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秋到了她的故乡隆德,似乎是要把行程告一个段落,不料到了这里,只有三天,她又说要到兰州去。而且兰州还不是一个终点,继续地还得向前走。这样子说起来,费、伍二人,牺牲了学业,就这样陪着她漂泊到老不成?所以在昌年苦笑了一声之后,健生也就感到满腹踌躇,说不出如何是好,两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只管来回地踱着步子。昌年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只管把眼睛随了健生的身子转,好久才道:“依了我的意思,陪送她到了兰州再说吧,万一我们觉得不能向下走了,像一虹一样,背进。”健生笑道:“这倒并不是说幽默话就可以了事的,我们总当下一个决断才好。”昌年道:“那有什么决断呢?”说到这里,把声音低了一低道:“我们这头儿,根本自己就是没有决断,叫我们怎样的来决断呢?”健生道:“好吧,我就随了你的话,走一步是一步吧。”于是一个坐着,一个走着,两个人在屋子里默然地相对,谁也不作声。偶然地还相视而笑地点一下头。这样的相持了约莫有十来分钟,屋子里静寂极了,静寂得连身上挂的表,那机摆声也可以听得出来。
燕秋便在门外问了一声:“你二位怎么了,又睡午觉吧?”昌年道:“请进来吧。我们在这里想着……”燕秋是不等他的话说完,已是跨步进门了,笑道:“想什么?想着再到了前面,没有归路吗?”健生道:“为什么这样想?难道我们顺了这条大路向前走,还不会顺了原路回去吗?我们所想的,假如在前途遇到了强盗,我们怎样办?听说前面有个华家岭,二三百里路无人烟,那上面最易出强盗。”燕秋笑道:“到了平凉,大家怕过六盘山;到了隆德,又怕过华家岭;可是像这样几百里无人烟的所在,向西走,很多很多。在玉门关外,还有个穷十八站,连水都得赶上几百里才有得喝。那厉害是比出强盗还要狠十分。”健生道:“这里到兰州,根本也没有十八站呀!”燕秋道:“不,我说的是新疆路上。”健生心里正在那里想着:你还要到新疆去吗?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这话可没有问出来。燕秋向他脸上看看,问道:“你要说什么?”健生搔了搔头发,有话要说,还没有说出来,却向燕秋笑了一笑。燕秋始终是摸不着头脑,以为他还是在注意自己脸上的粉,急忙中又无镜子可照,就把手在脸上摸了一摸,笑道:“胭脂粉早已没有了,怎么你老是对我脸上注意着?”健生听说,真觉得这话从何说起,索性是付之一笑。昌年道:“我们既是打算再向西走,那就没有在此地停留之必要了。燕秋打算哪一天动身呢?”燕秋将一个食指,比着嘴唇,转着眼珠,想了一想道:“这还不能定吧。到了我的家乡,我总还有些事情要料理料理。”说到她要料理家事,这是旁人所不能多嘴的,只好默然。燕秋道:“我们由此西去,和东方的邮电传递,更不方便了。我想着:还是在此地或者平凉,留一个总机关为妙。”健生道:
“在隆德,还可以托托此地的符县长,同我们转一转信。说到平凉,这可去找谁呢?”燕秋笑道:“你们忘了那位程工程师吗?他在平凉,他的办公处。我们的信或电报,投到他那里,他一定会给我们转到。由平凉到兰州,许多大站,都有电话。我们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向平凉打一个电话,就知道一切了。”昌年道:
“这个办法很好。可惜在平凉的时候,没有和程先生谈到。”燕秋道:“不要紧,今天他不到,明天一定会到的。”昌年也没说什么,笑着说出了一个“哦”字,在说出一个“哦”字的时候,还点了一点头。燕秋对于这个“哦”字,好像有许多承受不起的样子,便道:
“我们该预备一点吃的了吧?”她说着话,人已是匆匆地走出房门外去了。
健生看到,倒是耸了两耸肩膀,向昌年微微地一笑。昌年也和他一样,只是把肩膀耸起来笑。在两人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想以后,觉得在客店小黑屋子里住着,那太没有意思。于是两个人暗暗地约好了,也没有告诉燕秋,就悄悄地走出去了。这次出去,却不是一会子,直到夕阳西下,两个人才回来。当然屋子里是比屋子外面更要昏暗些的,所以在燕秋屋子里,已经是放出一片淡黄色的灯光来,这就给人一个暗示:是说燕秋在店里了。费、伍二人进了店堂之后,这都把脚步走得慢些,一面观察屋子里在做些什么。果然的,这时屋子里却有两个人说话,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不就是程力行吗?只听到他道:“这绝对没有问题,一切都由我和你三位想法子去办。如有办得不妥当的地方,还要请包涵呢。”燕秋道:“这回到隆德来,要耽搁多久呢?”力行道:“这一带路上的工程,要修补的地方很多,大概要住一个很长的时候。”燕秋带了笑声道:“假如我有机会回来的话,我希望程先生还在这里。像你这样热心的人,实在少得很。我想在事业上若有求程先生帮忙之处,程先生决不会推辞的。”力行就很兴奋地答话了,他道:“实不相瞒,就是现在我这样帮你的忙,也就为了你有一番事业的企图,很值得朋友敬佩的。”燕秋的声音,也高起来了,她道:“我对于共事的朋友,那是最为欢迎的。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现在交异性朋友的人,肯把友谊建筑在事业上的,那是一万人里面遇不到一个。”力行笑道:“这可不敢当。你这是绕着脖子对我说好话的。其实人之富于事业心,这也是个人的兴趣问题。有的人喜欢游历,终年在外;有的人喜欢关门读书,大门也不跨过一步;有的人喜欢应酬,终年都在交际场里混着。”燕秋笑道:“再不用解释了,我已经很明白。总而言之,你是个富于事业心的人。”力行道:“杨女士不也是一位富于事业心的人吗?”燕秋道:“我承认这句话,只是让我很感到踌躇的,就是我的才力太不行了。照说,我应当再求学五六年,才可以回西北来做事;只是我的环境不许可我。”力行道:“你是一位可以战胜环境的时代姑娘,为什么说这话呢?”燕秋道:“你又恭维我了。”说完了这句话之后,彼此寂然,都没说话。
费、伍二人站在外面听着,彼此将眼光对照着,也有那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好像彼此都感觉到不大适意。在这时候,恰好有一个店伙,提了一壶开水,由外面匆匆地走到燕秋屋子里去了,费、伍二人笑着勾了一勾头,放开步子向里走。健生这就高声叫道:“燕秋已经回来了吗?”她迎出房门来,向两人点点头笑道:“程先生来了。你们请到屋子里来吧!”费、伍二人想要不进去时,力行已是很快地踏出屋子来了。他首先伸出手来,和健生握了一握,笑道:“辛苦辛苦。”说毕,又来和昌年握着手道:“辛苦。”昌年笑道:“我们休息两天了,有什么辛苦?程先生刚到,那才是辛苦哩。”说着话,大家同走进了屋子,首先看到那桌上,除了已经放下两只茶杯之外,还有一张纸托了些饼干,便笑道:“这还是南京带来的饼干,我以为早完了,不想还有。”力行笑道:“果然的,在这种地方,还有西洋饼干吃,那是不容易的。我有好几个月没尝到这滋味了。”燕秋见昌年、健生发出一种不自然的笑容,向后倒退着,坐到炕沿上去,四只眼睛全都射在力行身上,这也就觉得他们有点不合乎时代潮流,男女社交公开的日子,异性的朋友,彼此感觉说得来一点,这也是毫不足以介意的事情。他们两人,见了程工程师,便是这样不安,这不是一件奇事吗?她如此想着,也是感到不安起来,在炕上网篮里,找出一张旧报纸,把泥板桌上的饼干屑子,擦抹了一番,将一把茶壶,两个茶杯,全推着靠了墙放着。这屋子里只有一条短凳,和一张破木椅子。力行坐在短凳上,始终是带了和悦的样子,没有怎样介意。这倒让燕秋越是心里不安,以为他故意这个样子的,于是坐到那破椅子上,将手摸摸鬓发,却又站起来,把茶壶取到手上,掀开茶壶盖来看了一看,便道:“茶淡了,重泡一壶吧。这个县城里的井水最好,大家就多喝两杯吧。”昌年道:“我们在外面走回来,弄了一身的灰,我们得进房去洗把脸。老伍!你怎么样?”他说着这话,可把身子和头,同时向房门口一歪,做个向外的表示,眼睛可看了健生。健生拍着衣襟道:“可不就为着闹了这一身土,不得不洗脸吗?”他说完这话,也就起身走出房门去了。昌年倒是走得从容一点,还回转头来向力行笑着点了一下头道:“程先生坐一会子,回头见!”力行早是站起来,和他们谦让着。不过这不是他屋子里,他不便挽留罢了。
费、伍二人回得房去,砰砰地打着响,扑了一阵子灰尘;各要了一盆水,放在炕沿上弯着颈脖子,把头发根子都洗濯过了;当然是费了不少的时间。听听隔壁,力行还在那里谈话。他说道:“将来总有那样一天,长途汽车,可以很爽快地就达到新疆迪化的。听说顺河套子那边,由宁夏到哈密,无所谓路不路,全是荒地,汽车勉强也可以走的。不过由兰州到青海,经过甘肃、兰州直到安西,这两条路,终是要修的。”燕秋道:“安西是甘肃最西的一县,到玉门关了,有许多报纸上常是登安西的地名,改过来作西安。这一差,差到三千里路了。”健生走近一点,左手拿了毛巾,右手掩了半边嘴,轻轻地向昌年耳朵边道:“你听,哪里有这么些个废话,这话全是值不得一谈的。”昌年笑笑,可是并没有怎样对这一句话做一个表示。健生将手巾随便扔到脸盆里,忽然想到头脸脖子,全已洗得干净了,还放手巾下去做什么,于是把手巾提起来把水拧干了,将手巾把随便地放在桌上,转身就将一脸盆水朝外泼了出去。两手拿了空盆,人斜靠了门框站定,眼望了院子的坦地,有些白色,似乎是月亮升上来了。仿佛回家的时候,外面还是很光亮的,不想这一会子工夫,天色就黑了。光阴是真快!正这样的出神,却听到隔壁屋子里嗤嗤地笑了一声,接着燕秋低声道:“将来有回到隆德的机会,这无线电收音机,实在是少不了。这不但可以听些音乐戏剧,而且还可以听些新闻。”力行笑道:“若是遇到了开跳舞音乐片子的时候,还不妨来两套跳舞呢。”健生听到这句话,好像是他挨了人家一句骂一样,左手拿了盆,右手捏了个大拳头,在盆底上,就是咚的一拳。昌年却在屋子里跳着叫起来道:“糟了糟了,这是怎么好?”健生被他的话惊醒,回转头来一看,昌年将一个手巾把,猛可地炕上一抛,抛在被面上。健生道:“湿淋淋的东西,你为什么向被上抛?”昌年哦了一声道:“你也知道湿东西不能随便抛!你怎么把手巾把放在我的书页上呢?你看,这可糟了,我这本书已经是没有用了。”他说着,手里提起一本书来,高高地悬着。那正是线装书,而且还是粉连泗纸的,经湿手巾一浸,实在不成样子了,因道:“你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把一条湿手巾,放到书上去呢?”昌年笑道:“你问我吗?我问谁呢?你以为这是我所做的事吗?”于是将手指着墙上一颗钉子,那钉子上正挂了一条手巾,微笑着道:“我的手巾,可在这里呢。”健生将右巴掌抬起来,连连地擦了几下脸,笑道:“我真想不到,我怎么糊里糊涂地就把手巾放到你书上去了?”昌年慢慢地放下手上那本书,架了左腿,坐在炕沿上,却慢慢地去抚摸下巴道:“你是一个研究科学的人,无论什么事,你都要科学化;当你用耳朵的时候,你就不肯去用眼睛。”健生道:“我用……”说了两个字,把两手分开一撒,做个什么都算了的表示,然后微笑道:“我真不成。”昌年对他脸上望了许久,才笑道:“并不是成不成的问题,是……”他也只说了一句似通非通的话,看到桌板上点了一根洋烛,在火焰边缺了一个小口子,只管向下滴着烛油;这就拔出衣襟上的自来水笔,将那缺口堵住,口里念着诗道:“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流泪到天明。”健生因他挡住了烛光,在一旁站着看不见,就向炕上横倒下去,口里笑道:“我也来两句诗: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趁了这个时候,我得休息休息。”昌年把那洋烛的缺口,堵了又堵,混过很久的时候,偶然回过头来,拍手笑道:“糟了!糟了!老伍!你这是怎么了?我真有些不解。你这是怎么回事,接二连三地,只管出毛病?你这随便一躺不打紧,可又躺在那湿手巾上面了。”健生跳起来叫道:“哎呀!糟透了,怪不得我这脊梁后面是冷冰冰的呢!”回头看时,那个手巾把,都让他压得扁平了。昌年笑道:“你这人真是糟糕。无论做什么事,全出乱子。”健生笑道:“我也瞧出来了,我今天是有些身不在心上。”昌年道:“可不是心不在身上吗?连心不在身上四个字,你也说成身不在心上了。”健生一面脱着上衣服更换,一面格格地笑,这才听到隔壁屋子里有一阵皮鞋响声,分明是程力行走了。
果然的,不多大一会子,燕秋很高兴地跳了进来,向二人笑道:“我们明天走吧。”昌年站起来,望着她道:“明天走?你不是说,还不能吗?”燕秋道:“我原来的话,是怕程先生今天赶不到;现在程先生赶到了,路上一切事情,都有他给我们设计,就不必顾虑什么了。”健生道:“其实我们也用不着请人给我们设计,我们由下关过江,一直到了这里,也全不是大家胡来胡撞的吗?又有谁给我们设计呢?”燕秋道:“此话诚然。现在程先生还给我们想法子,把他们工程处运材料的车子,空出三个人的地位来,那材料车子上,是没有搭客的,我们不是很宽裕的吗?再说,向西这一大截路,我是没有走过,大家全嫌生疏,搭人家的车子去,一路都有个指导,那就熟识得多。而且……”她忽然笑了一声,把所有的话,给打断了。昌年说道:“听你的话,好像还要更进一步。你看,还有什么好处呢?”燕秋道:“并不是说到什么好处,你想,人家一切都替我们办好了,我们对于人家,也是盛情难却,怎好不去?有这顺便车子不坐,一定还要花钱去搭车,我们也未免太傻了。”健生笑道,“我们也并没有这种建议,说是定要花钱才痛快。”燕秋随着一想:可不是吗,人家也并没有说不坐公路上的材料车,自己为什么先急起来?便笑道:“我这是预先声明一句,怕你二位划清了公私的界限,不肯坐公家的车子。”昌年道:“这同没票坐客车不同,根本这种车子不营业。我们坐这车子去,车子是烧那些油,跑到兰州;我们不坐这车子去,他也是要烧那些油,跑到兰州。”燕秋笑道:“我也是这样说,所以程先生提到让我搭公事车子去,我就没有推辞。”
健生在屋子里转了几转,把一只脚搭在破椅子上,两手环抱在胸前,对昌年叫了一声老费!昌年看他踌躇了许久,忽然喊叫一声,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这就向他一摆手笑道:“我们抬了半天的杠,不必再抬了。燕秋既是预备明天走,我们到这里来,很得着符县长一番盛意招待,趁着今晚无事,我们到县公署里去辞个行吧!”他口里说着这话,已经是站起身来向外面走着。健生道:“咦!你这话倒有些奇怪,我并没有和你说一句不同调的话,怎么说我同你抬了半天的杠呢?”昌年已是走到房门外去了。他口里依然答道:“怎么不是抬杠?譬如我说:要去向符县长辞行,你就不理会这件事,这也不是抬杠吗?”他越说越向外走。健生听了这话,更是不解,只得跟着追了出来问道:“老费!你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解。我哪里和你抬了什么杠?”昌年只管在前面走,头也不回。一直追到大门外,健生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轻轻地叫道:“喂!你这是怎么一个说法?不要乱走,把话先交代明白了。”昌年反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真是一个大傻子!你对着燕秋,在表面上,老是表示着那愤恨不平的样子,她那种人,有个什么看不出来的吗?她不过是我们的朋友,并不在朋友上面再加有什么关系。她有她的恋爱自由权,她更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权,凭着什么权力,我们可以干涉她?”健生呆了一呆笑道:“我并不是要干涉她。朋友对于朋友,总要彼此忠实。我看她对于那位程先生,是过分地忠实,对于我们呢,总拿着那不屑之心来相待,好像我们对她,向来是没有一点真心的。千里迢迢,吃尽了千辛万苦,难道这全都是假的吗?这样一想,所以我是很气。”昌年笑道:“这样子你就生气,假使她嫁了姓程的呢?”健生道:“她嫁姓程的吗?哼!”在这一句话里,他是含着无穷尽的怨恨,可是也不曾在言语里面说出一个什么办法来。昌年笑道:“你说我的话怎么样?反正我们也不能干涉人家嫁人吧。”健生把两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跟在昌年后面走。这大街上虽是漆黑的,所幸这黄土的地皮,却是很整齐。随脚走去,走了一截黑暗的冷街,健生道:“你要到哪里去?真要到县衙门里去辞行吗?”昌年道:“辞行不辞行,那都在其次,这里所最要紧的,就是把你拉出来,告诉你一句话,叫你别让她太难堪了。现在你出来了,我的目的已达。至于到县公署去不到县公署去,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健生道:“哦!原来如此。你对于她,倒是很原谅的。”昌年道:“事到于今,我们不原谅她,又待怎么样?”健生道:“那么,她一个人在旅馆里是很寂寞的,我们回旅馆里去陪着她吧。”昌年笑道:“你心肠一好起来,那又太好了。在三小时以内,我是不愿回去的。”健生见他说得这样的肯定,这内里自必也有什么原因,便道:“那也好。我就随着你到县政府去吧。”
两个人到了县署,符单骑正赶上一件高兴的事,见他两人来到,赶快叫听差炒了一大盘子鸡蛋。家里有酒,开了两瓶,大家开怀痛饮,谈起天来。大概由六点钟谈起,一直谈到深夜十时附近,才分手回饭店里。
燕秋屋子里,还是灯火辉煌的;同时,叽里咕噜的谈话声,牵连不断。费、伍二人的本意,都只想悄悄地走过天井去,殊不料还没有走到天井里,对过的手电灯一闪,却是力行大步子走了出来了。他笑道:“二位才来,我在这里候驾多时了。”健生道:“程先生什么时候来的?”力行笑着道:“来得很久了。我们的车子,已经到了。刚才我对车上人说了,没有我的话叫他们不要开车。我就是在这里等候二位一句话,明天走不走?”昌年道:
“我们两人是无所谓的。杨女士走,我们走;杨女士不走,我们也不走。”燕秋也跳了出来了,笑道:“我为什么不走呢,我正为着你两位不来,等着有些发急呢。”两个人说着话,一路向隔壁屋子里走了来。力行打着手电灯,燕秋掏着火柴盒子出来,擦火点烛。昌年笑道:“这却不敢当,倒要你二位来替我收拾屋子。”燕秋笑道:“咦!我们这样熟的朋友,还要客气吗?”昌年笑道:“有道是礼多人不怪。”说着话,大家也就在炕上凳子上分别坐下。燕秋向他二人脸上看看,架了腿,两手互搓着一只衣摆角,先是低着头,然后扬着脸微笑道:“我猜你二位准是到县公署里去了。我本来要派人去请二位的,可是又怕你二位不在那里。扑了一个空,倒不要紧;也许又劳那符县长的驾,到这里来一趟,心里有点儿过意不去。”健生和昌年全坐在炕沿上的,就偏过头来向昌年看了一看,微笑道:“我们倒不知道有人等着我。要不然,我就回来了。”燕秋刚待张嘴说话,力行就插言道:“那没关系,我就是在这里等着二位,还是和杨女士谈天呢。好在这是明日早上的事,在今天晚上,随便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的。现在二位既是说以杨女士的意思为转移,这就算妥当了,回工程处去的时候,我告诉他们一声就是了。夜已深了,三位明天还要起早,我不能在这里打搅,先走了。请各位安歇吧!”说着,他就起身走出了房门。燕秋自然是跟着后面去送的。昌年也就一面陪着说话,一面跟了出去。健生走到房门口,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却不送了。
燕秋送过了客,依然陪着昌年走到这边屋子里来。她站在屋子中间,先不坐下,向费、伍两人的行李全看了一看,因道:“我在隆德未动身之前,还有几句话,想同两位老朋友谈一谈。”她原是向炕头边一只网篮打量的,说到了这里,这就回转身在破椅子上坐下;同时脸色正了一正。费、伍二人看她这种态度,这就知道下面有一段大文章要说出来。虽是不愿听,可没法阻止她不说。因此两人就同在她对面的炕沿上坐下,而且还对着她笑。燕秋胸挺了一挺,似乎是自己壮着自己的胆子,因道:“我并非是对二位一再地说客气话,我自己总觉得要朋友帮忙可以,要朋友受累就不可以。你二位好意,陪我向西走的决心,也是表示过好几次了;不过我仔细地想起来,在我总是有点受之有愧,而且我也很后悔,不该邀着朋友到这老远的地方来。”健生不等她说完,抢着道:“燕秋!你不是老早老早地声明过了,彼此全不必客气吗?我们一路走来,谁也没有提到该不该的话,现在你突地说着这话,倒好像我同昌年都和你生疏的了。”昌年随着这话,笑了一笑,倒也没有提到别的什么。燕秋虽知道健生向来说话鲁莽的,却从来没有这样中肯,也是随了他这话把脸红着,勉强地笑道:“‘生疏’两个字,我怎么敢说。也许是我自己年事太轻了,对朋友有许多顾全不到的地方。我对于这点,自己究竟不能不检讨一下。因为我想着,到了隆德,本来是大家认为可以告一段落的所在了,殊不料到了这里,还是跟着向前走。朋友是为了我走才走的,而且昌年刚才也说过了,我对于这一点很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假如是我到了这里,就不走了,二位不就是帮忙帮到底,可以回南京去了的吗?所以我在未走之前,再向二位表示一种谢意,而且说句实在话:若是你二位向前走还有什么困难的话,就不必客气了。”昌年向健生笑道:“你听这话,究竟是谁客气?老朋友应该说这样的话吗?”健生道:“燕秋要这样的问,教我们做朋友的,倒也没有法子好答复。仔细想想,我绝没有客气过吧。不过燕秋真无须乎我们送的话,似乎……”说着,用手搓搓脸腮,向昌年笑着。燕秋笑道:“怎么能够无须乎的话!好了,这话我们也不必说了,请二位收检东西,早些安歇,我们明天六七点钟上车。”说着,站了起来,还操了英语,说句晚安,然后蹦跳着回到她自己屋里去。
昌年向健生点点头,轻声说道:“你很行。”健生道:“我怎么行?”昌年向他连摇了几下手,又对着墙,连连指了隔壁。健生笑着低声道:“这也无所谓,何必指手指脚!”昌年展着炕上的被,却大声道:“睡吧!明天好早些起来。”健生也大声道:
“睡吧!明天早些起来。”在这两句话之后,这边屋子,才算寂然无声了。
到了次日早上,天空还是浮着淡青色,燕秋就起来了。首先打开房门来,向隔壁张望,就看到房门还关得铁紧。本待张口就叫醒二人,却想到昨晚分手的时候,彼此的言语,有点儿不大相投;于是向门上看看,还是闪开,故意地大声叫着店里伙计,把隔壁二人惊醒。伙计们进进出出,脚步响着,果然的,随着昌年也就开门出来了。他道:“我们就走了吗?”燕秋道:“不先吃一点东西,回头还要去看看符县长。”昌年道:“我们昨晚已经告别了,今天不便再去。”燕秋道:“那么,你二位在店里预备早饭,我去一去就来。”费、伍二人,当然是没有异议,不料她说话之后,就出门去了。
直到两小时后,太阳高升到土墙上来,力行陪着燕秋缓缓地走了回来。昌年背了两手,只管在门外来往徘徊着。看到力行,立刻向前抢上两步,和他握了手,连连摇撼了几下。力行笑道:“你二位吃过了吗?我就怕你二位在饿着肚子等候我。”昌年想着:这话可有点奇了。我们吃饭,为什么要等着你来吃呢?燕秋也跑向前一步,向二人点了头道:“我已经吃过饭了,倒累你二位久候。你两人吃饭吧,我等着你再上车。”昌年虽是十分地能够忍耐,但是对了燕秋这种行为,也不能坦然受之,便笑道:“准是叨扰了程先生一顿吧?”力行笑道:“也谈不上叨扰,费先生请去用饭吧。一会子工夫,车子也就开过来了。”昌年想着:这倒没有什么话好向下说,自邀了健生,到店堂里来进早餐。
燕秋看到他二人在这里吃东西,一个人可不便引着力行到屋子里去谈话,就在店门口一张小桌子边,两人分开,对面夹桌子坐下。燕秋两手离开桌子,吹了几口灰,随后又将手胳膊按在桌子上,这才先笑了一笑,然后扬了眉向力行道:“不想在这样很深的内地,还得着程先生这样一个人帮忙,真是出乎意料。我不知道要怎样感谢才好!”力行笑道:“杨女士要说这话,我就无地自容了。我所办的,全是惠而不费的事,那实在算不了什么。”燕秋道:“论到帮忙呢,当然费先生、伍先生出的力量很大;他们是由南京送着我到这里来的。不过论程先生的志趣和事业,虽是新朋友,我们可是十分敬重的。”她说着费、伍二人的时候,也曾回转头来,向另桌吃饭的人看了一看。可是费、伍二人自去吃锅盔同炒鸡蛋,却不曾理会到燕秋会谈到他们身上去。燕秋见他们并不怎样介意,也不再说到他们,又向力行道:“我这个人似乎有点和别人不同,对于私人交情,我有时也许清淡些;可是对着国家和社会上所需要的人物,纵然是交情很浅,但我也有那至诚的敬意。”力行笑着一伸懒腰,连连地笑道:“这样说着,我更是不敢当了。”他说完了话,似乎也感到自己放浪一点,立刻把身子坐正来,而且扶着西服上身的衣领,轻轻儿地扯得平直了。这就对燕秋正了颜色道:“说起来,我究竟是很惭愧的。我说了许多帮忙的话,并没有什么事实表现,仅仅只是找了一辆顺便的汽车,送三位到兰州,说句套话,这也就不成敬意了。”燕秋说道:“提到了这句套话,我倒想起了一件事。”说着,把大襟上夹的一支自来水笔,拔了出来,两手捧着,送到力行面前,笑道:“这当然是一点很微薄的东西。但是我听到程先生说过,正缺少一支自来水笔应用,所以不管是不是旧玩意,我就大胆敬送过来了。”力行道:“这个我可是不敢拜领。有道是君子不夺人之所爱。”燕秋道:“一支自来水笔罢了,也谈不上什么爱不爱!”力行道:“随身用的东西,总是缺少不了的。我有得用了,你呢?”燕秋道:“我箱子里还有一支旧的,你收了吧。”力行也是两手捧住了笔,只管将四个指头捏住了转着看,笑道:“这一支笔……”他那两只眼睛,都全注视在自来水笔上。燕秋笑道:“用旧了的东西,实在说不上一个‘送’字,这不过是聊表敬意而已,若是程先生嫌这东西太菲薄,我也没有法子强逼程先生收下。”她说话的时候,脸上虽是带了笑容,可是眼皮带了那长长的睫毛,向下沉落着;似乎带了一分羞涩,而且不大高兴的样子。力行笑道:“既是这样说,我就收起来了。”说着,站起身来,把那支自来水笔在衣襟上挂了起来,挺了胸脯子,把手还抚摸了一下,脸上带了微笑。
在那边桌子上吃饭的人,始终是在吃饭,不理会这边的事。直等力行把自来水笔已经挂好了,他们也就跟着站起身来,向门外张望了一下。力行回头看到他们二人已是在衣袋里掏出手绢来,擦抹着嘴唇,这就向他们点头道:“二位吃完了,我这就去叫车子。想不到等了这样久,车子还没有来。”说着话,人就向店房门外面走。这时,匆匆地有个穿短制服的人,跑了过来,向力行道:“车子就开过来吗?”力行道:“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开来?这里几位,已是等得很急了。”那人答道:“工程师不是说过了,有话才来吗?”力行回头一看,费、伍二人全在身后,这倒教他难于答复,因笑了一笑道:“我也忙糊涂了,你们就开了车子来吧。”他只说了这句话,也就回转店堂里来。这时,店里的行李,已是由费、伍二人陆陆续续地搬到店门口滴水檐下,只等汽车来就搬上去,大家是叉了两手,在店门口徘徊,静等汽车到。当力行掉转身走过来的时候,费、伍二人眼快,同时看到他那西装小口袋上,挂了一支自来水笔。这是一路之上,向来看到在燕秋衣襟上的,于今是公然地悬在他的衣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