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第二十一回 买帖过碑林人怀愠色 啜羹尝肉味梦感余生

  在这天晚上,大家照例围坐在燕秋屋子里谈话。燕秋皱了眉,斜靠了床柱坐着,不住地叹气。健生和她比较坐得近些,坐在房横头一把木椅上;便偏了脸向她望着,似乎也带愁苦的样子,用了很柔和的声音道:“你何必急呢?我们既然是预备做长途旅行的,这就不必考虑到时间上去。在路上多耽搁两三天,我们是绝对不介意的;而况我们三个人,生长东南,就没有梦想到是这样一种情形。现在看到了每一件事,都很感到兴趣。就是在西安延迟了几天,我们并不烦腻。”燕秋道:“但是我不能那样想。蒙我的好朋友帮我的忙,陪了我到西北来,费时失学,而且花了不少的钱。我为了方便自己和方便别人起见,应当早早地把这回旅行告一结束。这样困守在西安,一点事不能做,怎样不急?不但是我急,由我的眼光看,你们三位也不见得会痛快的。”说着,向三人看了去,只有一虹的脸色,在她的眼光之下,很是有些不能妥帖的样子。燕秋就微笑道:“一虹!这两天,我看你有些想家吧?”一虹本是一只手撑住桌子,托了自己的头,将脸色半掩藏在灯光下。听了这话,这就立刻放下手站立起来,笑着摇头道:“不,不!我自小就出门惯了的,从不晓得什么叫想家。就以我在南京而论,也好几年了。我要想家,还念得成书吗?”燕秋道:“我说你想家,这是我措辞不对。我的意思,是以为你减少了旅行的趣味,很想回到南方去了。要不然,何以你这几天忙着写信寄出去,简直在信以外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一虹摸摸脸,又摸摸手,将眉毛皱一皱、又扬一扬,笑道:“真是这样吗?连我自己都有些不知道呢。”说时,向健生、昌年望着。健生笑道:“燕秋一提起来,我觉着有些;果然你在那边屋子里不是伏在桌子上写信,就躺在床上看信。”一虹笑道:“这不过适逢其会,你进房去,这样遇着罢了。”燕秋正着脸色道:“我虽说的是笑话,其实是人情应有的事。”一虹呵呵地笑着,举起两手扬着,红了脸道:“怎么突然加上‘情人应有’的这一句话来?我写信给哪里的情人?”昌年坐在他对面,斜瞟了他一眼,抿嘴微笑着,自站起来向桌上提壶倒茶喝。燕秋也就将身子坐正起来抿嘴微笑,对他看了有两三分钟,才道:“你这话从何说起?我说的是人情,你倒过来成了情人。”健生也笑道:“我也是不解他为何有这样一问,原来是听错了。”一虹那张红脸,几乎要由汗毛孔里热出油来,于是笑着用手搓着脸道:“糟了糟了!我神经有些错乱,这倒让我怪难为情的。”说着低了头向房门外一溜,回房睡觉去了。

  及至费、伍二人进房来啪时候,怕他们还会提到这件事,只好面朝里闭了眼睡。因是一宿不曾睡得安稳。次日早上仍不知道醒,还是昌年用手推着,才睁开眼来。昌年笑道:“昨晚上你很忙吧?”一虹坐了起来,揉着眼道:“你这话我好生不解,我睡得比你早得多,怎么你说我昨晚上忙呢?”昌年笑着道:“你做了一晚上的梦,一会儿在开封,一会儿又在上海。这样远的路跑来跑去,岂能说是不忙?”一虹笑道:“你这叫无根之谈。我做梦,你怎么会知道?”昌年道:“你做梦,别人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你自己口里喊叫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吗?那我这个人也就太愚蠢了。”一虹道:“据你这样说,我是说了梦话了,但是我自己毫不知道,”昌年笑道:“假如你有一毫知道是在说梦话,你就不会说了。不过这没有辩论的价值。昨晚我们议论好了,去吃水盆大肉,并且请那位陈公干先生。因为我们在一路上得了人家不少的帮助,现在我们要离开西安了,当然是要尽点人情,借资报答。”一虹道:“我本也有这个意思,既然你们发起了,那就很好。”昌年道:“现在还只七点钟,到吃早饭的时候还有三小时。今早燕秋的精神很好,她愿陪我们去游一次碑林。”一虹笑道:“这真是不谋而合,我就打算今天到碑林去看看,顺便买一点帖。”昌年道:“我们回来,还是要经过西安的,那时再买不好吗?现在买了,倒要带许多往回路。”一虹道:“我自己不带着,我是买好了,由邮局里寄走。”昌年笑着,并不追问,一虹抢着漱洗完了,便同燕秋一行人向碑林来游览。

  远远地看到一堵红墙,里面拥出一丛苍绿的柏树叶子来,大家都也以为那里是碑林。到了近处,才知那是孔庙,坐的人力车子,却向庙后一条冷巷子里拉了去。车子停下来了,在一座广大的木板门外。车夫说:“并不要门票的,随便进去好了。”大家进去,却是个小小院落,往北有座门,已闭着。靠南墙上有块牌子,写明了碑林向东进。顺着南墙根,进一条小巷,砖地上潮湿湿的。上面有不少的青苔,不但无人影,也无人声。小巷子尽头,北方是个院落,有四棵柏树,却死了一棵,上面是个小殿,正中有个神龛,供了孔子像,香案上并没有什么点缀,除了尘土,便是鸟粪。院子向南,这就是碑林了。这乃是平常的房屋,将间隔打通,一重重地列着碑。有的碑嵌在墙上,有的碑树立在地上;有那更珍贵的碑,在屋子中间,造个塔形的东西,将它四周嵌上,这样打通了的房屋,有好几十间,大小碑石,全陈列满了。这些屋子,都有木牌钉在墙上,注明了是某区,一共有六区。

  在那第六区里,有大唐的《景教流行碑》,有几个拓帖的工人,带了墨碗正在那碑下拓帖。一虹走近碑前,仔细地看过了,就情不自禁地拍了手道:“这块碑有价值,不但是唐人的字而已,这在宗教方面,是一个铁质似的考据证品。我一定要买两张寄了走。喂!朋友,这碑帖在哪里出卖?”那一个蹲在地上,正在动手拓碑的工人,手上五指漆黑,握了一个墨布袋,脸上又黄又瘦,头发剪了一个鸭屁股式,身上披了一件短的灰布夹袄,全是墨点。

  他答道:“这巷口外,就有好几家碑帖店,要什么样子的帖,都有。”说着,他又将那小墨布袋,在碑上轻轻地捶着。纸上透出来的字,非常整齐停匀。一虹便笑道:“这位朋友的手艺不错。看人,专看表面是不成的。大凡一个艺术家,他的内心美,是更有甚于外表的了。”这两句话,恰是那工人听得懂了,便回转头来向一虹笑笑。一虹道:“我这话不是很对吗?你们拓帖工钱怎么样?”他道:“这没有一定,要看各人的手艺,我是和图书馆里人商量好了,自己拓帖。现在拓帖,不比从前,很费事,这里归图书馆管理,他们不答应就不能动手,拓过了,他们就要来查看的,碑损坏了没有。”一虹道:“纸贴在石碑上,是软碰硬,纸不坏,石碑倒会坏吗?”工人道:“这也为了人心不好,做这种生意的人想多弄钱,等他把字拓下来了的时候,他就故意地把石碑损坏,或是敲坏几个字,或是凿了一小块,让你以后来拓的人,拓不出全份来。到了那时,他拓的帖是全文,越是日子久,越值钱,所以现在官厅里管得很严。”昌年道;“你听听,平常拓两块碑帖,还有这些个黑幕。”燕秋叹口气道:“可不是!处在这个年月,完全用一种好人的眼光去看人,那是不成的。譬如交朋友,那人当面说他是你的知己;也许真就是你的仇人。”昌年抬了两下肩膀,笑了没作声。健生道:“我们这三个人里面,总没有你的仇人在内吧?”燕秋笑道:“你多什么心!但是你在当面,也没有说是我的知己。”

  一虹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论战,自绕了列碑的屋子,转着看石碑。昌年道:“快九点了,我们走吧,一虹还要去买帖呢。”健生道:“向西走,何必买帖?将来我们还要回西安的,到了那时,我们再带了帖向东走好了。”昌年道:“买了由邮政局里寄了走,也不要紧。”燕秋道:“这也等于玩古董,何必那样性急?”一虹走过来了,笑道:“并不是我自己玩这样东西。因为朋友写了信来要,我不得不买。”大家带走带说,出了碑林。健生是紧傍了一虹走,笑道:“呵!我明白了。这两天,来也航空,去也航空,信上就为了碑帖这件事吗?”一虹笑着,略微同他点了两点头。燕秋站定了,回过头来问他道:“你这位朋友风雅得很,写航空信讨碑帖,他有多大年纪?大概五十以外了吧?”一虹笑道:

  “你以为青年人就不爱习字这个工作吗?”健生道:“我就可以代表一部分青年人,我提笔写字,十有九回就是用自来水笔;毛笔尚且是无缘,何况是碑帖?以前用自来水笔写字,名义上说是图个便利,其实也是带点时髦性。因为看到别人都有自来水笔挂在领襟上,自己也就不免试上一试。不想这自来水笔用惯了,毛笔写出来的字,是更觉难看;为了藏拙起见,同中国旧有的文房四宝那是更觉无缘了。我想碑帖这东西,将来总会成为废物。”这样地说着,大家只管向前走。这地方在城墙根下,也没人力车可雇。昌年突然回转身来,问道:“一虹!怎么不买碑帖了?”一虹沉吟了一会子,笑道:“不买吧。你们对于我这件事,似乎是感到很有兴趣,只管研究。”燕秋道:“这话可有些怪了。你这并非什么秘密事情,怕人研究。大家说说,有什么关系。而况你那朋友,写航空信来要这东西,当然也是希望甚殷。你若不把碑帖寄给人家,也显着辜负人家那一种热情。”一虹对“热情”这两个字好像有些刺耳,听到了之后,就对燕秋脸上偷看了一眼,见燕秋的脸色很是平和,这就笑道:“既然这样的说,那么我就买一点儿吧。”说着,回头看到空场子的老槐树下,有一幢手摸得着屋檐的小屋子,外面敞着大门,两根木棍子挑起一个横的布棚,在布棚外,挂了一块白漆木头牌子,上面写得有字:发售古今精拓碑帖。这自然是一家碑帖店,大家都由布棚子钻了进去。

  这里照着西北店铺的式样,拦门一字木柜台。那柜里有两个店伙,早是满脸堆下笑容来相迎。一虹看柜台里面,只是一间很长的黄土墙屋子,不见有一页字帖陈列,便问道:“我要买一点字帖,你们这里有吗?”一个粗黑汉子,操了一口长安音,笑道:

  “有有有!要遮样的帖,我这都有。有名的《圣教序》《景教碑》《颜勤礼》,大套十三经全文,先生喜欢遮样的,魏碑呢?唐碑呢?夏禹岣嵝碑呢?”一虹笑道:“掌柜的!你不要说这些行话。我们是十足的外行,我只晓得慈恩寺里褚遂良写的《圣教序》和这碑林的《景教流行碑》是有名的,我只要这两种。”健生笑道:“你虽说是外行,到底还说得出两种,这也怪不得有人写航空信托你买。若是找着了我,他就是打十万火急电来,我也没有办法。”一虹笑道:“掌柜的!我又要说句外行话了。像夏禹岣嵝碑并不出在西安,何以你们这里也卖呢?”黑汉答道:“我们不光是卖西安出的,别处出的,像河南、山东、山西的出品,我们都搜罗得有。先生!你能问出这句话,你并不外行了。”他说着话,和他那个同伴,在屋子里大一个纸包,小一个纸包,搬出二三十个纸包,堆在柜台上。透开来,里面全是字帖。据掌柜的介绍,张张都有价值。一虹觉得人家拿出了这么些个货物来,大忙一阵,不能不多做一点生意。于是将大大小小的碑帖,一共检了十几张,卷了一大包,然后回旅馆。

  在路上,燕秋问道:“一虹!我这就有点疑问了,看你买这些帖好像自己都没有拿出什么主张,完全是听了掌拒的介绍随便买的,这当然不是你朋友所指定的帖。你这样买着寄去,那朋友能合意的吗?”一虹笑道:“原是我买了送朋友去,并非他指定了要什么样子的。”燕秋道:“可是你以前说的是朋友写信来和你要,你有点前言不符后语。”一虹觉得心里撞了一下似的,便淡淡地笑道:“这是一件平常又平常的事情,你们倒好像福尔摩斯探案一样,只管注意着。”燕秋满脸血晕外腾,涨得眼睛皮子都要垂了下来,低了头走路,不但是不作声,而且也不向一虹这方面看过来。昌年在一虹后面走着,可就低声答道:“我并没有注意你的事呀!”一虹回头来向他望着,本来有一句什么要紧的话很想说出来,可是在二人一打个照面之后,他那句要说的话,可又自然地忍回去了。健生走在最前面,对于这些,一概不曾理会。

  大家默然无声地走回了旅馆。燕秋一面走着路,一面弯了腰伸了手捶着自己的腿道:“哎哟!我乏了,睡觉去。”昌年在后面追上来,笑道:“怎么着?你忘了吗?我们在十点钟,还有个约会呢。”燕秋笑道:“你对那陈先生说,原谅了我吧。我是一个病人,病还不曾好呢。大碗的吃肉,当然也是不行。”昌年道:

  “你一个人不去,不大好吧?人家不知道,还以为你瞧不起人家呢。”燕秋手扶了房门,皱了眉道:“我心里不大舒服,若是对了一桌子的大块肉,恐怕更会引起我的烦腻。”昌年道:“你就是不上桌,坐着陪一会子也不要紧。”健生道:“对了!哪怕你坐一会子就回来呢,这也不失敬意。”他两个人都劝,一虹没作声,自把买回来的帖,送到屋子里收藏着去了。燕秋想了一想,笑道:“如此说来,我就去坐一会子吧,至少也是不辜负二位这番好意。”昌年回头看着,一虹原来不在身后,于是大家微微一笑,相率出门而去。然而一虹也似乎感到他自己的不对,匆匆地就跟着后面跑出来了。

  他们所预定的酒店,就是在这旅馆对过,所以出门就到。拥上楼来,不想那位陈公干先生,早已是喝茶抽烟,坐在正中的一副座位上,等候多时了。大家谦逊了一番,共同坐了,打量这酒楼时,完全是个旧式的样子:屋梁矮矮的,正中垂下一盏草帽灯;上面还是灰尘不少。这是一个通楼,哪里也没有间隔,屋檐下一列栏杆,临着当街,倒有些古朴的意味。这楼上虽然也列着有好几张桌子,所幸这个时候还没有第二批酒客来,大家倒也可以开怀畅谈。公干先就笑笑道:“到这里来,当然是吃水盆大肉的。不过除了杨女士而外,全是南方人,这种吃法,恐怕不适宜。所以我已经对伙计们说了,除了水盆大肉,也可以给我们预备些别的。”昌年道:“陈先生想得周到,不过我想着:我们对于口味一方面,也应该练习。这是我们到西安来,没有什么关系;若是向蒙古这条路上走,除了牛羊肉,没有别的东西,难道我们也不吃吗?”燕秋笑道:“现在不用说,回头我们吃起来再说吧。”说着,伙计检开桌子,摆上杯筷,首先陈上四个碟子来。这四个碟子,颇也简单:一碟是羊肝,一碟是牛舌,另两碟是咸蛋和松花蛋。随后又来了一个大盘子,里面并没有菜,却是酱油醋。斟过了酒之后,陈公干现出老西北的样子来,把酱油盘子向中间一移,除了咸蛋而外,其余的都倒进这大盘子里去,将筷子抄动了几下。健生笑道:“原来这大盘子酱油,是这样吃法的。若是没有人代我们做出来,我们怎样不会弄错。”燕秋一人坐在下位代表了主人,举起筷子来,引着大家吃。一虹一人坐在东首,见大家都吃,自然也吃。随便地夹了一块羊肝,就向口里送去。他总以为盘子里是酱油,吃到了嘴里,才觉得酸掉了牙;加上那羊肝多少还有点膻味,于是嚼也不曾嚼,囫囵地就吞了下去了。健生和昌年并排坐在他对面,自然是看得清楚,就用手膀子拐了昌年一下,昌年不动声色,照常吃喝。健生伸筷子夹住一条羊肝,向口里送着,一面向一虹道:“你不是常害眼病吗?”一虹没有加考虑,答道:“是的!或者风沙吹了,或者睡眠不够,我的眼睛就会红的。”健生就用筷子头点着盘子道:“羊肝最亮眼睛的,你可以多吃一点。”一虹笑道:“羊肝好吃,其如醋多何?我自小就怕吃酸东西,我只好牺牲了。”健生又轻轻地碰了昌年一下,一虹抬头恰望见了,笑道:“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勉强吃下去,胃里不受用,做出那不妥当的样子来,那倒更为不妙了。”公干笑道:“这话很对。不过我已经对伙计说了,叫他在羊肉以外,再弄两样菜来,怎么还是这羊身上的东西?”一虹道:“陈先生!你是客,只要你合口胃,吃饱了就得。我们做主人翁的,不吃饱,也许是省钱,你就不必问了。”公干笑道:“这话说着很得体。不过为了请我吃羊肉,让你三位挨饿,我心里不安。”健生道:

  “不!我最爱吃牛羊肉,回头你看我大块子吃吧。”说着,招手叫伙计上菜,伙计于是在各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碟子,里面也是酱油醋。此外放了两个大盘子在桌子左右角;一盘子是白面烙饼,北方叫作火烧的;一盘子是短的冷油条。昌年两指钳了了根油条看看,笑道:“和平常的油条,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也算是一样菜吗?”陈公干道:“并不算菜。现在别动,回头你看我吃,你才吃好了。”燕秋笑道:“这倒好,做主人的不会吃,还要等客人吃了去学样。”公干道:“杨女士!你不该不会吃这种东西呀。”燕秋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故乡,还没有这种吃法。至于我上次到西安来,那是言之惭愧。我是个灾民,还可以有肉吃吗?那个时候,大概西安是怎样一个情形,我脑筋里全不曾留下印象。我那时所想象的,就是哪一天会什么都找不着吃,然后饿死过去;越是这样地想,也越是要看街上那些饿人的情形。好像这楼底下,就饿死过人的吧?”说着,手扶了筷子,昂头想了一想,立刻起身,就到栏杆边向下面去望着。她这样猛然地走了开去,却不免让列座的人猛吃一惊,以为她有了什么心事,要跳楼了,大家都向她呆望着去。后来见她手扶了栏杆,不过是向下面望着,大家心里那阵乱跳,方始停止下来了。健生笑道:“燕秋!快来吃肉吧。水盆大肉,可端上来了。”

  燕秋回转席来看时,果然桌子中间,放着两盘子白肉,切得又厚又大的一块;在肉盘子四周,列着生葱段子,大蒜瓣儿,辣椒末子,各样小碟子。陈公干挑了些椒末,在酱油碟里调和了,然后夹块肥瘦兼半的羊肉,在酱油碟子里蘸了几下,于是夹了一根葱段,和羊肉卷着一处,便向嘴里塞了进去。接上端起杯子,把一杯米酒喝个干净,一面提壶斟酒,一面笑道:“真是其味无穷!”一虹笑道:“看到这种吃法,我想起《水浒》上动不动说什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原来我想那大块的肉,必是我们江南人所吃的红烧猪肉的冬瓜块子。现在看着,却是不然,必是牛肉羊肉,而且也必是带了葱蒜吃的。因为当鲁智深吃狗肉的时候,曾是这样说着的。这水盆大肉一个‘大’字,颇有当年大块的大字意味。”公干笑道:“古人蛮吃,当然也有他蛮吃的好处。高先生既是赞成这种吃法的,何不尝上一点儿?”说着,他又伸了筷子向盘子里去夹肉。一虹怕是他夹肉相敬,笑着也伸出筷子来道:“我要吃瘦的,肥的办不了。”说着,就夹了一块最小的瘦肉,学了公干的样,如法炮制。只是对于那一根葱白,认为可以踌躇;夹着到了酱油碟子里以后,却没有吃下去。可是此外的人,都比一虹吃得踊跃。便是燕秋说是有病的人,也吃了三四块。在两盘子羊肉块吃完之后,伙计又端上两盘子羊肉来;不过其间另有一盘,却是羊肚。陈公干将羊肚蘸了酱油吃着,赞不绝口,咀嚼得扎卜作响。健生向一虹望了笑道:“怎么样?你竟是敬谢不敏。”一虹笑道:“说起来是够惭愧,我竟是吃不下去。”燕秋道:“你若是不能吃,可不必勉强,回头到旅馆去,再弄点别的东西吃。人的口味,究竟各有不同。”一虹皱了眉笑道:“我真是不成材料。不过我想着,也应当练习练习;假如像昌年的话,到了蒙古去了,无往不是牛羊肉,那也不吃吗?”昌年笑道:“呵哟!我这是譬方的话,你可不要多心。”一虹笑道:“那我也未免太多心了。可是你说出了这话,倒显着你有些多心了。”昌年呆了一呆,就没有把话向下说。

  接着伙计送上五碗热汤来,各人面前一碗;那汤并不曾盛满,刚好是碗里一大半。公干笑道:“吃水盆大肉是个题目,实际上是要喝这口汤。这东西要趁热的,赶快喝。”他说着,拿起一个烧饼,撅起了许多块,放在汤里,同时把那油条,也撅成了无数段,在汤里浸着,然后将筷子在汤里一阵胡搅,连汤带油条烧饼,稀里呼噜,用筷子扒着吃了下去。燕秋笑道:“这倒是真话。肉味都在汤里,非喝汤尝不到这肉味之美。”健生笑道:“一虹!

  你看这事如何?勉为其难吧。”一虹早是捧着碗尝了一口汤,觉得是很鲜;可是等到这口汤喝下去之后,鼻子里就感到有些异样,正是膻味上冲。虽是健生有那句俏皮话,叫人勉为其难,恐怕勉强喝下去,会露出什么不好样子来的,便笑道:“这话不假,真让人有点为难。不过我想着,若是走到蒙古那地方去,不吃并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那么让我饿上三五餐之后,那也就照样可以吃一个饱了。”

  燕秋正是手扶了碗筷,紧皱了眉头子,听到这话,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没有知道她命意何在,怕是说话会得罪了她,所以这声长叹,虽然来得可怪,大家可没有敢问她为了什么。她将筷子挑了那汤里的白面烧饼,待吃不吃地,又叹了一口气。健生道:“燕秋!你要觉得口里无味,你就不必吃了。”燕秋道:“我并不是口里,我是心里无味,要说到我何以心里无味,我就马上可掉泪了。记得当年在家乡的时候,饿得难受,父亲出去打野狗来吃,一只狗腿子,那是比一碗参汤还要贵重若干倍。像现在这样好吃的东西,我们是做梦想不到。又记得在西安的时候,想和人家讨碗水喝,都发生困难。天下事真有凑巧的,刚才楼下过去一个人,就是当年和他讨水喝的人,他总也不料那个难民里面的黄毛丫头,于今会坐在这高楼上吃水盆大肉。我坐在这里,仿佛还是当年的黄毛丫头,吃着肉,喝着汤,倒像是梦。”昌年笑道:“你这是心理作用。你想,你离开西安有多年了,什么都有了变化,那个人也是在不知生死存亡之列,未必还在西安。你是脑筋里有这样一个印象,就觉得什么人都像那个不愿给水你喝的人。”燕秋把手推了碗筷,托住了自己的头,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气,自言自语地道:“真像一场梦!”公干道:“杨女士的身世,大概很不平凡。我们这样相聚几日,是常看到杨女士对于过去的事,表示不满;可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好歹和现在不相干,想它则甚?”燕秋立刻放下手,将身子坐得端正,笑道:“我忘了陈先生是生人,在席上做出这颓丧的样子来,请你原谅。不过说到我的身世,倒是不平凡,那不过和太平日子的江南人在一处相比而论的。若说到我是一个西北灾民,这事就稀松得紧。在那大旱的时候,哪一户人家不是死里逃生出来的?能够死里逃生,这人就算千幸万幸。要不然,倒在路边,不曾断气就让野狗拖去吃了的,那还多得是。那个日子,我逃到陕西境内以后,看到狗拖人腿跑,年纪虽小,心里也很害怕;想着我总也有这样一天,会让狗拖了去的;绝料不到逃到了南京,很得了几年物质上的享受,而且是念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可是我们的父母兄弟,他们是否还生在人世?我就不得而知。唉!全死了呢,那倒也落个干净;若是都在死不得、活不得的环境里头,我觉得高坐在这里喝肉汤,那真是罪过。”昌年道:“你何必那样想,天下事难说的;也许令尊大人也在另一个地方喝肉汤,这样地想着你呢。”燕秋微笑道:“你以为幸运儿都出在我一家吗?”一虹道:“一个人在病里最容易想家的。你这几天病在旅馆里,很是无聊,所以想家的念头,非常地深切。”燕秋道:“病里想家,自然是不错。但是为了你的原故,也引起我想家的念头不少。”一虹望了她愕然道:“什么?为了我吗?我何以会引起你想家呢?”燕秋道:“因为你这几天,也是很想家,写信打电报,天天忙着。你是个有家的人,离开家庭,也为日无多,就是这样的想,像我这样抛开家庭这多年的人,不更看着动心吗?但是我的家在哪里?想也是白想!”一虹先是心里跳着,不知道她要怎样的说出缘故来,现在她说为的写家信,这就干了一身汗,笑道:“既然如此,以后我就是写信打电报回家,也瞒着不让你知道,免得你动心。这都是我不好,吃水盆大肉,会谈起了鲁智深吃狗腿,于是引着你想起狗吃人、人吃狗的事。”燕秋两手放在怀里,垂头叹了一口气。公干道:“杨女士的历史,虽没有完全告诉我,但是在言谈之间,也略知一二。你真可以说是忧患余生,回头我到旅馆里来拜访,可不可以挑那可以说的,告诉我一点?”燕秋想了一想,

  因道:“唉!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陈先生愿意知道,我可以尽量相告。我不但不瞒人,我还很愿意对人说:我由那样一个环境里,跳到这样一个环境里,就是一场大梦。一个人做了一场怪梦,还愿意对人说呢;我的事像做梦一样,还不愿告诉人吗?”公干笑道:“杨女士若要向那玄虚的一条路上谈去,那就人生谁不是在做梦。可是不做梦,又怎办?不要消极,还是兴奋的好。”昌年向一虹望着,笑道:“对了!还是兴奋的好,兴奋得像高先生一样。”一虹红了脸道:“老费!你为什么老将我来打趣?”说着,将杯筷微微一推,颇有生气的样子。昌年微微一笑,没作声。然而燕秋眼里,是知道他两人在言外有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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