋拉着手,可回转头来向一虹点头笑道:“密斯脱高!我们在上海会过一次面的,你记得吗?你是比以前更加的发福了。想不到第二次是在开封会面呵!”一虹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本来是站着的,这时她向这边点着头,一虹也就笑嘻嘻地向她点头回礼。洪铁生笑道:“你看,你来了就是这样的一阵胡乱。”朗珠笑道:“你看,这就太难了。我们斯斯文文的,说我们是个傻孩子;我们和你来招待客吧,你又说我捣乱。那么我坐下吧。”铁生是在下手方靠右的一把椅子上的,朗珠走过来,两手抱住他的肩膀,向靠左的椅子上移。铁生站起来笑道:“这都是生客,你还是这样的淘气。”朗珠噘了嘴道:“怎么算是淘气?难道做女儿的,还可以坐在父亲的上手吗?”铁生笑着,果然地,坐到靠左的凳子上,拉着朗珠的衣服,在靠右的凳子上坐下。他父女二人这一阵热闹,把大家的视线都移转到朗珠身上来了。便是燕秋眼里,虽觉得她过于淘气,可也十分地活泼可爱。铁生见大家脸上都带有点笑容,便笑道:“我是有点溺爱不明,自小把这孩子惯得不成样子,现在长成人了,要纠正也纠正不过来了,诸位不要见笑。”说着,用手摸了摸下巴颏。朗珠也将手摸着下巴颏道:“诸位不要见笑。”说的时候,故意把嗓子放粗了,学了他父亲的声音,而且板了面孔,瞪着眼睛,学了他父亲的样子。这一下子,全席的人,一齐忍不住哈哈大笑。看朗珠本人,却还是没事的样子呢。
一虹是个富有文学兴趣的人,拿赏鉴文学的眼光去看女人,当然是活动而不刻板的。他觉燕秋有一种美,朗珠也有一种美。好比《水浒传》的粗鲁人鲁智深粗鲁得可爱,武松也未尝粗鲁得不可爱;李逵又是由粗鲁得令人不能同情之处,另外又觉得可爱。若把燕秋和朗珠打比,燕秋当然是武松;朗珠可是李逵一流。这种人,不为我用则已,一为我用,那就比一只驯羊还要乖些了。武松这一类的人,没有宋江那般身份,是不容易驾驭的。他一面坐着偷看二女,一面就在假设着这个譬喻。至于桌上的人说了些什么话,有些什么举动,他都不能够理会了。直待店伙摆上菜碟,洪铁生来斟着酒,这才回味过来。
吃过了几箸菜,店伙立刻送上一碗汤来。看那碗里时,里面并没有什么菜肴;只是淡黄色的汤,汁上面,飘了一些香菜叶子。一虹道:“我们并没有要汤,这汤由何而来呢?”朗珠抢着答道:“这是敬菜,掌柜的送给我们吃的。这汤还有个名字,叫开胃汤。就是说让我们先开了胃,好来吃他们的菜,请吧!”说着她已举起了勺子来,向大家比着。大家也都急于要尝尝这开胃汤是怎么回事,在向朗珠微笑之后,喝起汤来,果然地,这汤味并不算坏,大家原疑心这汤是酱油兑开水,喝过之后,才知道不然了。不料吃过两道点菜之后,店伙又送上一碗汤,这汤并不是等闲的菜,乃是乌鱼蛋。一虹笑道:“这当然又是敬菜了。这样的敬菜,店家未免太不合算。我想他们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两碗汤的价钱,也已经写在我们菜账上的了。”朗珠和他坐的所在,乃是顺序而来的,只是微微隔了一个空当,她就回过头向他笑道:“不呵!人家可是真正的敬客呢。”一虹因她特地答话,自然也就将脸向了她。不过有燕秋坐在正对面,只偏过脸去一刻儿的工夫,依然又正了过来。那朗珠倒是不介意,随便地吃着喝着。吃过了几样菜之后,店伙却端上一盘蜜炙拔丝山药上来。一虹也就想着,有两个女性在座,不可单独地冷落了哪一个,就故意向燕秋笑道,“洪老伯说不用要甜菜,果然。”燕秋笑着,还没有答复呢,朗珠又接着道:“这很不算回事呀!有一次我们在这里请客,他们大小敬了三个甜菜呢。”一虹笑着,除说了一句“是吗?”之外,也无别的可说。她这样只管追着一虹说话,是有意的呢,是无意的呢?一虹自己也不可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