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天色是慢慢地亮了。燕秋和健生的谈话声,也就惊动了隔壁屋子里的昌年,草草地穿了衣服,就迎了出来。看到健生,犹是披着衣服,站在窗户外面。那燕秋的房门,又是紧闭着,这倒有些愕然,因问道:“你起来得这个样子早?”健生道:“我还没有起来的时候,就听到燕秋在屋子里发哼,我不知道她是病了,还是做梦话,我就悄悄地站到这窗户外来听着,听她说些什么。原来她不是生病,也不是说梦话,她是睡得伤心起来,又在哭呢。我让她哭动了心,只管劝她。”健生一面解说着,一面就红起脸来。昌年本来是不怎样的注意,健生红起脸来,这倒让他不能无疑,便笑道:“早上天气很凉,你扣上纽襻吧。”健生也不多说,两手操着衣大襟,匆匆地就向屋子里跑了去。
昌年站在屋檐下,倒不免呆了一会子。这就向燕秋的窗户里面问道:“燕秋!你怎么了?又伤心吗?”只这一句话,已经看到燕秋把房门打开,红着眼眶子,兀自带了笑容道:“我这一发牢骚不要紧,把你二位全惊动了。其实我到了这样荒落的家乡,时时刻刻全可以发牢骚,你二位哪里管得了许多。”昌年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据我劝你,还是把心放开一点吧。人事是难说的,你以前想回来,果然就回来了,现在你想家属团圆,说不定,总也会团圆的。”燕秋笑道:“但愿如此吧!不过我想回来,是想了五六年之久的。你想:我若这样再想五六年,才能把家属想得团圆,恐怕那时候的人事,又变得不可思议了。”昌年道:“天下事哪里顾全得了许多!只好各尽人事。若以尽人事而论,你也就够尽人事的了。”燕秋站在门里头,手扶了门框,向昌年身上望着。昌年站在屋檐下,两手插在裤插袋里,来回地走了几个来回。燕秋有许多时候没有说话。昌年也就有许多时候,一个劲儿发呆,一个劲儿来回地走。健生却由屋子里再跑出来,向昌年笑着道:“你说我把衣纽没有扣起来,可是你还没有穿袜子呢。”昌年低了头一看,可不是光了两脚,踏了鞋子站在屋檐底下,便笑着一缩脖子道:“我真糊涂,连自己赤了一双脚,都还不知道。笑话笑话!”他口里说着“笑话”两字,人已经走进屋子去了。
健生在十分钟之内,就把这一种怨恨给报复了,心里是十分高兴,因之站在那黄土砖架起来的条桌边,只是提了一把破旧茶壶,不住地向茶杯子里斟着。斟过之后,他就端起来喝。喝完之后,他又再提起茶壶来斟。昌年看了,便笑道:“一大早起来,你只管喝许多凉茶,不怕肚子痛吗?”健生道:“老实说,由西安向西走了来以后,没有喝过像这里这样好的水。现在遇到了,就非喝一个饱不可!”说着,把杯子端起来,又连连喝了两杯。昌年坐在炕头上,将袜子在脚上慢慢地套着,眼睛虽是看了脚上。可是他的心,却不属于脚上,不断地用手去摸袜子,口里还不住地道:“到了西北来,实在也讲不到什么卫生了。不吃的得吃,不喝的得喝,不愿去的地方也得去。”健生喝了两杯凉水下去,见昌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神气,只管将袜子筒向腿上拉扯着,而且还用手去抚摸着袜子正面,似乎这袜子上有了什么花样,很可以引起他的注意。因站定了,半侧着身子,向昌年望了许久,笑道:“你提起不能去的地方,我们也得去,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西北的窑洞子,我们始终没有参观一个痛快……”昌年这才昂起头来,向他望着笑道:“你这话说出来,是有点善忘吧?我们在窑洞子里住也住过,怎么说是还要参观一个痛快?”健生道:“我们虽是住过窑洞子,可是那窑洞子是在旅馆里的,大概便于旅客的房间,究不能算十分下等。我们若是要看到那真正的贫民窟,就得到乡下小窑洞子里去看。”昌年点了点头笑道:“‘贫民窟’三个字,虽是很普通的名词,可是用到窑洞子上去,却十分地合宜。”健生笑道:“那么,你是赞成我的建议的了?”昌年道:“出去玩玩,我没有什么不赞成。只是我得向燕秋问上一声,假使她有什么事要我们代办,我们就不便离开她了。”健生还不曾答言,燕秋就在门外答道:“你二位要参观什么,只管去参观,今天我实在没有什么事。老实说,昨晚上我一晚全没有睡好,今天我该好好地躺着睡一会子。”昌年道:“你不是要在今天出去拜访你的亲戚吗?”燕秋道:“也许去。”只说了这三个字,她又嫣然一笑道:“假使我去拜访亲友,当然也只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昌年拱着手,又点着头笑道:“是是是!我简直有一点糊涂了。吃过早饭,你去拜访亲友,我同健生出去玩去。我们分道扬镳。”燕秋走到屋子中间,分别向费、伍二人脸上看了一看,转了眼珠子笑道:“我的亲戚,为了我的原故,是你二位的朋友;我的朋友,间接算起来,也就是你二位的朋友。大家都是朋友,倒不能含混地过去;我必得介绍他们和二位见一见面。”健生道:“这倒是当然的。”昌年还是抬起一条腿两手抱了膝盖,坐在炕沿上,听到这话,却向他瞟了一眼,也没有说别的话。
燕秋却跳到房门外去,向店伙操着本地话,叫他预备茶水早饭。健生眼看她抬手抚摸着后脑的头发,很快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去,这就低声向昌年道:“昨晚上她哭了一宿,怎么这个时候,笑嘻嘻地,又高兴起来了?”昌年望了他一眼,微微的笑着。健生道:“你笑什么?这里面还另有什么问题吗?”他把两只手胳膊环抱在胸前,向昌年偏了头望着。昌年笑道:“并非是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因为我见你在今天对她特别注意,倒有点奇怪。”健生对于他这话,也不驳回,照样地报之以微笑,不但是把在胸前的两只胳膊,更是抱紧了些,而且把一只脚微微地悬了起来,将脚尖点了地,身子一颠一颠地,颠得身子全有些抖颤。昌年也只好是笑笑,又能说什么呢!
大家用过了茶水,不多大一会子,店伙就送了早饭来。看时,两个大瓦盘子盛着热气腾腾的十几块黑馍,另外两个盘子,一盘子宽叶子韭菜炒肉丝,一盘子炒鸡蛋,还有一个小些的碟子盛着带汁水的干辣椒末。昌年看了,直弯下腰去,将鼻子尖凑在黑馍上嗅了一阵,而且两只手掌,互相搓着道:“今天早上的饭菜,何以如此之好?”燕秋手里,又捧了两只碟子进来,却是一大一小。大碟子是切的红皮子白萝卜,乃是生的;小碟子,是一大撮黑盐,看了颜色,好像炒过了似的。她一块儿放在桌上,这就笑道:“请你二位尝一尝我们这里的土产口味吧。”健生笑着道:“这韭菜炒肉丝,也算是你们这里的口味吗?”燕秋笑道:“果然要用我们这里的口味,弄给你二位吃,那就恐怕你二位有点吃不来,就是把韭菜整把地切成了一段一段,放在碟子里,在吃饭的时候,用筷子夹着蘸了盐吃。”昌年已是左手拿了一大块热馍,右手拿着筷子,在韭菜碟子里拨了几拨,他挑起一叶韭菜,笑道:“这叶子真不算小,有我们江南大蒜叶子那么宽。就是这肉丝,却也切得恰如其分,有燕秋你那小指头粗。”燕秋就伸了一个小手指,笑道:“有我这指头粗?你是说我指头粗呢,还是说韭菜叶子炒肉丝粗呢?”昌年笑道:“指头等于韭菜,其不粗可想。”燕秋笑道:“这倒是真话。我初到江南的时候,看到江南的韭菜叶子,细得像小蒲草一样,我倒很诧异。自然,你们由江南到西北来的人,看到这种样子的韭菜,也是奇怪的。吃吧吃吧,趁热的,不要只说话了。”她说着话,手里已是拿起了一块黑馍,也就捏着筷子,陪着吃起来。她夹了一块生萝卜,在辣椒碟子里一蘸,然后送到口里去。看那样子,倒是很有味似的。健生便笑道:“我也喜欢吃辣椒的,让我来吃一块试试。”于是夹了一块萝卜,在辣椒小碟子里蘸过,向口里送了去。只用牙一咬,立刻吐了出来,把眉毛皱着,舌头伸出来多长。昌年笑道:“怎么样?不大好试吗?”健生伸一个食指,连连地向那小碟子里指了几指,摇着头道:“这真不是玩意!我以为这和东方的辣椒油一样,可以随便吃的。哪里知道这里面是醋,而且还没有搁盐,又酸又辣又淡,我实在吃不下去。”燕秋笑道:“这是你外行。你应该明白:西北人是连盐全舍不得吃的人,决不能够把油浸辣椒末。”健生拱拱手道:“我对于这一点,真是忽略了。不过现在我虽然是明白了,可依然还不愿领教。”燕秋道:“我本来要吩咐饭店里,炖一只鸡来吃的,只是二位要出去看看,已是来不及了。”昌年道:“今天你为什么这样的客气?”燕秋道:“你看,你们已经走到我的家乡了,你二位千辛万苦,送我送到这里,我应当尽一尽地主之谊。”健生道:“你在平凉,不是已经尽了地主之谊的了吗?”燕秋道:“平凉究竟不是我的家,我怕二位到了那里,不能再西进了,所以就在那里酬谢。现在到了这里,这才是真正的家乡。我原来的意思,哪怕是我家荒芜得只剩了一所空屋,我也要请二位在我家小住两天。不料回得家来,就是那样一片荒地,没有法子,只好请二位在饭店里吃饭了。说到一个‘请’字,那是未免可笑的。
我想我们在南京的时候,看到人力车夫吃这种饮食,也会替他们难受的。”
他们三个人,围了那土砖墩子支起来的条桌,站着吃饭,健生站在中间,燕秋站在右手;健生拿瓦盘子里的一个馍,慢慢地揭去外面一层浮皮,这就笑道:“吃馍揭浮皮,这和外国人吃面包去面包边一样,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不过我自己不知道什么缘故,当我拿着馍在手上的时候,我就止不住做出那不应当做的事。”他口里说着,已经把撕下来的馍皮,捏成了一个小团团,扔在盘子里。燕秋望了他道:“本来我对了这种黑馍,斑斑点点地沾上许多灰尘,也是不敢吃的。可是我想着除了吃这个,还有什么好的可吃?在此地人,看到我们吃这样好的黑馍,差不多是东方的人参燕窝。我们……”她说到这里,将筷子去拨韭菜吃,似乎是很注意的样子望着碟子里,没有理会到其他的事情。健生道:“燕秋经过了这一番奔波,为人是非常地稳重了。稍微带一点起芒的话,就不肯说了出来。其实我们这样好的同学,不应当带那些痕迹。”燕秋微昂着头,叹口气道:“我当过丫头,丫头和快嘴两个字,是向来发生关系的。幼年间,这个印象是很深,所以自今以后,我要格外地小心了。”健生道:“稳重固然可以减少是非,但是也有坏处。”燕秋回转头来向他瞟了一眼,微笑道:“这倒奇怪,难道稳重还不对吗?”健生把筷子放下,背转身来溜了两步,昂头向天上叹了一口气,可又笑道:“虽然是非减少了,可是天真也减少了。”说着,眼睛还是望了天。燕秋听了这话,也是拿了一块黑馍在手,慢慢地去撕皮,没有接着说什么。昌年却是低了头,只管夹肉夹蛋,吃了一个酣。燕秋和他所站,是在中间隔了一个空当的;健生离开了,燕秋也并不站过来些,把一块黑馍的皮都完全撕光了,健生还没有走过来,便笑道:“你怎么不吃了?吃饱了吗?”健生笑道:“我心里,好像想起了一个问题。可是为了一注意到吃的事情,把我要想起来的那个问题,又给忘了下去了。”昌年将筷子头点点碟子里韭菜,笑道:
“世界上最重大的问题,还能超过吃饭的这一件事吗?先吃吧,别想了。”健生回转身来,依然在那个空当里站着。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大家吃起饭来,却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
吃完了饭以后,燕秋首先回房去擦脸。健生笑道:“吃了这些干燥的东西,胃里实在是够拥塞得很,要去找一碗热茶喝了。”他说着话,不觉就走出了房门。这一间的房门,是和燕秋的房门并立,所以走到了这间房的门外,也就是燕秋的房门外,这一间房,那门外是一条长的廊檐,下临着低下一尺多的院子。西北的屋院,是不会有什么陈设的,光光的一片黄色地皮。但是健生对于这地皮,似乎是当了一种美术品在赏玩,只管静静地看了出神。在出神的当儿,却有一种脂粉香味,细细地送进了鼻端。健生忽然回转头来一看,却看到燕秋雪白的一张脸子,在两颊上,还微微地有些红晕。无疑地,在抹粉之外,又抹上两块胭脂了。健生这样一回头,正当了她向门外来,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她忽地嫣然一笑,把头低了下去,那是有些难为情了。健生道:“燕秋!你要出去吗?”燕秋一低头,笑道:“我应该出去访访我的亲戚朋友了。不过我一路凄凉着回来,脸上带了病色不浅。我想着,免于故乡人对我疑心起见,就在脸上抹了些胭脂粉。”她说到这里,把脸色正了一正,又低下头去,不住地牵扯着衣服。健生道:“这是自然。老远地由江南回来,就是不能有点事业给人看,也带一副生气勃勃的颜色给人去看。”正说着,昌年也出来了。燕秋虽不敢断定人家就是看着她的脸上,可是,就在这个当儿,她又嫣然一笑,把头低了。昌年道:“燕秋有事,你就自便吧。我同健生走出去,随遇而安地走;走到哪里,就参观哪里。肚子饿了,或者是天色黑了,我自然会回来,你就用不着管了。”燕秋看他说话的态度,故意持着十分郑重的样子,这就也随了他把颜色镇定着,笑道:“只要你不嫌这些窑洞子里面脏,我想你所得着的成绩,一定会出乎你意料之外。”昌年笑道:“同时,我也预祝你,你所得的成绩,一样的出乎我们意料以外。”燕秋点着头,微笑了一笑。不知什么缘故,大家在这个当儿,全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意味。还是燕秋进房去,又在箱子里找了一条手绢揣在身上,这才回转身,向昌年点了个头,笑道:“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可是她说完了这句话之后,掉转头来,却又看到健生也站在一边呢,这又和他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才昂头走出去了。她实在走得匆忙,也没有告诉店伙把这里房门关上。
昌年眼望她走得远远了,才笑道:“你看,她向来不抹胭脂粉的,今天的情形,可有些变更了。”健生道:“我倒没有怎样注意她的态度。”昌年笑道:“这也并不用得人去注意她的态度。她向来的脸上,是保持着那一分本色,今天突然地脸上有红有白,岂不是可以让人注意。”健生道:“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意外。在南京的时候,她在做大小姐,就是天天搽胭脂抹粉;后来出门北上,一个旅行的人,本来就不能怎样顾到修饰上去;加之在西北旅行,又是风尘扑面,让人周身都会沾着黄土,脸上抹胭脂粉,都是白费力的。到了这里,她究竟不用在风尘中仆仆奔走了,所以她搽起粉来。”昌年笑道:“据你这样说,你是向来就注意着她的行动,倒不是今日为始了。”健生摇着头,连说:“笑话,笑话!”自走回房去了。昌年站在房门外,定了一定神,便笑着叫道:“老伍!你该出来了,我们一块去参观窑洞子吧。”健生在屋子里答应了一声,还涩留了一会子,方才出来;就是出来的时候,脸上还红着呢。昌年似乎把刚才的事全忘了,这就很平常的样子道:“我们就走吗?”健生道:“我和你一样,在饭店里是一点小事都没有的,说走就大家同走吧。”昌年的脸上,始终带了微笑,就在前面引路。健生默然地由后面跟着。
出了饭店门,昌年慢慢地向西走去,只回头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却是带了一种微笑,在前面引着路。由这里径直地走,这就到了隆德的西门。那城门的高度,正只好超过人的头;而且黄土砖墙,发着一种淡黄的颜色,让人看着,真疑心这墙是水洗过了的。在两扇歪斜的城门上,像脱癞子皮一样,零零碎碎地向外剥落着铁皮。尤其是门的下半截,被那来往的车辆,在门上碰撞着,大一条痕迹,小一条裂缝,没有半尺大的好所在。在那两扇破门下,却也站了四名穿灰色短衣的人,斜背了一根枪,各斜伸了一只腿站着。昌年远远地看到,就停住了脚,等健生走到了身边,低声问他道:“你看这一个古老的城门,站着这样四个人,颇有一点不调和吧。”健生淡淡地笑着,向他点了一个头,表示着答应的意思。昌年笑了一笑,依然在前面走着。那城门口四个兵士,看到他两个人从从容容地走出门去,都把眼睛向两人身上直了看着。昌年、健生并不理会他们的态度,径直地向前走。走了约有半里路之遥,昌年站定了脚,向身后的健生微笑道:“老伍!你那心里头,总含有一些芥蒂吗?”健生将肩膀扛了两下,两手一扬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好好儿地同路旅行,我为什么带着芥蒂?”他在口里,这样勉强地解释着,背了两手,做出那很自在的样子,慢慢地向前走了去。结果,昌年落在后面,倒反是跟着他走了。彼此为了找些农村的材料,并不是由了大路走,出城而后向左手转着弯,顺了一条斜坡小路,渐渐地下降着走。这个小坡,似乎是个小山丘改成麦田的。因之那麦田或高或低的一块,也就有了许多陡峭的田岸。这田岸有三四尺高的,也有七八尺高的,光滑淡黄,并没有什么纵横的裂痕,更没有指头粗细一丛青草。东方人眼里看来,真是一种奇观。昌年道:“你看,这样金属土质的田岸。在我们东方,岂不是铺了绒毯子一般的细草?现在这土岸上,连一撮青苔也没有。”健生在田岸上掐了一小撮土下来,两手搓着,变成了细粉疙瘩,将手掌托着,望了道:“照说,这土也是很肥的。可惜是雨水缺少,若是雨水多,植物在这里面滋养,一定也是很容易的。”昌年笑道:“万物有一弊,也就有一利。这土不滋养植物,倒可以开土洞,当屋子住的。”健生跳上一块高麦田,四处张望着,只看到一些纵横起落的方块麦田,并没有一处人家,也没有一丛树木。高原莽莽,和盖下来的天脚相接,因笑道:“老费,回城去吧,我们这找得出什么人情风土来?”昌年道:“你别忙,你看那崖底下冒出有烟来,不就是有人家在那里吗?”健生向那里看去,果然一股青烟,由地底冒出。在空气里面,似乎还带了一种马粪的臭味。因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有地方烧着马粪,一定也就有窑洞子。那么我们就对准了这烟的所在走去,一定可以找着窑洞子的。”说了这话,二人顺了斜坡,步步向前走去。
到了出烟的所在一看,果然是一堵壁立的土崖。那土崖,淡黄的颜色,其平如镜。上面像死去了的月球,没有一点生物。在土崖中间,一列挖了三个窑洞子门,其中一个,比较小些。在门头上,是开了一个尺来见方的窗户,由窗户窟窿眼里,一阵阵地向上拥着青色的烟雾头子。那三个洞门口,农村器具,什么也全不见,只是两个破碎的瓦罐子,配了一只病狗。那狗卷缩了身体,把尖嘴搁在后腿缝里,还在打着呼睡觉呢。昌年摇摇头,低着声道:“这不但是地方贫寒,连这里的空气,我都觉得是贫寒的。”健生笑道:“唯其如此,我们有进去参观之必要。可是这地方,内外之分很严,我们怎样进去呢?”他两人正在这里徘徊着,却看到那窑洞子门里,伸出一颗人头来,向外面张望了一下。昌年远远望到那人脸上,似乎有一丛枯燥的胡子,这就冒昧地叫了一声老汉。那人被这声老汉叫着,复又伸出半截身子来,向二人探望着。这一下子,二人将他看清楚了:一张黄瘦的脸子,像龟板一样的裂成无数的皱纹;两个凹下去的眼眶子,和翘起来的尖下巴,活像一个骷髅。那下巴尖上的胡子,根根直竖地伸了向前;在那胡子底下,再透露着一条瘦长的颈脖子。这一副相,真是十分难看。
在他们这样打量着的时候,那人也就走了出来了。他下身只穿了一条蓝布单裤子,那蓝色也就洗刷得成了灰白色了;尤其是他身上,透着奇怪,是一件羊毛毡子特制的衣服;前面一块毡,后面一块毡,两只手全露了出来,倒有些摩登意味。这特制的衣服,并没有纽扣,根本上羊毛毡子也无法做纽扣;只是将一根粗麻索,拦腰一捆,以便把那羊毛衫紧缚在身上。只看他那两只手臂,仿佛是枯蜡做的。在那枯蜡上,一根根的青纹暴起,衬出他筋肉的缺少。两人继续地向他打量着,慢慢地走近了他的身边。他就笑道:“二位老爷!你是城里来的吗?”说着,将他的枯瘦拳头抱着,拱了两拱。健生道:“老汉!你就住在这窑洞子里吗?我进去看一看,好不好?”老汉道:“唉老爷!我们这窑洞子里,什么都没有了,要粮食是找不到的。”昌年这就回转头来向健生笑道:“听他这话,倒疑心我们是强盗。”健生向老汉笑道:
“你不要错疑了,我们是由南京来的,没有看过什么窑洞子,我们到这种地方来了,我们倒想多看看。”那老汉听了这话,不由得偏过头来,翻了眼向健生望着,因道:“是南京来的?”健生道:“是的呀!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吧?”老汉道:“奇怪的。早两天,县城里有人来告诉我,说是洋报上都登出来了。我的侄女,在南京做了官了,快要回家扫墓。这是县老爷那里传出来的话,总不会假的。你二位是同她一块来的吗?”费、伍二人这就不由得对看了一眼,怔怔地望着。老汉道:“你二位是的吧?是南京来的吧?”昌年道:“你的侄女姓什么呢?”老汉道:“她姓杨呵!我和她父亲是表兄弟。”昌年道:“你那侄女有名字吗?”老汉道:“有呵!小名叫燕儿,于今她做了官了,恐怕不会叫那小名了。”费、伍二人都像吃了一惊,身子微微一耸,彼此再对望着。昌年点点头道:“我倒知道你侄女的消息,你老汉贵姓呢?”老汉拱拱拳头道:“不敢不敢,我姓陈。请到窑洞子里去坐坐吧!”二人巴不得一声,也不再谦让一点,就跟着他走进窑洞子去。
那窑洞门虽有两尺多宽,却只有三尺多高,还得弯了腰向里面走。由外向里走进来,眼前先就是一黑,暗昏昏地,分不出高低上下;只得各站定了脚,先把神定上一定,再仔细地看着。原来这个洞子,却是相当地窄小。在头上高过去一尺,那便是洞顶。在洞的里壁,依着原来的洞土,挖了一具长方形的土炕。这土炕依了面积算,已是占去土洞二分之一了。在洞口上,有一个立体形的土灶,虽是放了一只瓦钵子在上面,还有些烟火气,在地上挖了一个小洼,乱堆了一些牛马粪。那老汉不让客进门,却也罢了;让客进门以后,他却是慌了。因为这个窑洞子里,除了那张土炕而外,并无第二处可以落座。若是说到这炕,却也够贫寒的,连炕席也没有一张,只是两条灰黑的羊毛毡子,随搭在炕上。另一头,放了一捆绳索,和庄稼人用的铁锄之类,再配上了几个瓦钵瓦坛,整个地塞了一座炕头。在这窑洞子里面,空气不怎样流通,似乎还有一种膻臭的气味,送到了鼻子里面来。这一下子,主人翁只管在屋子里打转,那两个客也感到有些进退不安。老汉笑道:“我们这里是苦叫连天,一个落座的地方,也是没有的。”昌年也仔细想着:这个窑洞子,难道就是这样的简单?于是又站在洞中间,四面一尺尺地观看。这样看着,算是看清楚了。原来在洞壁上,还贴有几张旧报纸和香烟盒子里的小画片,配着几条漆黑的灯火焰子,便向健生笑道:“你看这种生活如何?”健生将手握着鼻子,已是走出洞门外来了。昌年和老汉,也一同跟了出来。老汉道:“我们这里,真是苦叫天。客来了,连一小块坐的地方也没有。”昌年道:“陈老汉!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说和杨家是亲戚,你知道杨家人现时在什么地方呢?”陈老汉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知道很清楚呀。她一家子五口,我那大侄儿子二侄儿子全当了兵。听说大侄儿子,在潼关外面打仗死了;二侄儿子呢,在平凉当个连长,但是也没有到隆德来过,一直到兰州做官去了。后来我那表兄倒是回隆德来过一次,听说儿子做官了,高兴不过,在家只停了两天,立刻就追到兰州去了。”昌年道:“呵!她二哥做官了,她那母亲呢?”老汉道:“听说死在河南了。”健生道:“你就说那是她母亲,你准知道,这一家杨姓,就是燕秋一家吗?”昌年道:“当然是一家,不是一家,怎么人数名姓,样样相同。”健生沉吟着道:“假如这话是真的,我们能照直地告诉燕秋吗?”昌年道:“为什么不能告诉?”健生道:“她知道了这消息,她能跟着不向兰州去吗?假使还向兰州去,我们……”说到这里,他把话停止住了,对着昌年微笑。昌年道:“事到于今,我们还说什么。要我们跟着到新疆去,我们也只有跟了去。”陈老汉听他二人说话,倒有些不解,向二人脸上望着。健生笑道:“我们说话,你有些不懂吧?我说:若是你侄女做了官的话,你愿意去见她吗?”陈老汉笑道:“呵!你这是啥话?亲戚做了官,只怕自己巴结不上,哪里还有不去找的道理?”健生向昌年道:“老费!你看,这是无巧不成书。既然这事是瞒不了燕秋的,那无须去参观窑洞子,立刻就带这位老汉去见燕秋,让他们见着谈谈。”陈老汉半偏了身子,把头向费、伍二人脸上望着,因道:“是吗?燕儿真个做了官了吗?老杨虽是闹得家破人亡,有了这样一天,他也是很值得呀。有劳二位,立刻带我去见见她,我不想求什么,只要见她一面,看到她是怎么一副老爷的样子。”费、伍二人沉吟了一会子,健生便点点头道:“可以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同去会亲。”老汉道:“我家的老婆子,在隔壁洞子里呢。我走了,也要让她来看着洞子。”健生低声道:“你看,他这样一个光洞子,还要派人看守着。”老汉似乎懂了这句话,这就笑道:“你不要看这个光洞子,大意一点就要偷个光,比我穷的还有呢。”说着,昂了头,向隔壁洞子门叫道:“喂!我要到城里去,你出来看看洞子。”说着,不到一会子,一个老婆子扶着洞门走了出来,走到洞外,就向老汉问道:“你好好儿地又到城里去做什么?”老汉道:“你不知道吗?杨家燕儿做了官回来了。”一言未了,那老婆子忽然双膝向下跪着。费、伍二人这才看清楚了,她穿一件蓝布袄子。总有二三十个补丁,然而还有几处地方,露出了灰白色的棉花球,和乞丐差不多;再加上一跪,吓得二人向后连连倒退了几步。大家脸上变了色问道:“这是怎么了?”老汉到是个男人,常和东方人接近,知道二人惊讶的原因,这就笑着把两手同摇起来,因道:“这没有什么,也并不是同你二位老爷行礼。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是很小的脚,站立不住。她走到空场里,手扶不着什么,只好跪了下来了。这是常事,算不了什么!”费、伍二人听着,向那老妇人看去,果然那位老婆子腿虽屈下去,却直挺挺地竖了上身。老汉道:“我进城去看看,不知道是不是燕儿姑娘;若果然是的,我们也有一点救星了。你赶快进洞去吧。”那老婆子答应了一声,这就两手伏在地上,爬进了洞去。在她爬的时候,两只脚伸在后面,是可以看得见的,小得只有菱角那么大。为了脚小的缘故,那腿小得也像木棍子一样。健生摇摇头道:“女人包小脚,为了是好看。到了这大年纪,这小脚的丑相,也就全出来了。”陈老汉脸上,表现着一种惭愧的样子,淡笑了一笑,跟着他们一块儿进城来了。
到了饭店里,却看到燕秋的房间是半虚掩的,便站住了脚,高声叫道:“燕秋!你有一个姓陈的亲戚吗?他来寻你来了。”燕秋在屋子里答道:“是的吗?”只这一声,她已经跳了出来,一只手扶了门框子,一手理着鬓发,向他们三个人看了一看,然后真跳出门槛来,两手握住了陈老汉的两只手,因大声笑道:“哈哈!这是表叔呀!哎呀!是我的表叔呀。表叔表叔!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的呢?”她口里说着,两只脚还跳上了两跳。这位陈老汉被她执着两手,再向她身上看去,见她穿的蓝布衣服,那袖子也过不了胁窝多少;下面穿了一条黑绸裙子,又只长齐膝盖,下面的洋线袜子,紧紧地裹了两腿,那是完全透露出腿的原形来;下面的大腿,穿了两只大兵穿的皮鞋,这更形容得这个孩子是男不男,女不女。尤其是她头上的头发,后面剪齐了,由耳边做个半圆形,围了后脑勺。他对于燕秋,简直是看呆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燕秋牵着他的手,让他进房去,因道:“表叔!我们到屋子里面去坐坐吧。”
费、伍二人,觉得他们有话要谈,总不免涉及个人的秘密,这也只好由人家去谈话,彼此是应该避到一边去的。因此费、伍二人并不多说什么,就这样走开了。燕秋、陈老汉谈话,足足也有两三小时,方才停止。费、伍二人二次由外面进来,燕秋抢上前,就迎着他们道:“总算不虚此行,我已经寻到我家庭的一线消息了。明日在这里再耽搁一天,后天我就决计上兰州去。”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高朗,好像有些笑容。然而她两只眼睛,由里到外,全都透着红色。想必她是很伤心地哭过一次的了。昌年道:“你又伤心过了?”燕秋道:“是的,我是伤心过一次的了。我要说出来,不但是我伤心,恐怕你二位,总也不免有些伤感意味的。”昌年料着这是话里有话,站定了向她望着。健生答道:“那是呵!人类总应该有同情心的。我们在那窑洞子外听到这话,就考量着是不是要来告诉你呢,当然我们也就有一种伤感的了。”燕秋也对他望了一望,然后答道:“伤感还不止于此,我们要分别了。”健生这倒也怔住了,说不出话来。燕秋道:“你二位千辛万苦,送了我到家乡,实在要告一段落了。现在我由家乡出发,还要去漂流,难道还好教二位陪着不成?”健生道:“你不过是到兰州去,多的路也陪伴了,这一小截路,还有什么不可以陪伴的。”燕秋摇摇头道:“我这回走,恐怕还不止于兰州吧;假使我父亲到了新疆去的话。”健生抢着道:“我陪你到新疆去找他。”燕秋道:“这还是有个地点做了我们的目标,假如到了兰州,毫无音信,我的前路,那只有悲观的;不知道会找到什么地方去,那也好叫两位一块跟着我漂流去吗?所以我在自卑自愧的程度之下,我是很自知的,不应当要你二位再送我了。”健生两手插在裤袋里,肩膀微扛着,因笑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会说出这句话来。”燕秋道:“这是实在的趋势,你想我能够要朋友陪着我一块去漂流吗?我自己是很明白,我料着我这黯淡的前途,是没有光明的。到了那一天,黑暗得不能移动一步了,那就是我的命运告终之日。我下了这样的决心了,我愿朋友跟着我吗?”昌年微笑道:“这种话,不是一个勇敢的青年所应当说的。以前你也就不曾这样说过,为什么突然地把态度改变了呢?”燕秋道:“并不是我的态度,有什么改变,实在是环境变迁,让我有了这种觉悟。”费、伍二人听她的话,简直是拒绝两人再陪伴了。想了一想,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苦痛既是说不出来的,当然也就不能再说什么,只得默然地同进屋子去了。
走到屋子里以后,昌年坐在炕上,两手撑住了炕沿。健生站在窗边下,右手托住了左手,只是去看手指甲。他偶然地回过头来,却见昌年两只脚在炕沿上轮流的敲打着,半低了头,似乎在那里想心事;他偶然地抬起头来,却苦笑了一笑。健生道:“这倒是让我不能了解的。”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道:“她说她前途是黯淡的,这可有点奇怪!”昌年也微笑道:“何况于她!我们的前途,也是很黯淡的呀!你信不信?”说到这里,他又是向健生做了一回苦笑。这两回苦笑,真也不亚于一场大哭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