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徐州到潼关以来,一路之上,高一虹总以为燕秋对他是很有爱情的。虽然在开封的时候,为了洪小姐的原故,她不免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然而这也可以见得她实在是相爱,才发生了这一点醋味,要不然,她就不必管了。这时二人在月下相遇,一虹真认为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不想自己还不曾怎样的用话去探她,她已是深沟高垒,教人无进攻之法了。一腔烦恼,一时不能发泄出来,只得怔怔地站在月亮下,向四周去看着月色。燕秋也感到自己的话,或者让他太难堪了,然而这可是无法去安慰他;不然,就是向他表示有了爱情了。因之一虹站在这里不说话,她也不说话,月亮下面倒着两个人影子在地上,静悄悄地没有什么声息。
燕秋微微地咳嗽了两声,接着道:“一虹!我说这话,你有什么批评吗?”一虹道:“你的计划是对的。”他说着可是发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笑声。燕秋在月亮地里,来回走了几步,微昂了头望着月亮道:“我在南京念书的时候,许多同学,把聪明活泼这些形容平常女子的好话,加到我头上,其实那是没有认识我。我假使聪明的话,对于我自己的前程,早就有一番打算,何至于等到今日。‘活泼’两个字,我也不愿受。平常只是把那些调皮,贪玩,不守秩序的女子,用这两个字去掩饰她的缺点;这一些缺点,我相信我没有。只是我对于男女之别,倒是向不介意。要在一处看书,就在一处看书;要在一处谈话,就在一处谈话。这也并不是我有了极新的思想,才有这种态度,因为我是个灾民出身的人,一切都经历惯了,毫不在乎。有些人对我这态度,不免发生误会,我依然是不介意。因为我的态度,始终是这样,不久的时候,他那误会,总可以冰释的。”这一篇话更是透彻,简直说一虹向她求爱,那是有些误会了。一虹便先喂了一声,表示自己赞成之意,接着便道:“不是我当面恭维你,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一个平常女子。”燕秋连摇了两下头道:“这话我又不敢当了。我刚才说的平常女子,是指那种得着活泼好评的人而言。我也是平常女子,不过和那些人是两样的。就是她们干的,我不干;我干的,她们也不干。”一虹道:“那么,这就是不平常之处了。”燕秋格格地笑了两三声,似乎这话是触了她的痒处。她在她的胁下,抽出来一方手绢作成一团,两手挪搓着,望了地上的人影子,很久不曾作声。一虹站在一边,向前来,是怕她嫌亲热了,站远了,又嫌是有痕迹,所以两手插在裤袋里,来回地走着,昂起头来望了月亮。
那蔚蓝色的晴空,微配着两三片白云;虽不曾遮掩着月亮,去月亮已不远。因为云在流动着,看不到云动,只见那圆的月亮带了三四点亮星,在晴空里飞跑。一虹原来是表示着很闲的样子,撮着嘴唇,吹那《因为你》的歌谱。这时,他望着,得了新的感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燕秋这倒不免有些诧异,他为什么好好地笑起来?便道:“一虹!你这是一种快乐的笑声,当然不是鄙笑我的。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一虹笑道:“我看了这月亮在晴空里拼命地跑,很是有趣。”燕秋摇着头道:“这是你随便扯上一句的,月亮不会跑,而且也不见得有趣。”一虹道:
“月亮自然会跑,不过是我们肉眼不容易看出来的。现在看着它跑,是云在天空里飞腾,引起了我们一种错觉。这错觉很有趣的:就是月亮飞奔的时候,旁边三个星星,远远地包围着这月亮,一同跑着。这好像……”说着,他又嗤嗤地笑了。这是不必去胡猜,知道他是譬着一女三男。燕秋道:“你譬我们这同伴四个人呢。
据你说,谁是这月亮呢?你在一路上,都给我们解释了不少的名胜历史,你是我们的指导者,你应当是那月亮。”一虹微笑道:
“对了!我是那月亮。”这简单的七个字里面,是含着无穷尽的趣味。燕秋自然不能一味地装糊涂;然而要跟着说下去,自然也是感着不便。这就笑道:“这地方的月色,似乎值不得我们整晚地留恋。风吹到身上很凉,我们回旅馆去吧。”说毕,她已经在前面走着。高一虹心想:若是不跟了她走,一先一后地回旅馆去,在旅馆里的两位朋友,倒以为我真是避着嫌疑,那反是不妥了。他如此想着的时候,脚步放迟着,不免有些犹豫。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燕秋就先行感到他的用意了,便道:“走吧!不要在这里留恋了。再迟了,这里的旅馆,是不会开门的。”一虹也不作声,跟在她后面,一步一步地,向旅馆里走来。
当他二人要向里走的时候,恰好伍、费二人也向外面走来,彼此就在大门口碰着了。燕秋先道:“关塞地方,这样好的月色,不出来看看,我很替你们可惜,你们到底是出来了。”昌年道:“既是月色很好,怎么你又回来了呢?”燕秋将手牵着自己的衣襟道:“我穿得衣服太少,受不了这凉。你三位不怕凉,还可以走走,我会告诉店伙等着门。”一虹心里,这时觉得处处都受着嫌疑,很是难堪,势不能同着燕秋一同走进店去。健生和昌年,也以为既是出来步月来了,不能在门口遇着了同伴,就不去了。因此三人在一种很不安适的心理下,又在月亮地上走着。三个人都没有作声,背了月亮,向西方大路上走。
走了一条街,还是健生先开了口,因道:“一虹!你们走到什么地方为止?”一虹道:“走到那没有人的所在,我们就站住。我们在江南,见那月亮在平原上照着田园村舍的影子,那都能给我们一种很好的印象。可是现在所看到的,月色越清亮,越觉得这荒凉的高原毫无所见,会引起心里一种愁苦的滋味。”健生笑道:“那也看是什么人在这里步月吧?”一虹便突然地站住了道:
“我有一件事,要和二位报告。”健生笑道:“是我们爱听的呢,还是不爱听的呢?”一虹道:“你们的心事,我怎能知道?不过由我看来,多半是不爱听的吧?”健生心里想着,这必是他和燕秋订了婚约,至少也是燕秋在月亮底下,有了更切实的表示了;于是掉过脸来,看了昌年。昌年微笑道:“既是一虹说要向我两人报告,当然有报告之必要。你不必问我们怎么样,你只挑你爱说的说吧。”一虹笑道:“你们所不爱听的,正也是我所不爱说的。你两个人对我的意思,都误会着呢。”于是把燕秋刚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而且怕他两人不能领悟,还从中下了不少的解释之处。讲完了,健生道:“这样说,她对于我们,是极力避开爱情这条路的。一虹!你怎么样?你不会感到失望吗?”昌年拍手笑道:“若果然是这样,那是一件最痛快不过的事了。假如我们有一人追求着她成功了,其余两个人,痛遭惨败,那一分失望,简直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吧。现在大家宣告无望,这事情就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纵然是失望,并没有什么浓厚的刺激加到我们身上,我们也就坦然了。”健生道:“这话固然是不错,可是我们由南京到甘肃去,很远很远地走着,各人心里都是有一种希望的,若是这样子收场,不觉得是白跑了一场吗?”昌年道:“你是个学科学的人,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西北这样荒凉已久,正待开发的所在,科学家不来考察,还待谁来考察?”健生被他说得无言可对,许久才笑道:“你这话固然是不错。不过我们刚踏进大学的门,学问还差得很远啦。就是要来考察,至少还在三年以后。我想……”他口里说着,于是昂了头望着天。昌年也望了月亮道:“你想着甘肃境里那一种荒凉,也和月球里一样吗?”一虹笑道:“也许他是想着南京城里的月亮,是多么的美丽。”健生并不理会他二人的话,老是向月亮望着。一虹道:“你有什么意思?不便发表出来。”健生道:“我现在觉得有些错误了。一个人为了爱情牺牲一切,这也不算怎样过分,只看各人的人生观怎样罢了。
但是这里有个起码要具有的条件,就是你所爱的对象,多少可以接受你一点意思。现在我们所走的路,似乎那个起码条件都还没有得着,牺牲了学业,耗费了心力,做这样一个不能有所得的长途旅行,这是不是一种无聊的事?”一虹道:“你这话是想打退堂鼓呀!”健生是用那极细微的声音,哼哦了一声,三个人在月亮地里丁字儿立着,都没有作声。
那天空里的风,由身上掠过去,凉悠悠的,觉到各人心里都有一种空虚。昌年道:“健生这话,自然是很诚实的话,没有什么虚伪。可是你要想到我们由南京出发的时候,我们的目的,并不是光为了爱情。纵然就是为了爱情,但是我们的表面上,有两层意思:其一是在友谊上,我们帮助燕秋回家乡去;其二是我们在开发西北中,去调查一番,把西北的情形,介绍到外面来。再就着燕秋那一方面说,她也是始终把这两层意义,放到我们身上来的。若是我们并不能光明正大地否认这两层意思,那我们就不能向后转了。”健生道:“这种话虽然是很有理由,可是由我们嘴里说出来之后,我们心里可能承认呢?若是我们觉得欺骗了自己,那也就是欺骗了燕秋。”一虹觉得他这话,颇有点斩钉截铁的味儿,便道:“那么,你是决定了不向前走的了?”健生抢前一步,站在高、费二人中间,两手拍着两人的肩膀,因笑道:“我若是向后转了,就剩下你两个;再淘汰一个,那一个就是成功者了。我减轻了你们一个敌人,岂不是好吗?”他带说带笑地,又跳了起来。昌年道:“健生!你既然到了潼关了,何不再向西去看看?你这样回南京去,不怕人家讥笑你吗?老实说,就是如你所说的话,淘汰得只剩下一个人了,其实那个人还不见得就是成功者,所以我是不希望你后退的。”健生放下手来,在身后背着,很快地在月亮地里走着。最后他一只脚站定了,一只脚悬起来,打了个旋转,脚一顿,做个很肯定的样子,笑道:“好的!我听朋友的劝,到西安去再说吧。”昌年道:“我说句实在话,假如燕秋是我们一个男同学,她的人格,她的志趣,都不失为我们一个好朋友,我们何不就拖她当作同性的友人看待。”健生知道这下面,他还有话说的呢,便笑道:“老费!你始终总是唱一门子高调,可是仔细研究起来,可不值一驳。这个年头,似乎不容易找这样的朋友,送人回家,一送几千里的吧?譬如一虹,现在要回广东去,你我能不能送他走?”一虹听说,情不自禁地把着拳头向他们连作了两个揖道:“我的仁兄!这样抬举我,我可不敢当。”健生拍着两手道:“这不结了!我决计回南京去。不过到西安只有半天的长途汽车路程,我当然去看看。到了西安,就烦二位在燕秋面前说一声,我过不惯这西北生活,我只好回去的了。”高、费二人听他这样的说,意思自然是决定了;虽觉得他这人十分怯懦,但也很是真实;为求爱而来,求爱不得,马上就回去,这倒也干脆。三个人在这一刹那的工夫当中,都在心里连转了几个念头,谁也无话可说。一虹两手环抱在胸前,向天长叹了一声。健生道:“怎么,你觉得我这人不够朋友吗?”一虹笑道:“又不是我要你送我到西北去,为什么我笑你不够朋友呢?我是觉得人生在世,随着时时刻刻的环境,将他的情绪变幻着。今日的我,是不会知道明日的我要怎样的。”他说完了这话,三个人又寂然了。
在一番情绪紧张之后,复回到平静,各人的耳朵里,似乎也越发地感到了沉寂。向西望着那关中大道的平原,在月亮下,浮尘隐隐的,极远的所在,似有一层烟雾,此外看不到什么。南向一列土山,开着层层的农地,是西北高原一种特有的地势,日里看,就仿佛无数方块土地,堆砌成的高坡。那极粗杂的线条,看了是真能给人一种不快。于今在月下,线条不那样分明,但是不见一点树木影子,好像西南的寒山一样。再向东看,这条潼关城的土街,没有一个人影。在那矮屋檐下,射出两三星远距离的灯火,遥遥有那当叮当铁匠店打砧锤的声音,还有这潼关城里的更锣声,隔了那隐约的城墙影子,在寒空里送过来。一虹道:
“谁说西北风景不好?你看现在我们所见的,耳朵所听到的,不都是很有情趣的吗?”昌年道:“你是个诗人,所以感到有趣。我不懂诗,我看到这些,我竟不知身子在什么地方,而且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一虹笑笑道:“这就是情趣呀!你也不感受到了吗?宇宙是无私的,所以印象到我们眼里,那全是一样。”昌年道:“我们不必再谈什么文学和哲学了。风吹到身上,可是有些凉,我要回旅馆去了。”说着,他已在前面走。健生道:“你忙什么?我们所说的话,还没有得着结论呢。”昌年道:“好在你还要到西安去的,到了西安再作结论,也还不迟。反正你果然想东回,大概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把你拦住的。”他口里说着话,人是继续地向前走。健生和一虹,也就只好跟着他向旅馆里走。
出来步月,算是在月亮下面,开了个临时后退会议。尤其是在健生心里,觉得早作打算回去的为妙。可是当他们到了旅馆房间里的时候,那又给了他们一种兴奋,燕秋是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等着,见他们来了,便道:“我们只管贪玩,几乎误了大事。这里到西安的长途汽车,明天早上七点多钟就要开了走的,我们一切都没有预备。”昌年道:“这还要另外预备什么吗?我想着:在开车以前,赶到了车站上就是了。”燕秋道:“我原来想着也是这样。可是那位陈公干先生来了,他说不能这样的简单。这里西去的车子,真正载客的就是一班,坐人并没有限制,有人就向上堆。我们的行李不少,恐怕还另要打票,临时仓促如何来得及?”一虹道:“那么,明天是走不成的了。那也好,我们可以过风陵渡,到山西境里去看看。”燕秋道:“这倒不必。我们在洛阳无意中遇到了这位陈先生,他给了我们一种莫大的帮助。他说:他为了公事,有一辆放回西安去的空车,专送了他去。他觉得一个人坐一辆车子,有些浪费,他对于我们这西行的举动,非常地赞成,情愿把车子开到这门口来,接着我们一同走。这样一来,省了我们几十块钱,还算第二件事;最难得的,就是这样的坐在车子上,非常地舒服。一虹!我说这样,只要我们肯下着工夫去干,总不愁没有人同情于我们的。我们若不是自私自利,愿意和社会做点事情,总有人肯帮忙的。三位在月亮地里站久了,大概身上有些凉,我已经预备下一大壶热茶在这里,预备和三位去去寒气,喝吧。”她说着,跳下炕来,将桌上的茶壶提起,斟了三杯茶,分摆在桌沿上。她又道:“据伙计说:这是黄河里挑来的水,澄清了才用的,这真是难得的呀。”大家看到她笑嘻嘻的,非常之高兴,这也就不论这水是不是黄河里的吧,然而她的盛意,那是很可令人兴奋的了。燕秋道:“早早地安歇吧。明天好早些起来,安顿行李,不要让人家开了汽车在门口老等。”大家见她很是快活,刚才各人那番消极的态度,自然也就不便表示出来。依着她的话,大家早早安歇。
这屋子里是一张大土炕,他们依了燕秋的指示,将三副铺盖由外向里横列着,而且是头枕床沿,脚向床里地睡着。伍健生他是生平第一次这样的睡觉,全身都不受用,便是在火车上坐着木椅子上打盹,好像比这舒服些。尤其这鼻子里所闻到的臭味,臊味,土气息,全有。桌上那煤油灯里的煤油,在这时也自相告尽,那一星星火焰,慢慢地熄灭,以至于屋子全黑。倒是屋子全黑了,反而看到一线光亮;原来是那个窗户洞眼里,有一块碗口大的月光射到屋子里地上了。健生被燕秋那番喜悦之容,刚鼓动得有些高兴了,到了这时,便又懊丧起来。他觉得初到西北边界的潼关,就是这样的不受用,若是再向西走,这困难就更大了。心里懊丧之下,倒辗转到了夜深。次日早上,却是被一虹推了醒来的;看看手表,只有六点钟罢了。
燕秋在房门外面,已是踱来踱去了好几回,隔着门和里面人说话。大家衣服穿好了,她就帮着来收拾行李,又对店伙说:“还请你用黄河水泡壶茶来喝。”不多一会,门口有了汽车机件的转动声,陈公干就笑着走进来道:“四位先生都起来了吗?”燕秋迎到门外去,笑道:“真是不敢当。为了我们的事,要陈先生来跑好几次。”陈公干笑道:“这是难得的事,我帮点小忙,还是慷他人之慨呢。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他说着话,手上可举着帽子走进房来。他见行李都捆束好了,又跑出大门去,叫了两个穿短衣服的进来,替他们搬着行李。在他那样满脸高兴的样子之下,大家都也就不能懈怠了。可是走出门来,大家都不免愕然一下。在都市里,有谁说是坐汽车,这就觉到是一种物质上的享用;现在看到这汽车,可大大失望了,那是一种运货的大卡车,前面有个木格子车座,是开车的坐在那里;后面的车身,四周围了一块黑板子,上面并没有顶棚,搬上来的行李,都堆塞在这上面。陈公干站在那里,向大家用帽子招着道:“请上请上,前面那车座上,还可以坐一个人。哪位过去?那可是特等地位,太阳不晒,土不洒,也不受颠。”燕秋道:“既是那么着,这是陈先生的车子,就请陈先生坐到那里去好了。”陈公干笑道:“我图个热闹,还是坐到一处吧。大家谈谈,不知不觉,那就到了西安了。”大家真也觉得这位先生的盛情难却,全都由后面吊下一块板子的缺口所在,一一爬了上去。健生在两只叠架着的箱子上,再放了一个铺盖卷,就爬上去坐着。陈公干笑道:“伍先生以为坐得那样高,可以看看周围的风景吗?那可颠得难受,摔下来,那会相当地受伤。”燕秋笑道:“什么相当地受伤,恐怕是绝对地受伤呢。”陈公干道:“坐长途汽车,有一个诀窍,越靠前坐越好的。”他说着,赶紧地将些细软的东西,都靠了前面车板上铺垫着,让着大家坐下。陈公干带来的两个人,也远远地坐着。车子哄哄咚咚响了一阵,全车如生着疟疾的人,极力地抖颤。只见车子后身卷起一丛黄土,如烟如雾,飞腾起来有一丈高。于是大家的身子猛然向车后一栽,车子就开了。车子越开得快,那黄土也是越飞腾得高。车子在转弯或高低不平的所在,偶然开慢着一点,这可就不得了;那车后的黄雾,就遮天盖地向人身上直扑了来。这黄土还不像是水,洒到哪里,就在哪里为止的。它可无孔不入,耳朵眼里,鼻子眼里,一律乱钻。起先两次,大家等灰尘过去了,都少不得在身上抽出手绢,上上下下掸一阵灰。但是经过两三次之后,都觉得这样掸灰,乃是毫无用处的事,只索由它了。陈公干笑道:“这就叫仆仆风尘。我们以先生长江南,常把‘风尘’两个字,形容作客在外,那全是瞎说的。必要到了北方来,才能够知道这风尘之苦是怎么一回事呢。今天还是有尘而无风,若是再加上风的滋味,那就十足了。所幸这里到西安,都在平原上。南有太华,北有渭河,这风景还不算恶。”一虹向西南指道:“那白云下面,一列青隐隐的高山,那就是华山吗?”燕秋道:“那就是。据人说,西岳五峰,都在这山顶那边,必定翻过这山顶去。”这一说,大家都向着华山看去。偶然地看去,也不过一排山峰,屏风也似的立着;仔细看来,便是小的山峰,贴着高的峻岭,由下由上,看出来那一条一条的山脊,笔陡地立着,就是那一列屏风的顶上,山尖也高低不齐,向青天上指着。一虹望了许久,因道:“这上面想必是很陡。我是不知道这山就在公路边上,若是早已知道,应该上去看看。”和陈公干同来的人,就有一个插言道:“这还用说啦。过了回心石,上山去的人,都要手脚同爬。危险的地方,宽不到一尺,深有万丈,人抓了铁链子走。”一虹笑道:“这有些冤我们乡下人了。”燕秋道:“这倒不。有几处地方,真是这样。我若不是归心似箭,我就陪各位上山去走一趟。”陈公干笑道:“既是大家都这样爱华山,回头车子开到了华阴县城外,下车远远看看吧。”
说着话,车子便到了华岳庙。是个相当热闹的镇市,虽是只有一条街,和潼关城里却是相差不多。陈公干道:“你们看这条街,比较的繁华,这都是为了这一幢庙的。可是,华阴县城里我到过,就是白天,街上也不容易碰到两三个人走路。所以这华岳庙的神通势力如何,也可以想见了。”大家听了,越想到华山是很好,可惜不能上去了。由华岳庙西行五里,就是华阴县。公路是半抱了城墙过去,汽车在一个丁字路口便停止了。有一个很平坦的大路,沿了华阴县的城门口过去,那便是通到华山脚下玉泉院的。果然这华阴县是十分地冷静,只城门口有两个守卫的兵,不见一个人民出入。那条大路两边,恰是种了两行高大的杨柳,阴阴地笼罩了那一带城墙和那个城门。城门外,平平的一个木桥栏杆;桥头一个较大的土地庙,这就更显着是荒凉了。再看那南方的华山,果然正对了这个所在,那山上的层次,已经分得出个斜上直下、左环右抱来。
大家先后下车。燕秋拿了个瓷杯在手,将身上挂的热水瓶取下,先斟了一杯,递给陈公干,笑道:“看华山,喝黄河水,这也许不是怎么常有的事。”一虹笑道:“你怎么老提到黄河的水?这特别地可以夸奖一下子吗?”陈公干便就插言道:“在潼关,为了水的事,那是给我的印象很深的。黄河水是值得宝贵的。各位在潼关街上走,看到路边有阴沟眼,用木盖子盖着没有?”一虹想了一想说道:“是的!有这么一回事。”陈公干道:“那么我的话,你就可以相信了。潼关城里有一条干河穿城而过,水是来自南方高原上,本来也不算怎样的脏;潼关城里的人,这在高原脚下开了沟,把河水引到街上来。人家屋檐下,都开了小支沟,让水由那里经过。这样旧式的城市,沟水在街上流绕,水里是怎么一种情形,不用到说了。是民国十九年吧,我有个朋友由潼关经过。据说:那时,大闹虎烈拉,全城的人口,死去了三分之二,当然是医治挽救都来不及。还是那位县知事心事有些明白,必是这水为祸,把这全城的水沟,都随处挖上方井,将水储蓄在里面,上头用个盖子盖着,所有的水沟里,都禁止人民倒污秽东西。由此起,潼关人喝了一口比较干净的水。”燕秋笑道:“听见没有?假使请各位喝那地沟里的水,便是到了现在,也许还要作恶心吧?所以这黄河的水是可贵了。”一虹道:“黄河就在城外边,那并不远,为什么当地人不挑那里的水喝呢?”燕秋道:“我是西北人,我却不替西北人遮掩这个缺点。就是西北人对于‘卫生’两个字,到现在还不怎样用得着。这件事,影响全体人民的健康,问题是可大可小的。依着我的意思,办理西北的卫生事宜,比发展西北交通和发展西北教育,是相差无几的事情。”陈公干听说,连连地鼓了几下掌道:“这位女士,真是有眼光的。西北人民这样穷,自然是土地关系。可是人民不健康,也是原因之一。女的缠足,成了整个废人;男的抽烟,也不免成了半个废人。把那句老套话说起来,强国必先强种,西北的卫生问题,似乎很要紧了。”燕秋叹了口气道:“那谈何容易!”说完了这话,她又眉毛一扬,微笑道:“虽然不容易,也就不能不根据这条路做下去。事在人为呀!”说着这话,她又微微地挺着胸脯。她这种表示,就算把她到西北来的态度半公开地告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