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县县长孙执诚,说了一大篇建设计划,大家都感到这个人很可敬佩,绝非是刮地皮的角色。不想杨燕秋在这个时候,离席而起,连孙执诚也不免瞪了眼望着,想不到是哪几句话把人家得罪了,急得脸上通红。燕秋却不慌不忙地笑道:“孙县长!我要不客气,借你的酒杯,敬你自己一杯酒。”昌年笑道:“原来如此,我倒吓了一跳,以为你要拂袖而去呢。执诚!杨女士这杯酒,你必须敬领。她为人非常之率真,不会做虚伪的周旋。现在敬你这杯酒,那是一百二十分地佩服了。”说着话时,燕秋已经是把一只斟满了酒的杯子,两只手高高地举着,送到执诚面前。执诚这才转惊为喜,随着站了起来,笑道:“这就不敢当了,哪有主人反受客人敬酒之理!”燕秋道:“我向来主张,有一分力量,就做一分力量的事。孙县长所说的计划,正和我的意见相合。而且我听了,还学了不少的见识。”她口里说时,人并不坐下去,好像专等着执诚喝酒。执诚笑道:“我实在不会喝,不过为了杨女士这一番盛意,我只好勉强了。”他喝完了酒,还向燕秋照了一照杯。燕秋这才坐下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向孙县长问一问。假使我写信给孙县长,有什么事情要动问的时候,孙县长也能给我一种答复吗?”孙执诚笑道:“这问得我更不敢当了。不用说那标语上的话,‘县长是人民的公仆’,就算县长真是前清时代一个大老爷,也就大得有限,哪有朋友写信来,都不答复的道理?”燕秋笑道:“那就很好。将来我请教的事,一定很多的。”健生看到,心里却有些纳闷:燕秋对于老朋友,总是十分淡淡的,人家要写信给她,也许她不答复呢,现在对于个生朋友,当面约了和人通信,还请人务必答复,在这个男子无往不追求女子的时代,女子肯这样地将就,这简直是奇闻了。她或者是故意地这样做,让同伴的看看。昌年刚才说她非常之率真,这话大有商量的余地,有些时候,她简直是把人当小孩子,公开地做伪;率真,恐怕是在率真的反面吧!他心里是这样地想着,坐在席上,却是默然。昌年坐在他对面,看到他的颜色,颇有点变化不定,料着他为了燕秋对于新朋友的态度有些过分的缘故,这就向执诚道:“杨女士回西北来,是想做一点事业的,所以别人和她谈到建设问题,她就十分高兴。”执诚笑道:“你和伍先生也是想来做点建设事情了?”健生连连摇了两下头道:“那谈何容易。实不相瞒,我们陪杨女士到西北来的原有四个人,不到上火车,就有了一个人告退,到了西安,又有一个人让家里打电报找回去了。我们东南人士,就光是到西北来游历,也感到许多困难,还敢谈什么建设?”执诚道:“这话倒是诚然。以前由潼关到兰州去,要走一个多月的旱路,而且吃喝起居,没有一样是够得上水平线的,谁有那么些闲工夫到这地方来游历?而且这里土是土山,水是黄水,泉林之美,一点没有。以前的人游山玩水,只有两个人是有意义的,一个是徐霞客,一个是顾亭林。徐霞客探讨山川的形势,可以补救编地志的人的错误。顾先生的用意就大了,他身负亡国之痛,要遍观天下形势,作出书来,传给将来恢复河山的人,作一种参考;遍交天下有心人,布下革命的种子。他老人家到陕西来,一定也有他的深意,可惜他死在华山脚下,不能到西边来看看。现在的时势更不同了,东南、东北两角,时时刻刻地都得小心火烛;万一起了火,不能不在西北、西南两角挑水去救;救得息,自然是好,救不息,也有避火灾的地方。甘肃、陕西,当然比不上四川、云南,然而不见得比不上蒙古;蒙古还有人认为可以开发,这地方,多少总也可以进步一点。若说这地方根本不行,就说这邠县吧,太王住在这里,狄人看着是一块肥土,把太王轰走;汉唐建都,都在西安,当然不光看这形势方面,财赋总也有些关系。有些人到了西北,看到赤地千里,认为是没办法,开发的意思就冷下去半截。我认为不对,人必得要战胜自然,利用自然,才可以生存。”这两句话打动了健生,放下手上的杯筷,连鼓了两下掌道:“这真是一针见血的话。我虽不是学地质的人,但是由我一路看来,并不是西北的土地不宜于农产,唯一的原因,就是缺少了水。水这样东西,西北也不是根本没有,除了黄河,还有泾水、渭水、青海,全是人所共知的。若把这些河流,因着地势,节节引用,总比等着天下雨要好过千百倍去。现在谈开发西北的,都把全副精神放在交通上;其实汽车公路,只能补助政治军事,对人民经济没什么好处。关于轻便奢侈品的输入,也许对于人民有害。我的意思,还是第一要兴水利;有了水利,才可以复兴农村;农村活动了,什么都好办。”燕秋笑道:“健生是向来不大发表意见,这些话却是非常之对。”健生笑道:“说得对有什么用?我也没学过一分钟的水利,不能贡献一点意见。这不过是走了这么些个路,发生这点感想而已。”执诚将手轻轻地指着桌沿道:“这样说来,欢迎人到西北来游历,也是很有利于本地方的了。今天谈得很痛快,明天各位动身,我附车送各位到大佛寺去看看,一路都是沿着泾水走,可以看看这里的农村,同时看看《西游记》上说的花果山水帘洞。”昌年笑道:“那是小说上瞎说的,哪里会真有这么一个地方?”执诚笑道:“唯其是小说上瞎说过了,后人就附会着成立这两处名胜,这当然是不足一观。但是这大佛寺的确是不坏,虽比不上大同云冈石佛,比龙门的石佛却无愧色。”昌年听着,高兴起来道:“那好极了。无论如何,我们得和汽车夫商量商量,弯一弯路,前去看看。”执诚笑道:“这事易办,明天再说。”当时,大家越说越高兴,吃到了九点钟,方才散席。在这西北内地,已经成了半夜。执诚不敢多留客,叫卫兵点了灯笼,送三个人回旅馆。
旅客早已深入睡乡,大家也不便谈话,扰了别人的睡眠。次晨醒过来时,旅客都已起来,大家都在收拾行李预备上车。昌年也忙着收拾行李,一面向健生道:“我们分工合作,你到店门外去看看孙县长来了没有!”这句话不曾说完,只听得门外有人答道:“来此久矣。”说着这话的,正是孙县长。他笑着进来道:
“昌年!你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我简直没有尽得地主之谊,十分地惭愧。好在你不久总要东回的,等你回来的时候,在我这个土衙门里,多住两天吧。”昌年笑道:“你何以知道我快要回来?不许我在甘肃住下个三年五载吗?”执诚摇摇头道:“你住不了,你凭什么要在甘肃住下三年五载呢?”昌年对于他所问的这个凭什么,却是不好答复,只有向他微微一笑。健生倒是心里有些不宁,接着态度一怔。燕秋也来了,望了健生说道:“你什么事出神?”健生也答复不出来,报之以微笑。燕秋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你必是想起了昨日下午隘巷里那两只猪,说出来,怕孙县长难为情,其实这与大老爷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把昨日访大姒遗迹的事对执诚说着,他倒是痛痛快快地笑了一阵,借着这阵大笑,收了两个不能答复的问题。大家一同上了汽车,孙执诚别的不带,却带了一辆脚踏车。健生道:“县长去是很热闹,回来可就是一个人了。”执诚道:“你的意思,以为我一个人骑车回来,有强盗抢吗?邠县全境,我不敢说毫无歹人,但是这汽车大道,都在泾水旁边,这一'带人烟稠密,都是安分守己的庄稼人。”说着话时,汽车早已是开出了城。
这里的形势,两边都是山,中间夹着一道河流,大概河流所经过的地方,都是这一种形势。唯有这里,在高原以后,转翻出这种形势来,便觉得是耳目一新。泾河那边,闪出来的平原,比较地宽阔些,都开了麦田。汽车走的这边,却是山和河岸相并。有许多地方,便是在山麓上凿开了一线路,仅仅地好开汽车过去。这山已不是土的了,乃是紫色石片。石片都是脆的,一砸就碎。执诚在车上向昌年笑道:“西北穷苦,可也真穷苦。谈到修公路,找些好石头铺路面,都不容易。我们知道地质变换那是很缓的,一动就是拿一万年做单位,我想周秦时代的地质,同现在不会有什么两样,何以周武王在陕西出发,灭了殷朝?而秦始皇都咸阳,却是天下最富强的国家?古人那一番坚忍卓绝征服自然的精神,实在叫人佩服!”昌年道:“这个原因,我可以相当地答复你,那完全是政治的力量,秦始皇是独裁;周武王也未尝不是独裁。他们做事,全国人都动员,由筑长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筑长城不过军事上的防御工事,还用这大力量;那么,国内办水利,男耕女织,必也是全体动员。要富强,必得要群策群力;集合群策群力,必得有一个有魄力的首领。西北由宋以来,慢慢地穷到现在,就是缺少这样的人来推动大众。”执诚道:“你大开其倒车,倒想秦始皇出世!”昌年道:“秦始皇手段是可以佩服的,只是私心太重。他不想为人民万世之业,他只想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所以秦国失败!”
他们辩论着,便有一阵极幽静的香气,送进了鼻子。健生鼻子连嗅了几下空气,笑道:“好香!这山上有兰花吧?”昌年四周看看,因道:“果然的,这是兰花香味。哪里来的?”执诚笑道:“我要笑你们是城市里人下乡,把了麦苗当韭菜,兰花生在扬子江以南的,这里哪来兰花?我且不说,你们去猜。”车子正走着,却穿过了河边一带绿树林子,这树都是屈曲的树干,带着尖圆的嫩绿叶子。健生说道:“这是枣树,开了花吗?”再看时,树叶子里藏有细白的点子,正是枣子花。健生道:“枣花开起来有这样香吗?”执诚道:“可不是,说一句时髦话,这一带,要算邠县的风景线,在枣树还没有开花以前,全河沿树林子里的梨花先开。早几年两岸种的是鸦片烟,开的那花,深红浅紫白的粉红的都有,在一片绿叶子的田里开着,真是好看。”昌年道:“我们在路上,也看到的,把良田肥地去种了这种东西,真是可惜的。”
执诚道:“现在陕甘两省,都已实行禁种了,总望三年之内,可以绝迹。老百姓种惯了鸦片烟,总怕不种烟没有收入;但是这里原来是种烟的,现在不种烟了,也没有饿死一个人。以后永远就不会有烟苗了,可以见得为人民谋百年大计,眼面前的损失,是不必顾的。”正说着,汽车突然停住了。汽车夫跳下车来,向昌年同伴招着手道:“到了花果山了。”
健生、昌年立刻兴奋起来,站在车上看。马振邦笑着向路边一个山嘴子指着道:“你二位相信这地方能生长出一个齐天大圣来吗?”看时,是一个谷口,正对了这汽车路。谷口东边是一个山头,也不过上十丈高,突出了一大部分石头。这石头也是和别个山上的石头一样,并不怎样地结实。因为在那颜色上略带了一些土色,可以看得出来。随着这山石上下凹凸不平的所在,凿了长的方的半圆的窟窿,可是顶大的,也只好刚刚进去一个人,这谈不上什么石刻。在那些窟窿上下的所在,有几棵碗来粗树干的小树,还有两块布写的横幅,被风雨所侵,也都变成了灰白色挂在山石上,当了一种庙里的匾额。健生道:“这当然是后人附会的。但是后人也附会得不大高明,像孙猴子这种妖怪,应当在深山大泽里潜修出来,那山不是人不能到,也是人很不容易上去的所在。这比屋略微高一些的山头,妖人也藏不住。”执诚笑道:“花果山不好,水帘洞或者不错。由这山里进去约莫两里路,要不要进去看一看?”昌年向马振邦笑道:“马先生进去过没有?”他笑道:“若是各位不嫌我扫兴的话,我就实说,那里的山头,当然是和这里一样。虽然有一道泉水,有水的日子很少。有水,也并不是由洞门口挂着流下来,像一幅门帘子——是另外流着一道水沟。来回五六里地走着,那是太不合算。”他这样的说了,其余的客人,也同声相和。昌年笑道:“既是这么着,就不必耽误行程了,我们走了吧。”
当他们议论时,这两个山头下,一片枣林子遮掩了百十户人家。村子里人看到有一辆汽车,男女大小,拥了一大群人围着车子看。汽车夫屡次轰他们,他们还是要看。最后,汽车夫就指着孙执诚道:“你不看看,这是你们县老爷。”百姓里面,有认得县长的,见执诚站在车上向百姓们点头,低低地说一声:“老爷来了!”回头就走。他一动脚,那些老百姓跟着一哄而散。有两个跑得缓一点的,抬头看来,正好执诚的眼光射在他们身上,也不懂得他们是什么用意,却两膝屈下去,对汽车跪了一跪,然后再跑。汽车夫看着哈哈大笑,开车走起来。昌年就对执诚笑道:“这样好的老百姓,县政还有什么不好推行?”执诚摇摇头道:“凡事不能由一方面去看。老百姓怕官,固然命令发下去,他们不会违抗;可是他们越怕官,自治能力就越薄弱,行政上也是很有阻碍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你若不要他们怕,那困难就更多。归根一句说,这就是教育不普及之过。”燕秋听着,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情的意思。
不多一会儿,远远看到在路边山头下面,有一座四角檐的三级高楼。执诚老远的就指着道:“到了到了。”燕秋笑道:“就到了大佛寺吗?这倒可惜到快了,不能在路上多听一点孙县长的伟论。”执诚未曾答复,车子已经停住。执诚下了车,大家也都跟着下车。这车子上的旅客,倒是一大部分都没有看过大佛的。下了车,大家齐由正面的庙门要拥了进去。执诚抬起手来摇着道:“错了,由那里去看不合适,都跟了我来吧。”他说着,在庙门旁边,一道石台阶走上去。那里是个平台,有个城门洞式的小佛殿,直通里面,原来这里是第二层楼。走向里面,那圆通门下半截有石栏塞住,上半截蒙了铁丝网子;由铁丝网眼里看去,这就现出里面的伟大来。那里是就山挖的一个大石洞,四周就着石壁,镂空了,雕出几尊小的佛像和四大金刚。正中是一尊坐着的如来佛,由平地直达到洞顶,那佛的脸,正对了二层楼,估量着约莫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所以佛的鼻子,大似平常人家的大餐桌。那洞里既高大,又没有阳光,只觉是阴森森的,倒是有许多野鸽子,在佛头上飞来飞去。昌年道:“我们过洛阳,不曾去看得龙门的石刻。看了这尊大佛,也就可以过瘾了。这佛像有多少高呢?”执诚道:“传说坐像是四丈八尺高,但是我没有实行量过。这个寺,是唐朝手上建筑的,毁坏过很多次。这石像是最近装修过一次,不然,没有这样庄严。这庙里有屡次建修的石刻碑记。就凭这一点,也很有价值。等你东回的时候,我送一套拓好了的帖给你。”昌年道:“这么大一座佛,雕刻起来已经费事,加之又是挖空了山洞,就着原来的石头刻的,这功夫就大了。”执诚道:“这不过一尊大佛而已,把云冈、龙门两处比起来,那真是可惊。但话又说回来了,不是皇帝借重政治的力量,哪又办得到?”健生听了,心里便有些烦腻,觉得燕秋一说他好话之后,他就只管卖弄,便笑道:“我们不能只管在这里赏鉴了。汽车夫在下面等着,可有些发急哩。”
执诚这才送着大家到了庙外,执着昌年的手道:“在这个地方遇到了你,而今分手,我真有些恋恋。你以后何时路过邠县,务必先给我一封信,电报也可以。”昌年道:“那是当然的。不过回来的时候,也许为时很久,也许不走这条路。”执诚见他手上正提着相匣子,便笑道:“如此说来,我们这一次会面,是更可宝贵的了,应当留个纪念,同照一张相。路上你不定在什么地方将片子洗得了,就寄给我一张。”昌年还不曾说出话来,燕秋抢上前,就连道:“好的好的,我们应当留个纪念。在平凉,总有两三天耽搁,洗好了,我们就寄给你。我们四个人同照吧。”健生对于这事,倒也无所谓,大家站在庙外空场子里,昌年对好了光,将匣子交给汽车夫,托他代照,自己也就站在一排,把相照了。孙执诚由汽车上取下了脚踏车,手扶着站在路边,看到大家都上了车,这就取下帽子,深深地点了一个头道:“再见了!杨女士有闲,可以常常写信来赐教。”燕秋笑着点点头说道:“一定一定。”健生把这些看在眼里,心想:她对于一面之交的朋友,这样的热心,对于我们千里迢迢相伴的朋友,倒是这样的淡然。皱了眉坐在车上,心里自然是十分地不高兴。燕秋对于孙执诚这一点亲敬,觉得由心里直发出来,这并没有什么嫌疑之处,态度很是坦然。对于健生心里那一番不快,却是不曾留意。
车子离开了大佛寺,大家停止了谈锋,很快地向前走。在亭口镇的所在,汽车当了船,横过了泾水,就走上了高原。几十里的地方,都是荒凉的浅草地,不见着人家。到了正午,在荒原上发现一带土城,同行的人说:已经到了长武县城。汽车绕到了北城门,那门口立了一块石碑,刻着“公刘旧治”四个字。城外荒草稀稀的,不见一户人家。绕过了城来,到了西门口,这才发现一条街。街道很宽,整列的骡马大车,在土墙根下摆着。大风一阵一阵刮着飞沙扑人,行人不多,三三五五的骆驼,屈了腿睡在灰尘地上,抬起那细长的脖子,口里不住地嚼着,用那呆笨的眼光看人。这就让人深感到西北奇异的风味。
汽车开进了一个“西北”旅馆大门,里面有一片空场,可以停车。汽车夫招呼昌年下车打尖,大家都下了车。看这旅馆时,正面在悬岩下,打了四个窑洞。两旁有上十间土砖屋子,里面仅仅有一张土炕。昌年笑道:“这也是旅馆?”燕秋笑道:“他并不冤你,在旅馆上面,他明明白白地加上了西北两个字注解着,这算是很好的了。再向前去,恐怕是比这更不如。”大家说笑着,就在矮屋子里吃了一点黑馍和大叶韭菜炒肉丝,继续地上道。走了二十多里,到了窑店镇。这个乡镇不过是一条大道上,两旁有些破落人家。可是燕秋很注意:在街的中间有个木牌坊,上面写着“陕甘分界处”。燕秋突然地鼓起掌来道:“我终于走到我的故乡了。”同时两只脚连连地跳着,而且昂起头来,张嘴哈哈大笑。等她笑过了,早把窑店镇丢到很远了。燕秋笑道:“当年我出去的时候,我虽然年纪很小,但是心里也很明白,想到再回来恐怕是不容易;可是现在,我终于是回来了。”昌年笑道:“这是你应该高兴的,今天到了平凉,我要预备一点酒庆祝你。”燕秋道:“庆祝我,那不用忙。等我找着我的家的时候再说吧。”她说到这话的时候,立刻把笑容收一个干净了。自此以后,她又改变了一个态度,只自低头坐在车上,并不作声。昌年和健生,都已知道她的用意所在,只是当了车子上这许多人,却没有法子用言语来安慰她。她低头坐着,有时也就抬头看看。
在这大路上,慢慢地就发现了三五成排的柳树,那柳树都约莫有饭盂粗细,很少细枝,总可以想到是附近农人,把细枝给砍去了。还有那不可理解的,就是把树干上的皮,剥得干干净净,露出白皮的树身在外。自然,那树就死了。有的树身只是中间剥去了一截皮,因之现出两头大,中间细的情形,树倒是活着。马振邦道:“你二位知道这柳树的名字吗?这叫左公柳。当年左宗棠平西的时候,由潼关直栽到玉门关为止,五里路上挖一口井,专门为了种树浇水用的。前几年旱灾,老百姓吃树皮草根,把这些树吃掉不少。”昌年听到他说这话,立刻偷眼去看燕秋的颜色,殊不料她并不介意,脸上却带了微笑。昌年这也就不必拦马振邦,让他说了下去。再看燕秋时,她脸上通红,仿佛她的笑容是勉强装出来的,接着偏过头去,伏在行李堆上,乱咳嗽起来。昌年对健生看时,他点点头,已经了解昌年的用意,而且将两个指头,微微贴着嘴唇,表示不必说。燕秋伏在行李上,很久不曾抬头,有点像睡了样子。两人也只好由她,不便惊动。
约莫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座圆顶的山上,有三四处楼阁,山下面并非荒草平原,倒有一带很绿的树林。健生道:“这是什么地方?风景不坏。”振邦笑道:“这地方,说出来可大大有名,是王母娘娘的瑶池。”燕秋始终是伏在行李上面的,听了这话,却猛可地抬起头来道:“到了泾川县了。”健生见她的眼睛兀是红着,脸上愁容没有退下,便笑道:“这样的睡,是不大舒服的吧?”燕秋道:“我实在是倦了,而且人在南方过了这么些个年,身体也娇弱起来,吹了两天的风沙,把眼睛吹痛了。”昌年道:“可不是吗,你眼珠有点红了。”燕秋笑着,在身上掏出手绢,将眼睛揉擦了一阵。说着话,汽车已经开到了泾川县城门口。汽车夫首先跳下车来,将手掀着一片衣襟,揩着额头上的汗向座客道:“车子出了毛病,很不容易让我开到了这里,要等我查一查毛病,今天不能走的了。”燕秋皱了眉道:“我算好了,今天一定可以到平凉,偏是出了毛病。”汽车夫道:“这有什么法子呢!就是我也不愿意呀!”燕秋向费、伍二人道:“既是这样,倒让你二位一个游圣母宫的机会了。这地方说是瑶池,倒不是假的。在那山脚下,立了一块碑,上写着‘古瑶池降王母处’。”说时,将手伸着,指了那个柳树林子外的山头。昌年道:“既然如此,我们倒乐得在这里耽搁一天。”于是同着众旅客纷纷地下了车。
在城门口有四个卫兵,照例把行李检查了一遍,大家步行进城,觉得这里的街道竟是远在邠县以上。大家在南关外一家客店投宿,却也和邠县不相上下。这却有一件让他们奇怪的事:有四五个女人,穿了红绿的旗袍,梳着油光的发髻和辫子,满脸都涂抹了胭脂粉,全坐在店门口几条板凳上。这里因有燕秋在一处,伍、费二人都不敢张望。而且燕秋自入了甘肃境以后,她总是露着不快活的样子;二人晓得她心里的创痕这时复发,朋友们的风凉话,是劝她不过来的。于是且安排了行李,同她在一处喝茶,只管说着闲话。燕秋笑道:“多谢你二位的好意,你们怕我伤心,所以只管把话撇开。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伤感很是无味,只是禁不住它不发生。天色还早,我陪二位到瑶池去看吧。”昌年道:“那就好极了,马上就走吗?”燕秋点点头站了起来,可又随着叹了一口气。健生看到那情形,益发地不快,已经开始向店外走,大家依然顺了来路,走出了北门外。
这里的风景,倒很有些江南意味。出得城来,没有人家,便是柳树林子,向西去,两旁高大的柳树成行,中间夹着一条平宽的大路。柳树里面,夹栽了不少的白杨,风吹着呼噜噜作响。大家在柳树荫里缓缓地走着,健生道:“这倒多谢汽车出了毛病,让我多玩一处名胜。”只是燕秋有些不愿意,燕秋道:“我也很愿意了,早到平凉一天,一定是早让我失意一天。我的前程,就像这路边的左公柳一样,就是这里到河边的那一小截,得慢慢地走,走到河边,这就断了,没有去路了。”她说着,真的站在一株树下,手扯住了一枝柳条子,只管向西望着。昌年道:“过去的事,你想它做什么?好在明天就到了平凉,你第一个目的地就在眼前。我们既然陪你到这里来了,自然是帮忙帮到底,陪着寻你那二位哥哥。”燕秋哽咽着道:“还有我的父母呢!”健生道:“好在到了平凉,就离你府上不远,也许在那里可以得些消息。你许多年的期望,明天就实现了,你正应该高兴,为什么自己只管伤心?”燕秋发了呆,将柳条上的树叶子,一片一片向下扯着,这时就不能答复,只管流下两行泪来。昌年道:“由西安向西走,你想到前事,处处都是创痕。前面还要走呢,你这样伤感,还有完吗?年轻人是前进的,不回顾过去的事,想着有什么用?那是徒然颓伤了自己的精神。”燕秋突然收住了眼泪,顿脚道:“你说得是。我们上山去看吧,太阳已经偏西了!”她说着,便在前面走。
走完了这截柳林,便是一道浅河;在河面上,有木桩子架了柳条秫秸,上面再堆着土,当了一道桥。昌年明知道这是泾水上游,故意问道:“这一条河有名字吗?”燕秋道:“你不想到这县叫泾川吗?”昌年道:“那么,这也是泾水了?你看,我们一路走来,几百里地,还没有绕出这条河道去,可想到这条水在这陕甘两省是怎么围绕着,若是有人来利用它,那岂不是很好的水利。除了邠县附近而外,很少看到利用着这条河到农业上去的。西北缺水的地方,有水不来利用,这未免可惜。”一路说着话,向那山脚下走去。在那山脚下背西朝东,有一幢庙。庙后山上,随着山崖的势子,有一层悬阁;两层佛殿,远看去,气势也是一路少见的。燕秋并不向庙里去,顺着庙门西奔,在山脚路边上,立着一块大石碑,直写着“古瑶池降王母处”七个大字。健生道:“果然……”但是他看到燕秋的态度,他这句话来不及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