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追求女子,虽然希望女子明白;可是不愿女子晓得他追求之中有什么痛苦。不然,何以男子们将当衣服来的钱,请女友吃饭看电影,还要表示不在乎呢?杨燕秋站在潼关口上,以己之心度人,忽然想到高、费、伍三位男友,不远千里地跟随着,而且是到寒苦的西北来,恐怕多少是会感到一些痛苦的,所以就说明原由,痛快地问了出来。高、费、伍三位和别个男子不能例外,怎肯说有什么痛苦,而且三个人在这里对比着呢!谁要说有痛苦,那就可以退让,不必跟着走了。所以当燕秋问那话的时候,三位对于这个问题,都没有法子答复,只向她苦笑了一笑。燕秋道:“三位若是我的好朋友,就应该对我说实话。三位都是江南富庶之乡的人,难道到这种地方来,就没有一些痛苦吗?健生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这里三个人,就以健生所感到的痛苦最深,恨不得即日就回到南方去。偏是燕秋好像看破了他的隐秘似的,竟是指明了他的名字来问。这便一抬肩膀,跟着微笑道:“你觉得就是我有痛苦吗?”燕秋道:“倒并不是说单独的就是你一个人有痛苦,不过我看你今昨两天愁眉苦脸的,似乎有一种不快的情感,所以我就猜想着,你或者有痛苦。”健生笑着道:“我就是有痛苦,我也应当放在心里头,怎好放到脸上来呢?你这一猜,那是猜错了。”说着,哈哈地还笑了两声。然而他虽是笑着,却笑得不自然。燕秋笑道:“我猜错了吗?但是至少我看你脸上不很快活,那是事实。”健生笑道:“若是那样,你自己应当明白了,刚才你还对着黄河流眼泪呢。若说痛苦,由你那里就先痛苦起来了。但是,你远道回西北老家去,乃是极痛快的事,何以你会有这样愁苦的样子呢?”燕秋道:“那又当别说,我有一时伤感,难道你也有什么伤感吗?”一虹就笑着代答道:“不但他伤感,我也伤感呢!
黄河潼关,都在这里,在黄河潼关留下许多遗迹的先民,现在到哪里去了?”健生笑道:“那是文学家的情调,我们哪里可以高比得上?老实说,我是离家越来越远了,有点儿想老娘找乳吃。”说完,又是哈哈一阵大笑。
就在这一阵哈哈大笑声中,顺着大路,大家向前走去。究竟是潼关的形势,在险要这一点上可以引人入胜。所以大家只是举目四处观望,把刚才的话都揭过去了。燕秋本是个聪明的女郎,在她初问三个男友的话的时候,她是持着很坦白的态度,觉得男友们如果有什么痛苦时,或者也可以把痛苦的话说了出来。及至见大家只发着苦笑,不能答复,她心里也就有所领悟,这话公开地问着,是有些失当的,于是也只是随了大家看风景,不再提了。
这潼关外,就只有随了城脚土山的一条大道,逐渐地下降,达到极陡削的干壕里去。在壕那边,横列着一排土峰,在土峰中间斜截了下去,削成一条隧道似的大路。路的两边,那削破的土平滑直立,比家里的黄土壁子还要光滑得多。而且这条道不是直通向前的,乃是微微地斜抱着;所以这路虽有三四丈宽,可是人在路上走,总觉得四处不通。这样的在半隧道里,约莫走有二里路,路直过来东向,便有座像城楼似的关门,在道中间把守着。昌年不由失声道:“这地方真是险要呵!假如由东向西来的军队,要攻潼关,势必由这大道上走。这关门闭住,如何过去?”大家走近那关门楼下时,却见门上横额题了三个字:金陡关。大家穿关而过,关外的路,正是直而下降,两面高山夹峙,把那条道挤得像深巷子一样。在关门外二三十步路的所在,路北有块石牌,上刻五个大字:豫秦交界处。一虹便道:“呵!河南的境界,一直抵达到这里了呢。”燕秋道:“潼关这地方,虽是陕西属地,然而是紧接着山西、河南两省的;金陡关外是河南。黄河那边就是山西。所以那山上有个亭子,里面有口钟,敲起来,是三省的人都可以听到。”健生拍了掌道:“果然的,这件事很有些趣味了。”燕秋向他瞟了一眼,抿嘴微笑着。健生道:“怎么样?你觉得我这话不对吗?”燕秋道:“你这话对的,但是这两天以来,只有刚才你这一笑,是真正地由心眼里笑了出来的呢。”健生心里可也想着,这位姑娘的眼睛,实在是厉害,便笑道:“我就承认你这句话吧,可是这样一来,至少我是自现在起,已不感到痛苦的了。”燕秋笑道:“但愿如此便好。到西北来,是没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朋友的,也就只有这点考古的意味,可以让各位还能够感到兴趣的了。”一虹拍着手道:“说起考古,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据前人的游记上说:这里有一棵槐树,还是三国时代的。当年曹操潼关遇马超,马超一枪刺了过去,枪尖刺在树上,让曹操跑了,就是这棵槐树。”燕秋笑道:“这是小说家胡诌的故事,你一个研究文学的人,也相信这件事吗?”一虹笑道:“民间故事我们只问有趣不有趣,考证是来不得的。譬如牵牛织女的故事,到现在还能成立吗?中国文人就常常地用着。这也不但中国文人,又像亚当、夏娃的故事,外国极有名的文学家,又何尝不引用?既然有此一说,到了这地方,我们就当顺便看看,民间到底附会得像不像呢?”燕秋道:“我不过是说这件事不足信,倒并不反对各位去看。可是这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仅仅听到有这一种传说而已。”一虹道:“江南人有句俗话,鼻子底下就是路,只要这里有这株树,我们总可以把它找到。”燕秋道:
“据传说,这株树是在城里的,那我们到城里去吧。天已不早,晚了就不好找了。”大家都看过《三国演义》的,对于这个胜迹,特别感到兴趣。于是加紧了脚步,向城里走了来。
这潼关城内,也有两万人口,在西北,要算一个大城。大家要找这样一株树,也不是一脚便到。问过几个人,都说在前面一家生药铺里。大家这倒感着有些困难,在人家铺子里面,如何一眼看到。若是遇到生药铺就闯了进去,又觉着有些不便。正在街上徘徊着,身后却有人道:“四位在街上找什么?要看马超枪刺伤的那株老槐树吗?”大家回头看时,便是由洛阳同车来的陈公干。一虹笑道:“果然是这个意思。但是我们听说是在人家店铺里,没有法子找着看。陈先生知道在什么地方吗?”陈公干笑道:“你在这个地方遇着了我,可谓适得其时啰!这里就是。”说着,他向街南边一家生药铺子里指着。这家药铺,本是旧式的。柜台、店门、屋檐,一字儿排着,无从分别里面情形。加上在屋檐下,又垂着一帏蓝帏幕,就是显着屋子里是漆黑的。行人经过,哪里会理会到这里面藏有古迹。陈公干说毕,掉转身来,就在前面引路,向柜台上一个商人点了点头。那商人不用他开口,先就笑道:“你们是要看古树的吧?请看请看。”仿佛那情形,是不断地有人来访问。陈公干在前面引着,转过那柜台后,有一条六七尺长的过弄,壁上乱挂着灯笼藤筐衣服之类。他指着壁子道:“这就是树。”大家听到这话,始而也是愕然,后来仔细看着,果然这墙壁是向外拱起来的,而且在上面浮起了许多的树皮。这分明是树的半面身子,由墙上突出来。那半面,自是隔墙人家了。看看这树的身子,约莫有半间屋大,其古可想。抬头向上看,依然是屋瓦。经过这弄门,走到店后天井里去,这才看到树由屋顶上伸出,苍老的树干,约莫有桌面粗细,两个分枝,全是秃的。另外一丛附枝,弯曲着长了一些青叶。正好有只大鹰,站在那秃干上,金黄色的斜阳照着,倒像一幅图画。一虹拍手笑道:“没有白来,纵然这不是马超枪刺的那棵树,总也有好几百年的生命了。这样的古迹,为什么让民间占据,嵌在墙壁里?”陈公干道:“若是根据你先生这个态度来论西北的古迹,那只有浩叹。不说别什么,光是左宗棠手上,由潼关栽到玉门关去的那两行杨柳,长到三千里,岂不是一件伟大的工程?若是保留到现在,让外国人来看看,也可以表现我们民族的伟大精神。可是由潼关到西安,怕是一棵树也找不着了。前十几年,我的朋友由西北回去,首先告诉我的,就是说到这三千里路长的杨柳。可见这树毁损的时候,还不是怎样的久远。由此类推,这株树,不能引起人的注意,也就不足为奇!”这位先生见了面,又发起他那夹叙夹议的议论,大家自是感到很有趣,连这生药铺子里掌柜,也都站在一边微笑地听着。他这才感着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望望天上,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可以走了,这里究竟不是露天讲演台呀。”说毕,他先举步走上街去,大家自然也由他后面跟了出来。谈起来,燕秋四人是住在客店里。他跌脚道:“这是你们错了,在西门里,有个旅行社招待所,布置得很妥当,至少是比西安的大旅馆相差无几,何必去受这一晚的重罪?”健生笑道:“我们并非到西安为止呀,还要向西去呢。我们一步步地走进了吃苦的环境,就该一步步地练习着。”陈公干道:“诸位意思很对。这样看起来,四位的目的,恐怕不止在游历吧?”健生对于他这句问话,感到是很不好答复,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着燕秋道:“这位杨女士就是甘肃人。”陈公干道:“甘肃人?四位到甘肃去,若是游历,短期的痛苦,却也罢了;若是打算到那边去做点事业,那种苦,恐怕江南人是不惯的。”健生道:“到新疆去的人,还多着呢,甘肃有什么不能去!”他口里这样的说着,心里正是要逼问出个所以然来。陈公干想了想笑道:“晚上无事,我到贵寓里去奉访,再谈吧。”看他那态度,似乎有话也不便在路上谈。
健生看了燕秋的脸色,很是沉闷,料着她对于行踪的实况,是不肯告诉人的;或者是不愿人家说西北的困苦,扫了游兴。因为和她同行以来,她始终没有提到苦到什么程度。刚才在黄河岸上那几句问话,问大家有痛苦没有,显然是有用意的,假如说有痛苦,她的脸色,也许比这就更要难看些的了。健生在顷刻之间,心里转了这样几个弯子,也就低头而行,不再说什么。路过旅行社,陈公干向他约了再见,自进去了。健生怕燕秋不愿意,连“再见”两个字,也是不曾答复。
到了旅馆里,天色已是黄昏,店伙送进一盏料器煤油灯来,算是那简陋的屋子里,多了一样东西。不过这屋子里本全是黄土壁子,就不能予人一种色彩上的刺激,再加这煤油灯的光焰,却是昏黄色的,和这墙壁的颜色,互相辉映之下,仿佛人是坠入五里雾中,说不出来有一种什么情调。不过大家都是初尝这西北沙土风味,出去了一趟,就感到露出外面的皮肤,都有些不受用。叫店伙打来一大盆水,三个人各拿着手巾,围住了桌子来擦脸。燕秋可也一手托了湿手巾,笑了进来道:“大家快想吃什么吧?再晚了,就买不到吃的东西了。”一虹笑道:“你以为我们还想吃什么烧鸡卤鸭,要研究一些什么口味吗?”燕秋笑道:“到这里来,哪里容得你去吃这些好的。可是就想吃碗大米饭,或者煮几根面条子吃,那也不能不事先打算。天色一黑,这里就有钱买不到东西的。现在不过是刚刚的黑,要买什么,总还可以买到。”高一虹笑道:“既是有这分困难,当然,不敢吃好的。可是就是吃坏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可吃。”燕秋转着眼珠子想了一想,笑道:“还是吃大米饭吧。再向西去吃大米饭的机会,是越来而越少的。”健生是个生长南方,以前未踏过长江一步的人,每餐非吃大米饭不饱。现在听燕秋所说,好像今晚上吃餐大米,就有作那临别纪念之意,心里自不免有些犹豫;同时,脸上淡淡地一笑。燕秋问道:“你笑什么?”连健生自己都不解这一笑是由何而起?哪里答复得出这句问话来,便笑道:“我笑着,你也成了我们南方人了,倒是非吃大米饭不能过瘾。”燕秋笑笑,鼻子一哼道:“那么,你以为我回到西北去,不习惯那种生活吗?要是那么着,我就不回来了。现在踏进了潼关,老实说,我已作换过了一个人,把到过南方去的这一个阶段,我都要忘了,我已经回到了原来在西北的那个灾民身份了。至于许多地方,还过着这舒服的生活,那全是为了你三位。不过以后有不能舒服的时候,就只好随着我一处吃苦,我这里先请各位原谅了。”一虹洗完了脸,本来已是坐着的了,听了这话,却站起来,手按了桌子,定了神,向她望着道:“燕秋!今天你对于这个问题,有了好几次的表示了,莫非你有了什么感触吗?如其果然,你倒不妨明白地说出来。”健生心里,这就连跳了两下,觉得必是自己那分后退的意思,被她看出来了,也望了燕秋,静等她发言。燕秋笑道:“我倒没有什么感触,不过这潼关地方,好像是一个甜苦分界的所在。已经踏进了潼关,就不免想到甘尽苦来,所以我今天连问各位两次。”一虹道:“我敢代表费、伍二位一块儿说:我们在南'京动身的时候,主张是怎么样,到了潼关,主张还是怎么样。你不必问,你太问多了,倒减了我们的锐气。”燕秋听说,向费、伍二人看看。昌年笑道:“根本上就谈不到一个‘苦’字,因为人生的甜苦,是相对的,哪里有止境?好像一般人看来,吃糙面,穿布衣那是很苦。向下一看,也许连糙面布衣不可得的人,还认为这是甜境呢。我在故都中学里读书的时候,街坊有个拉车为生的,合家四口,都是靠他一人拉车吃饭,收入不过是三四角钱。我就常想着:他们这家人是怎样的度命?有一天,我竟看到一个穷人,向他哭着,说日子过不去,请他想法子在车厂子里找一辆车拉。原来那人找不着铺保,车厂子主人不租车给他呢。”燕秋笑道:“昌年有了这种思想,那就好办了。我想健生也不会例外。”健生心里可就答复着,凭什么我不能例外?口里可笑着答道:“也许我不如二位意志坚强的。可是我还没有尝着苦味呢,我也总得尝了以后,才能有表示呵!”一虹也道:“燕秋!从今以后,希望你信任我们,不必问我们痛苦不痛苦,假如我们自认为痛苦的话,我们立刻说出来,能进则进,不能进就告退,那是人我两便的事。”健生鼓了掌道:“这话对!对朋友总要开诚相见,我们做这样远的长途旅行,各人都要说出心眼里的话来,才可以患难相共。”
燕秋见他二人,说得这样斩钉截铁,自然也不便把话只管向下说,就去找了店伙,叫了饭菜来吃。送来时,有一大碗蒜苗炒肉,一碗木耳黄花炒鸡蛋,里面有些肉丝。这在北方,就叫木樨肉。还有面糊似的豆腐汤,里面也是放些黄花木耳。另有几个黄釉涂着的糙碗,一上一下合着碗沿,放到桌上,揭开来看,里面是米饭。健生道:“饭店里为什么将这瓦钵子一样的碗,盛饭给人吃呢?”燕秋笑道:“你错了,这是煮饭的碗,不是盛饭的碗。”一虹道:“这倒像我们广东人一样,是用饭盅蒸饭的。”燕秋笑道:“那大概不能比吧,你尝尝之后,再说吧。”接着那饭店的店伙,送进吃饭空碗来,这算证实了燕秋的话。四人共了那盏料器煤油灯,带摸索着吃饭。健生在今天不但是感觉烦恼,而且也是感到疲乏,等着要吃饭下去,补充精神,所以饭碗到手,忙着用筷子扒了就吃。不想饭到口,一粒碗豆大的砂子,在牙齿交错的所在,重重地硌着一下,凑巧是碰在他牙根上,其痛无比。健生将饭吐到桌下去,手捧了筷子碗,呆了半晌动不得,两行眼泪水几乎直流下来。燕秋正坐在他对面,望了他,微笑道:“怎么样?”健生放下碗,伸了手指到嘴里去摸摸,向一虹笑道:“假如你们贵省的盅蒸饭,也是这个样子,我想你们广东人善吃的这个名称,那就不必说了。”一虹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广东人虽然好吃,但是什么苦也吃得下来。这潼关方面我不敢说,若是西安,我可以断言,那里必定有广东人开的商店。因为广东人是喜欢向外面跑的。假如我不是广东人,这回西北之行,也许我就不来。”燕秋笑道:“这话里有话,你是说着这苦得很啦。”一虹正想辩白这句话,燕秋早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摇了两摇手道:“这是无须辩白的。难道这边的情形,还能够说是不苦吗?”健生笑道:“我受了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可以给同人一个小小的警告,就是以后不必想饭吃了,改为吃面食吧。”大家说笑着,把这餐乏味的饭吃了。
都是极疲倦的人,都预备睡觉。但是一虹吃下那炒肉的蒜苗,觉得并没有炒熟;那炒木樨肉,又不知道放了一种什么作料,只觉油腻腻的,有些涩嘴,自然胃里头,也不能怎样的受用。吃了两杯热茶,推开房门,向小天井里看看,正有一方雪白的月光,照在土地上。猛然想起:在潼关地方看月,这也是有些诗味的事情,何不出旅馆去步月一回。本待要邀伍、费二人同去,可是他二人都已在炕上躺下,静静地不言语。于是就便一个人走了出来,这旅馆过堂里,在梁上悬下了一盏圆灯笼,放出一些昏黄的光,照着两个店伙,在靠墙的短凳上打瞌睡。这倒真有点古代客店的那种情调。店门是半掩着,隔了门缝向外面张望着,却见地面上一片白色。出得门来,果然,那月华像水一般,在那很宽的土街上铺着,唯其是月色这样的清亮,就反映着两旁人家的屋檐,反是阴沉沉地。走到街心,向两边一看,这是一条由西向东的大街;低矮的屋脊,被那高朗的月亮照着,越是显得人在地沟里站着一般。月亮由东边照来,一轮冰盘似的,挂在潼关城三层高的箭楼上,在箭楼后面,拥起几堆土山影子。这土山在白天看来,没有一些草木陪衬着,那是很觉得讨厌的,可是现时由月亮下看来,只是透露出那山峰高低的轮廓,那黄土被清寒的月光照着,却别有一种清幽的趣味。在一虹心里,本来早就横搁着那样一个念头:这是潼关,这是古来军事重地,有关国家兴亡的重镇。觉得天上这月亮,它是见过古来的人是怎样在这里争城夺地的。看看潼关,看看月亮,这就让人说不出来心中含有一种什么情调。一虹在旅馆里面吃了那油腻而又烹调不熟的菜,心里头原是觉得很郁塞,及至到了这月亮地里,清寒的月亮,照着荒凉的街道,很觉眼里萧疏,心头空虚了。因为如此,也就忘了自己在作客。顺着大街踏着月色,缓缓地向西走,这街究是不多长,不久便是街的尽头。向西看去,在月光里面,只觉混茫茫的一片大地;靠南却是一列山岗子,高低向东而去。回头看那潼关的城楼,那就更是和那轮月亮相接,口里不觉顺便念着“秦时明月汉时关”那种诗句。偶然低头看去,却见个人在月亮下面,缓缓地走了来,看那影子,下面仿佛是条裙子,不像是男子。这个地方,有系裙的女子走出来,这不能不认为是怪事了。
正犹疑着,那人已是走到了面前,原来是燕秋。她先笑道:
“一虹!你很高雅呵!一个人就来做这踏月的雅事。”她说着话,已是走到了身边,二人斜斜地对立着。人在月亮下面,最容易发动幽思,若是有个女子站在身边,这幽思更是透着浓厚。一虹真不料燕秋会追了来,这是绝好的机会,也就可以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向她笑道:“‘高雅’两个字,那怎样谈得上。我是无意中看到门外的月色很好,心想在潼关能遇到这样好的月亮,不可辜负了,所以信脚走着,不觉越走越远,就到了这里。你大概倒是有心了,倒是特意出来踏月的。这‘高雅’两个字,要原璧退回才对。”燕秋笑道:“我们这样说话,一个高雅说过来,一个高雅说过去,真有些无聊。其实我出来步月,是心里烦闷不过,要到这空虚的地方来先舒畅一下。老实说,我对于这月亮,心里不感到愉快,只是感到凄凉。”一虹道:“你现在向回到家乡的路上走,你是应该快活的呀!”燕秋道:“那是固然。不过我现在回家去,是否还可以看得见我的父母兄弟,这完全是瞎碰去,并不能作为一种希望来安慰自己。再说,我在南方过了这些年,也有不少可留恋的地方。现在是一概都抛弃了,看了月亮,我想到了南京了。”一虹道:“这也谈不上‘抛弃’两个字呀。况且西兰公路快修通了,便是由兰州到南京,也不过六天的工夫了。你找着了家庭,自然还要继续地出来求学,不至于和江南永别了吧?”燕秋笑道:“求学?难说了。本来凭我这点学问,就说到社会上来做事,当然是不够的;可是真有学问的人,谁肯到西北来做事呢?所以无论是我找得着家庭,找不着家庭,我都不预备回东南去。纵然是去,那也是若干年后的事,我必得在家乡做些成绩出来。”一虹站定了,望着她问道:“什么?你打算永久地在西北了吗?”燕秋道:“难道说,你对我这话还有什么诧异不成?”一虹道:“那却不是,不过……”其实他心里正有一些诧异,只是不敢坦率地说了出来。说到了这里,他两只手插在裤袋,悬起一只脚来,自己打了个旋转。燕秋却也不一定要他答复完毕的,头昂着,望了天道:“我有这一点希望:希望所有女子们,至少是东南的女子们,她们所不愿做的事,或者不屑于做的事,我愿意拿起来放到肩膀上。我相信,我诚心诚意地去办,总可以得着人类的帮助。因为我这样去做,也是为了人类。”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地挺了胸,伸开着两手向了天,似乎她在这个态度之下,把她的那腔诚心,向苍天表白出来。一虹看着,心里多少有些明白,便笑道:“有志者事竟成。你第一个目的,是要到西北来,这事情只在你立意半个月之内就实现了,虽然说是你的环境迫着你不能不这样做,也就是你这番诚意,有以感动人的原故。你回甘肃以后,那更可以把你的诚意露出来,自然可以得着人的同情,来和你帮忙的。但不知你所愿意去办的,是些什么事?”燕秋也是将两只手抱在怀里,用脚在地面上涂抹着字道:“现时我不愿说,并非别的原故。我怕我说了出来之后,开出空头支票不能兑现。假如有实现可能的话,那自然是要请朋友帮忙的。”一虹心里纳着闷,这女子总是个奇人,她不需要一切摩登的玩意儿,她只想回到那穷苦的老家去做些事业。平常的女子,哪有这种思想?有这种思想,也没有这种魄力吧?他听了这话之后,一个人自思自忖地在一旁站立着,并没有言语。燕秋正是等着他的话,见他两手插在裤子袋里,走来走去,便问道:“你感到什么踌躇吗?”一虹向天空里指着道:“你听,这不是更加着凄凉的情味吗?”
燕秋听时,在潼关城里面,送来一阵军号声。那军号声所发来的地点,大概是很远很远,所以那样发音宏烈的乐器声,到了这里,只是若有若无地在半空里飘荡着。燕秋低着头静静地听了一会,回转脸来,向一虹道:“这真是你一种很好的诗料了。”一虹笑道:“你一路上,很爱谈文学,不过你是回西北来做事的,根据你的观点,是不应该留心这种伤感主义的情调。”燕秋道:“我以为人类比其他动物生活优越,那就为的是有情感。无论怎样,当他心爱的人死了,或者他要离开那可爱的地方了,他的情绪,比那不死不离的时候总会两样,这就是情感。再就近一点说,我回西北来,总不是为了钱,仔细地说,也许是在反面。”一虹道:“你这话很对。”说着抬头望了月亮道,“我就有生以来太富于情感了。往往为情感支配着,牺牲了不少的事情。”燕秋道:“虽然人是感情动物,听凭了感情的支配去乱闯,那也是不对的。在那最紧要的关头,你应当用理智来克服自己。”她说出最后这句话来的时候,声音是很沉着。然而一虹依然是向天上望着,好像小孩子望月亮里面的兔儿爷那样注意。他道:“但是我不行,譬如今晚,大家觉得很疲劳,应该休息了。然而我看到月色太好,倒底我是走出来了,我就这样常为着情感而动摇。你既是承认人类有感情的,总也有理智不能克服情感的时候?”燕秋摇着头道:“不!无论什么时候,我能用理智克服我的情感。”说着,她走开了两步,接着道,“所以我虽然是有情感的人,然而我的理智,很足以克服我自己,决不让我稍微有一点超越出我人格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好处。不过,假如我的理智判断错误了,那就根本不可救药了。至于对于环境,或者有处置不周之处,这个我是知道的,然而我也就不管了。”她说这样一篇话,—个字,一个字,都吐露得非常地清楚。这虽是谈话,其实是她一种表白。一虹听着,算是得了一个严重的警告。分明是她说:爱情是知道的,可是并不在这时候和人谈这个呢。这一下子,真是在一虹的满腔热情上,轻轻地加了一勺冷水。望了月亮,怎能作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