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到平凉来了以后,燕秋是很知道费、伍二人都有些不高兴的。这原因不光是为了西北地方太苦,就是对程力行表示好感,这也是他们所不乐意的。依着自己的性格,本来想对他们明白地说出来,教他们不必多心,可是转念一想,越辩白事情是越落了痕迹,也就算了。本来是不天亮就醒了,可是这样子早,起来又干什么好,不如在炕上多躺一会子,想想心事吧。她正是这样地想着呢,却听得费、伍二人在买羊毛毡子,而且两个人的话,是大有归意,这就万分忍不住了,开着门来问他们。昌年笑道:“这里的羊毛毡子,实在便宜,几毛钱就可以买一条。”燕秋道:“忙什么?到内地去买,也许还可以便宜一点。现在天气慢慢地暖和起来了,也用不着这个。”健生道:“他不是自己用,打算带回东方去。”这一句话说了出来,燕秋和昌年脸上都红晕了一块。昌年更说不出来,有那么一种难为情之处,只管把手在搓脸,连吸了几口气。燕秋心里很明白,这句话是不能追着向下问的;果然问出来,那叫昌年承认是不好,否认也是不好,彼此更僵了,因道:“二位起来得这样的早,大概还没有喝茶?”健生笑道:“不必喝茶了。昨天程工程师送来的那些水,我想着比茶还要干净些,我们喝点儿凉水吧。”燕秋每觉得提到了这位姓程的,那就要更增加她心里一种不安适,便只点了两点头,让他们走进屋子去。昌年喝了一口干净的凉水,早上起来,肚子里空虚,本来想吃些点心,可是一想到井水那样脏,以及这里人烧马粪暖炕的两件事,这就继续地想着:面食馆里的东西,未必能怎样干净,这就饿着一点儿的好。因之喝过了水之后,将一只手托了头,撑住桌子坐着,慢慢儿地出神。燕秋是端了一盆黄水,放在炕上,自己弯了腰洗脸。健生靠了房门站定,看着前后两进大院子里,那些动乱的人儿,回转头来,笑道:“老费!怎么一大早起来,你就是这样无聊的样子?”昌年随口答道:“饿了!”健生笑道:“这件事很好办,你不会叫旅馆里伙计到隔壁馆子里去叫一碗面来吃吗?”昌年皱了眉道:“但是我想到那面汤……”健生笑道:“你这是知二五不知一十。你这时候不吃点心,回头还吃午饭不吃?米饭也罢,黑馍也罢,全都是这种井水做的。”昌年又是把眉毛皱了一皱,接着又是一笑。他虽不说什么话,心里头那一番苦闷,是很可以由这种表情上看得出来的。健生也就不好再说,依然靠了门站着。
这时,有一个奇装打扮的由面前经过,倒是很可以引起人的注意。他上身穿了一件羊毛毡子做的衣服,颜色是白不白黑不黑的。因为这种羊毛毡子,将线缝缀起来。已是嫌着勉强,所以在胸面前没有纽扣,仅仅是两根带子系着。毡子这东西,总有三四分厚,若像平常衣服一般,袖子平手脉,衣摆过腹,那好像古代战士们穿上战甲,怎么转动得?所以这毡子衣,形式很奇新。袖长刚过胁窝,身长只到半腰;下身呢,照西北人从略的办法,只穿一条蓝布单裤。那人还保存着鸭屁股式的半边头,尖长的黄脸,两只颧骨高撑起来,可以想到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地艰苦的。这让屋子里人,全向着他看去了。他手上托了一个柳条编的小簸箕,里面有二三十个鸡蛋,另外有一个粗瓷酒杯子,里面盛了半杯子黑盐。燕秋便道:“好了,点心来了,买鸡蛋吃吧。”那人早是听到了,便蹲下身子,将簸箕放在土门槛上,赔着笑容道:“老爷!你吃吧,我们这鸡子儿,真是新鲜,刚煮熟的。”昌年也跑过来看着笑道:“我真是位乡下人,我看这鸡蛋壳是白的,我还以为是生鸡蛋呢。”燕秋笑道:“在这个地方,要吃熏蛋、卤蛋、五香茶叶蛋,那当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卖蛋的!什么买法?”他说道:“一毛钱十个。”健生道:“这里的鸡蛋,不是很便宜吗?听说一块钱要买到三四百个呢。”他笑道:“先生!我们要煮熟来卖给你,工夫也是钱。这里还有炒熟了的盐,听便你蘸着吃。”健生笑道:“贴点儿盐,也是要价的理由,你们的买卖也真够苦。好吧!我销你一毛钱的鸡蛋。”他道:“我这里有十八个蛋,都卖给你们吧。你少给几个钱也可以。”燕秋叹了一口气道:“你比我还可怜。”说着掏了一张两毛票子,扔在簸箕里,因道:“都给你了,把蛋留下来就是。”那人抱着拳头,连连作了几个揖,将鸡蛋送进房来,全放在桌上,又把酒杯子里的黑盐,倒了一小撮在桌上,笑道:“我给三位多多地放了一些盐在这里了。多谢多谢!”他拿了空簸箕,很高兴地走了。
这里三个人剥了鸡蛋壳,就站着桌子边吃起来。那一撮盐,本来就是黑的,现时放在桌上,更觉得脏,可是这鸡蛋是白水煮的,假如不蘸一点盐吃,这鸡蛋是吃到嘴里清淡无味。还是这位爱干净的费昌年,发明了一个法子,将两个指头,撮了一些盐,像洒胡椒末似的,撒在鸡蛋上。健生笑道:“这真没有办法。不吃盐,是嫌淡得无味;吃了盐,又嫌着脏。”燕秋笑道:“这只好应了那句俗话: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处处都要顾个周全,很不容易办到。”昌年手上夹着一枚剥了壳的鸡蛋,笑道:“这样雪白的东西,哪有什么脏?”健生道:“这鸡蛋虽是干净的,煮鸡蛋的水,恐怕还不如这旅馆里的干净。你看蛋壳上有裂纹没有?假使有裂纹的话,脏水就透着进去了。再说煮鸡蛋的燃料,无疑的是马粪。马粪在空气里起了化学作用,也许落到水锅里去……”昌年把鸡蛋放在桌上,皱了眉道:“你这不是存心?”健生笑道:“我并不是和你为什么难,因为你对于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句话有些含糊,我跟着向下一说,这件事,就明白了。”燕秋向他点头微笑道:“多谢你替我解释。”健生笑着道:“不瞒你说,我对于这一路行来的起居饮食,全抱着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要不然,到潼关我就回去了。”
正说着,门外有一个人伸进头来,笑问道:“哪位要回潼关?明天这里有顺便的车子。”燕秋笑道:“哦!程先生来了,请坐!”程力行进来,在旁边一张矮椅子上坐了,接着道:“明天有一辆新式轿车,由兰州开了来,回潼关去,在西安并不耽搁。车子上只有我们一位同事,正好带一两个人走。”昌年听了,向健生对看了一眼,却没有说什么。燕秋笑说:“不是说什么回潼关,因为刚才说到西北饮食起居,南方人有些不惯,我们这位伍先生说了实话,他到了潼关,就想回去了。”力行笑道:“那是的。每个到西北的人,到了潼关,一看环境不妙,就要回去。但是到了潼关的人,那都是有相当责任的,要回去也回去不了。”费、伍二人听说,彼此又看了一眼。程力行将手摸了两摸头发,向燕秋微笑道:“你托我的事,昨天晚上,我就去访查了一遍。今天上午,我又到绥靖司令部找了好几位朋友去打听,居然访到一位和令兄同营的人。”燕秋本在炕沿上坐着,这就突然地跳下炕来,睁了两眼向力行望着道:“有了下落了吗?”力行将头发摸了两摸,把放在桌上的帽子拿了起来,向头上戴着。可是他的两只腿,依然支架着的,这可以知道他不是要走。他戴好了帽子,两手还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好,右手掌背,打着左手掌心,只是出神。燕秋道:“程先生!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说着话,两手反撑在炕沿上微微地垂下头来,做个很难堪的样子。力行又把帽子取下来,笑道:“有道是报喜不报忧,尤其是对你这千里迢迢跑回西北来打听消息的人,我总应该让你听到消息很快乐,所以我很难说话。”燕秋听了这话,脸色立刻惨变起来,撑在坑沿上的两只手,也有些抖颤。因之向力行很盼切地问着道:“那么,我……我……我的哥哥死了?”力行道:“古人道得好: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说着这话,可就把眼光向费、伍二人看着。昌年道:“程先生!有什么消息,只管告诉杨女士吧。她为人是很直爽的,痛痛快快地说给她听了。她难过了一阵子,也就完了。只管要说不说,越发是教她心里不受用。”燕秋点头笑道:“对了。程先生!我的性情是这样。”力行道:“告诉我消息的这个人,他是这里司令部的参谋。当年呢,他位置很低的,所以和令兄很接近。他说那一年由甘肃带出潼关去的青年,总有四五十万,直到现在,能回甘肃老家的总不到一万人。”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望了燕秋的颜色。燕秋不能再镇定了,脸子由苍白变到淡青,眼珠都呆定了。可是她还勉强放出苦笑来,轻声道:“那是自然,当兵的人,是不应当回头看着的。程先生只管向下说吧。”力行道:“这里的军队,杀出潼关去的时候,子弹向来是很缺乏的,打胜仗完全靠了冲锋。据一位参谋告诉我说,有一次黄河北岸一个地方打仗,就凭了大家手拿一把大刀,冲破了敌军两道大战壕,一道小战壕,那死去的人,真是满地洒豆子一样;曾有一营人杀了过去,全军覆没,令兄就是那一营里的一个。”燕秋哦了一声,虽是嘴唇皮子曾经连连震动了几下,可是说不出话来。接着她的两行眼泪,也就不听人指挥,自己抢着流了出来。直到那眼泪水,流到脸腮上,她感觉到了一阵热气,立刻抢着把手绢由衣袋里掏出来,向眼角上去揉擦着,把头低着乱咳嗽了一阵,借以躲避人家对面向她看着。昌年把桌上没剥壳的鸡蛋,三个一列,五个一列,只管盘来盘去。健生却斟了一杯子凉水,端起来慢慢地呷着。这只苦了力行,话说到这里,已经引得人家哭了。跟着向下说去,固然是不妥;可是不说呢,话只交代了半截子,这越是教人不安。因之将帽子拿在手上,轻轻地拍拍灰,又把巴掌放在帽子顶上,切深了中间那条直缝,搭讪着,只是感到不安。燕秋忍住了眼泪,硬向他强笑道:“女人的眼泪总是容易下来的,你不必理我,二家兄音信不通多年,这个人,本来也就可以当他是死了。我这一哭,也不必等着今日。”力行放下了帽子,将手使劲搓了几下,因笑道:“我很后悔,这事情报告不报告给你,与你没有什么关系,不如瞒着你,还让你在心里存一线缥缈的希望。”燕秋道:“这样说起来,这不但是我二家兄没了命,恐怕就是大家兄,也不知道在什么所在骨头喂了野狗。”说着,那停止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力行道:“那也很难说,出去投军的人,到底有那么些个人回来。那些回来的人当中,焉知就没有令兄在内。”燕秋道:“那很难说吧!”说毕,连连地摇着头。力行道:“平凉到你府上,究竟还隔了一个六盘山,有一二百里路程。此地消息不通,我想到了隆德县,还不少府上的亲戚朋友,他们是长久不动的人,令兄若是有消息送回家去,他们总可以知道,回家去访问,多少有些头脑可寻,那比在这里碰机会的访问法,要高明得多。”燕秋道:“咳!在隆德的那些亲戚朋友,他们也不是铜皮铁骨吧,我一家抗不住饥寒逃走了,不见得他们就不走。”力行说道:“虽然他们也会走的,不能一个走回去的也没有。”燕秋两手交叉了十指,垂在胸前,身子靠了炕沿,要坐不坐的,微低了头,只管摇了几摇。昌年搬弄那几个鸡蛋,也搬运得有些烦腻了,于是向力行点了两点头道:“程先生这里坐一会子吧,我要去写两封信。”说着,人就向自己屋子里走去。健生呢,却早已踱出屋来,在院子里站着晒太阳了。力行这倒感着十分拘束,就拿了帽子站起来,点了头道:“我再和杨女士访问访问看,也许有点意外的机会。”燕秋也不挽留他,并不说什么送他到院子里来,然后低头到屋子里去。当她走进屋子去以后,那房门咿呀一声,轻轻地关着了。
健生正回头看她的行动,这就心里一动,悄悄地走到屋檐下,向里面听着。先是听到里面炕上铺被褥声,接着又是身体躺下声,不多大的工夫,这就听得嘤嘤的哭泣声,不断地传出来。健生约莫站了五分钟,听那哭声,却不曾停住。于是手扶了墙,放大了步子,轻轻地走到屋子里面来,见昌年正伏在桌上写字,便摇撼着他的手臂,低声道:“她哭起来了,而且哭得很厉害。你听听。”昌年搁下了笔向屋子里听时,可不是很清楚的声音隔壁传了过来吗?便皱了眉低声道:“这位小姐,在这一个星期以来,有些态度失常了。不是病,就是哭,有些像林黛玉式的姑娘了。”健生口里和他说话,眼睛看到桌上拟了一张电报稿子,稿子里面,有‘昌即归,三个字。健生轻轻喂了一声道:“你怎么下了这样肯定的言语?什么时候走?”昌年道:“那位程先生不已经告诉了我们,有一辆轿式汽车,明天由这里经过吗?他那意思就下的是逐客令。”健生笑道:“这一层你又太多心了。他凭着什么能下你的逐客令?”昌年道:“我想,是她的意思。”说着,将嘴对隔壁屋子一努,健生道:“那不见得。她为人我倒是知道的,要怎么办,干脆就会说了出来。她不会这么指东说西,转着弯子教别人说出她意思的。而况程力行那句话,也始应话答话说出来的。若说他是有意的,哪有那么巧?”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是非常地微细,因之隔壁屋子里的哭声,这边还是可以听得见。昌年这倒不能无动于心,悄悄地走到燕秋房门外来站着,而且自己的手,还偶然抬起来碰了一下门响。照说里面是应该停止了哭声的,可是燕秋并不理会,还是嘤嘤地哭着。
昌年走回屋子来,向健生道:“我看她这种样子,倒是很伤心。我们不能置之不问,同去劝劝她吧。”健生说道:“劝女人不哭,这玩意儿我还是没有试过。”说着,伸出手来在头发上连连搔了几下。昌年笑道:“谁又是有经验的?不过我们是同伴的人,这里她举目无亲,除了我们,谁来劝她?那只有让她哭够了自己停止了。”健生笑道:“好吧,试试看吧!”于是就对着壁子,昂头高叫了两声,随后同走到门边来。燕秋倒先在屋子里道:“二位请进来吧。”她说话的声音,兀自带着哭音。
二人推门进去,只见燕秋刚是扶了炕沿坐起来,拿了手绢向脸上擦眼。昌年道:“刚才我们还是谈话谈得好好儿的,你怎么突然伤心起来?”燕秋道:“我伤心,也不从今日起,你二位应当知道的。我外强中干的,老是绷着面子,不把伤心的样子表示出来,可是到了现在,我怎么也绷不住了。这是旅馆里,我不能糊里糊涂乱哭,只好把头埋在被堆里流眼泪。依着我的性子,非得跑到无人的所在,放声大哭一场不可。要不那么着,不能排泄去我胸中这些苦闷。”她一面说着,一面从容地拂拭眼泪,而且还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健生道:“你说的这话,我倒也是相信的,不过青年人要谈到处在逆境里面,只有挣扎奋斗,不应当灰心。一个人灰了心了,什么事也就不能干了。你不是还预备在家乡做一番事业的吗?”燕秋道:“你这话自然是不错,不过挣扎是一件事,伤心又是一件事。不能叫挣扎的人就不必伤心。你同我想想,我在外面作客,是我这一个人,现在到了家乡来,父母兄弟一齐不见,又是剩我一个人,我还在青春呢,以后还有那么老长的岁月,教我这样孤孤单单地活着下去,不感到寂寞吗?”昌年道:“这自然是很难堪的事。不过你当退一步想,譬如鲁滨孙漂流在那绝岛上,他一个人也奋斗十几年。固然这是小说,可是我们也不妨把他当一件真事来看。”燕秋道:“你这话劝得是对的。小说上的鲁滨孙,有些时候,不是写得很想家吗?人既然是一个情感动物,绝不能没有七情。再说,鲁滨孙他笃信宗教,在十分难受的时候,他就借着宗教来安慰自己。请问我能借着什么来安慰自己?我听到程先生的报告,家里人完全没有了,我已经够伤心。现在听到二位的口气,好像不能再向西走了,虽然说,到我家乡不远,可是我早知道情形大变了,我跑回家去,未必能遇着什么熟人。你瞧,漂流在外是一个人,回得家来,还是一个人,在这个宇宙里,我就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了,你想我心里难受不难受?”说到这里,突然地哽咽住,又流下泪来。费、伍二人因她把心事说出,彼此对望着,倒不好再说什么;尤其是昌年,感到说不出的一种苦闷,只管在紫红的脸上放出那勉强的微笑。燕秋擦了两擦眼泪,挺着胸道:“我并不因为伤心就不向前干,而且要格外地去找些事做,把我的情感,移到另一种事情上去。只见我们这样好的朋友说散就散了,从此以后,恐怕不容易见面了,所以我想着有些伤感。”昌年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回去?”燕秋收了泪痕,淡淡地一笑道:“我虽无师旷之聪,也就闻弦歌而知雅意。那位程先生说了:明天有东去的轿车,你若是要走的话,就可以乘便去,只是车子上地位有限,只能去一个人,恐怕不能让二位同走。”健生笑道:“难道你看出我也有要走的意思吗?”燕秋道:“你现在虽没有要走的意思,可是到了潼关,你就表示着要回去了。现在昌年一走,你更是显着孤单,有个不动心的吗?”健生听说,向昌年望着。昌年也回向健生望着。健生道:“你看,这些话是从何说起?”昌年道:“可不是,其实一虹那样中途走了,我们很觉得不妥的。我们送你回来,总得和你找个归宿之地,不能糊里糊涂地把你抛下就跑。”燕秋道:“那是足感你二位盛情的。本来妨碍了你们的学业,送着我到这样荒凉的地方来,我已经是心里十分抱歉,还要你二位再向西去,我也不好开口。再说到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所以在情理上说,你二位有了归心,那是无可非议的。”她说话的时候,前后是换了三种面色:先是带了哭容,后是带了笑容,最后是不哭不笑,正正经经地板着面孔,两手放在膝上,慢慢地摸着衣服,微微地垂下头去。
昌年和健生,进门之后,都是远远地站着,向炕上看了去,两个人都站得发了呆了。等着燕秋在这里摸着腿出神的时候,各找了一把椅子坐着,架了腿,都轻轻地颠簸着。健生是靠了墙坐定的,两手环抱在胸前。昌年是靠了桌子坐的,却把一个食指,在桌面上不断地画着圈圈。自然,这是十分无聊的情形。燕秋站起来,牵扯了几下衣襟,复又在炕上坐下,点着头道:“真的,我不说假话,假如你二位要回去的话,尽管实说,不必难为情。”
她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微挺着胸,抿着嘴,而且不时地把舌尖在嘴皮上微舔着,她似乎在极端镇静,等候二人的回话。健生道:“昌年不是说过了吗,总要等你的事告了一个段落,我们才能走。”昌年将脸朝着桌上,手指头已不画圈,在写字了,他缓缓地道:“我们原来的意思呢,以为你不过是回西北来看一趟的,所以我们心里,都想着和你同来同去。可是到了西安以后,在你的口风里,已经知道你是想在西北做一番事业的,也许十年八载都不回到东方去。我们都是读书的人,当然不能在甘肃等候这样久,所以一路之上,常常说出些各人回去的意思来。至于究竟哪一天走,我和健生都还没有决定的。”他说到这里,健生坐在一边,可就对他看了一眼,而且还微微地笑着。昌年并没有理会到。他说完了话,那两只手依然在桌上画着圈子。燕秋向他两人都看了一看,她可忍不住不说,因道:“明天车子才到呢,你二位可以仔细地想上一想,下午再给我一个回答。”昌年道:“你不要疑心,我们没有什么意见。”说着,笑了一笑道:“你瞧,你的眼睛圈子都哭红肿了。叫茶房打盆水你洗脸吧,我们到隔壁屋子里去等你洗好了脸,你到我们屋子里去坐坐。”健生笑道:“对了,把这话丢开到了一边去,我们还是抱定了在南京所约好的宗旨,继续向前去干。”
昌年这时,已走出了房门口。健生也立刻跟了出去。那边屋子里桌上,依然还摆着昌年所拟的那一张电稿,他看到,一手抓了过来,就捏在手心里,捏成了一个字纸团。健生笑道:“你的计划,有些变更了吗?”昌年手按了桌沿,提了脚,微微地在地上点着,也没说什么,笑着摇了两摇头。健生轻轻地道:“假如你现在不决定主意,那应当陪她再向西走。”昌年将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昂了头向天上望着,因道:“这里到她家隆德,不过是一站路,这样远也走了,何况,一二百里路程!”健生笑道:“可是由这里去,要经过中国有名的六盘山呢。”昌年也笑道:“我们的体质,总也相差不远。假使你能去的话,我想我总也可以去吧!”健生将话顿了一顿,笑道:“我倒并不是取笑你,因为你是抱着消极态度的人,或者不愿意再去经过这样一座高山。当然,到了现在,我们两个人不能再拆伙了。要走一块儿走,要回去呢,也是一块儿回去。”昌年道:“其实呢,走一个留一个,那是最好。因为这样,就成了独占……”他说到这里,把肩膀抬了几抬,又把头伸了两伸,却向隔壁屋子里望着。这两句开玩笑的话,倒是很中了健生的心病,一阵红潮上脸,向着昌年苦笑起来。他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伸出一个食指,向昌年连连地指点着。昌年伸头一看,见燕秋捧了一只洗脸盆子,走向前面院子去了,便道:“女人的眼泪,实在厉害。她这样一哭,就把我的心哭软了。本来的,人家是个没有到二十岁的女孩子,把她丢到这里,前进后退,全是一个人,那是多么难堪。明天汽车来了,我们一硬心肠就走,让她住在这举目无亲的半路上,也让别人说我们太没有义气。”健生道:“话是对的。可是她再向西走,还找不着家里人的时候,我们就这样陪伴下去了吗?”昌年道:“这个……”他笑着走到房门口,靠了门框站定,向天上去看白云。健生向炕一倒,将手拍着被褥道:“散手,那总是有这样一天的。只是将来伤心的,恐怕不是杨小姐。”昌年也没有答复,依然站着。他们各存着一种不知怎么了断的心思,就这样默然僵持着。
不多会子,燕秋洗了脸,还抹了一些雪花膏,拍着两手走了进来,问道:“二位现在已经考虑完毕了吗?”昌年道:“你不必伤心,我们决定了继续向前去。”健生跳了起来,也微笑着。燕秋站定向二人看看,便道:“将心比心,我是知道你二位不能这样遥遥无期把苦吃下去的。就是凭我自己良心说,也不应当让你二位这样陪下去。现在作个最后的决定,展长一个月的限期吧,你二位以为如何?”昌年道:“这太不成问题了。”他随口地这样答应—句,殊不知所谓太不成问题的,实在是太成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