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的环境里,人类是可以免除许多烦恼的,唯其是烦恼减少,所以人与人之间,也就增加不少的原谅。燕秋尽量地去夸张三关口的工程,费、伍二人,虽是感到有些奇怪;但是大家在赏玩风景之下,心里感到一种愉快,把燕秋的言语,也就揭过去了。
恰好在这时,那个汽车夫站在一边,故作惊人之笔地,搭起话来道:“在这个地方,我遇过土匪的。你们看,这山顶上,若是有一个人向下开枪,我们还跑得了吗?”大家都早已听到说过,三关口是个出强盗的所在,再一听到了他这句话,都不由得吃上一惊。向他手指的所在看了去,就是汽车路转过山脚之处,上面两面的山头对峙,夹住了这下面山涧上的路,犹如一条长巷,加之那山崖上,又长了很多的蓬松绿树,有人藏在里面,下头是仰看不到的。若是由上面对下开枪呢,是一尺躲闪的余地也没有。不揣摩还罢了,一揣摩之后,真仿佛着有人在山顶藏躲着一样。大家脸上,都变了颜色,向那山顶上望了。汽车夫笑道:“于今说起来,我还有些心惊胆战呢。那一年是个秋初天气,山上树叶子还没有落脱,车子开到这里,我们照规矩,是连气也不敢缓一下,开了车子直跑的,可是刚到这山坡下,这山顶上早是啪的一声,放了一颗子弹过来。我不要命,客人还要命呢,只好把车子停了。车上的客人都下了车,有两个穿长衣服的先生,我们原来是想不到他是干什么的,他就一阵风似的,就跑到庙门口石头坡上躲着。其余的客人,都呆呆地站在路边上,等候土匪下来。不多一会工夫,果然由山上跑下来两名土匪,手里一个拿步枪,一个拿盒子炮,挺了胸脯子,瞪了大眼睛,直奔着我们面前来。我们都是直立着,哪里敢哼上一声。那两个人,也是顾前不顾后,只管这样的对了我们跑。不料石头后面,啪啪地放出两声响,早把那个拿步枪的打倒在地;原来在石头后面的这两个人,就在这时,跳了出来,大声喝着道:告诉你二个人,不许回转身来看,回转来我就开枪。他这里说的两个人,其实只一个人;那另一个躺在地上,已是不会动了。那个拿步枪的,是倒在这人前面的。枪声又听得那样的真,知道情形不妙,只好站住。这我们才看得清楚,那两个藏在石头后面的客人,都拿了手枪跑出来,走到那土匪后面,紧对了他的背心,逼他放了枪下来。后来就问他:山上还有多少人?他说山上没有人,就是他两个人干的事。那两个客人说:
不管你是多少人,现在你绑不到我们,我们要绑你们了。没有别的,你陪送我们出了三关口,放你走开,如其不然,我们这车子,在那山口上跑不过去。那强盗没有法子,交出了枪,陪着我们的车子,走过了这山口。后来我们这车上的客人,全谢那两位客人的钱,他一个也不要。问他干什么事的?他也不说。”昌年笑道:“这两个人,大概是侠客吧?不过我们这一车人里面。共同只有五位,我们三人,绝对不是侠客。还有……”说着,望了那两位搭客,那两人也哈哈大笑起来。健生笑道:“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我们也犯不上在这地方只管耽搁下去。”谈话谈到这种时候,恰好这山谷里,并没有另一组行人发现。空荡荡的一个绿壑,只有涧水潺潺声,和树木瑟瑟声。大家莫名其妙的,全发生了一种恐怖心理,勉强地带了笑容,拥上车去,就开走了。
汽车在这山谷里果然驰逐了二十分钟,方才出来。一出口,便有一个小小的乡镇。燕秋笑道:“现在有了人家了,二位心里要实在得多吧?”健生笑道:“并不是我们特别胆小,你看,当我们进了潼关以后,问起路上有没有土匪,人家的答复,都是说:
现在太平得多了。可是要说路上一定没有土匪,谁也不敢保这个险。有人索性说:土匪是不能绝对没有的,不过有也是偶然的。谁能躲开,谁会碰着,那就是看这人的运气。我们知道我们是什么运气,怎能说丝毫不担心呢!”燕秋笑道:“若是那样说,你就更小心点吧。我们今天要在六盘山下吃午饭,这六盘山就是一个有名出土匪的所在。”那一个搭客就插言了,笑道:“论到六盘山,现时倒没有事了。因为他们公路上常有人在山上做工,热闹得很。再说现在山两边全有保卫团,山上有了强盗,若是作了案子,他们可就没有法子跑。现在有好几个月了,没听到说山上出过事。”燕秋笑道:“但愿如此就好。我们虽没什么东西,各有性命一条,碰上了一下枪子,就不能保险。”昌年笑道:“真是不保险,那倒好了;就怕是能够保一点儿险,受了伤,又没有性命之虞,不医治吧,让人活痛死不成?要医治吧,这附近可没哪个城市有医院,还得把人拖回西安去。所以我的意思,遇到了强盗,他肯不下毒手,只要钱,不害我们的性命,那是最好;若是他要开枪,那就对他说:请他来个痛快,对准脑门子,一枪送终。”燕秋笑道:“你也未免说得太丧气一点。”健生笑道:“见了强盗,我倒有个主意:老早地就跑了开去,躲在别的地方,然后绕到他们后面喝着说:你们不许回转身来,若回转来,就给你一枪。”那两位搭客,见他们说来说去,都说是要碰到强盗,全是很不高兴,皱了眉毛,坐在车子角落里。昌年首先发觉了,向健生丢了一个眼色,就不再谈这件事了。
汽车一路走着,不断地经过了一些土山岗子。于是沿了一道山脚,直走到一群左公柳下,远望到两座高峰,迎面而起。这柳树下一条人行大道,和公路并行向前,人行路却是走了两峰下的深谷里去。这深谷里有一条干河,河两岸,靠山列着几十户人家。燕秋叹了一口气道:“唉!又到了我一个伤心之地了。这就是六盘山下的和尚堡。”昌年连忙接嘴道:“哪里是六盘山呢?”燕秋道:“靠北那座高峰,就是六盘山。”昌年向那山看去,虽是光秃秃的,并没有一棵树木,但是究竟和一路所看到的土山不同。这上面并没有开辟出方块子麦田来,全山面都长了蒙茸的青草,有些陡峭的所在,也露着赭色的山石;只是一峰突起,略觉得挺拔。看去,约莫有二三里高吧,这就不由得咦了一声道:“这可奇怪了!谁都知道六盘山拔出地面五千多尺,应该是比华山还要高上许多的,何以也只是这种平常的样子?”燕秋笑道:“你要知道高出地面五千多尺,这是指海面而言,不是指我们汽车跑的地面而言。现在我们踏的地面,一样是高出海面几千尺呢。”正说着话,汽车便停在上山的路口上。汽车夫跳下车来,向大家道:“各位肚子饿了没有?若是饿了,就在这山边和尚堡吃饭;要是不饿,趁着太阳正当顶,我们跑过山去。那边山脚下,也有个市镇,比这里还要热闹些。”燕秋说道:“当然到山那边去吃饭,现在我们不饿。”说着,又回头向费、伍二人低声笑道:“不瞒你说,我在这和尚堡受得刺激太深,我不愿在这里多耽搁。”那汽车夫认为燕秋是他们这班人里的领袖,她说了要过山吃饭,这就跳上车去,又开起车来。
这个山,既是一峰突起的,坡度自然是很陡。汽车跑得那么快,又需要一丈多宽的路来走,不但直上直下是不可能,便是路转弯的地方,势子太急了也转不过去。所以这山上的公路,全是做之字式的。先向西一直进,转个弯,又回转向东跑来。在这种一来一往的当中,便高升了若干度。当汽车这样转弯上升的地方,燕秋就高声报一个数目,一直数到十八个数目的时候,公路升到了半山顶上。燕秋隔了窗户,招呼汽车夫把车停住。汽车夫倒是把车子停住了,因回过头来道:“小姐!我们一口气开过山去不好吗?为什么要在这里停着。”燕秋道:“我们在平凉出来的时候,不过是加了一件毛线褂,现在不行,我身上有些冷了。女人向来是不怕冷的,现在连我也怕冷了。我这两位同伴,一定受不了,所以我要求你停一停车,我们好来加两件衣服。”汽车夫道:“我早就说了,请各位罩一件皮袄。六盘山上,遇到刮大风,五月里下雪,也不算奇的。既是各位怕冷,出门的人,是要多多保重的,那么你们就快快穿衣服。”燕秋向费、伍二人道:“你二位觉得怎么样?”昌年笑道:“冷呢,还不大十分难受,只是我这两只耳朵,不知道什么缘故,里面只管乱叫。”健生笑道:“这是山上和山下气压不同的缘故。”昌年道:“平常我们上山,比这高的,也上过无数次,何以耳朵并不响呢?”健生道:“你忘了这次上山是汽车吗,平常上山,是一步一步走上来的,慢慢地变换着身外的气压,当然不知道。现在是在很短的时间,由空气浓厚变到空气稀薄,耳朵里越灵敏是越会感觉到嗡嗡响的。”说着话,大家开了箱子,都加上了一件皮大衣。燕秋笑道:“趁着天气还好,我们先照两张相,好不好?”健生道:“当然的。这种有名的地方,不留一点纪念,到什么地方留纪念去?”说着,把挂在身上的相匣端在手上,就跳下车来。他笑道:“同车到这种地方来,总是难得的事,请各位在车上的人,都下来照一张相吧。”汽车夫听说照相,也随着跳下车来。于是大家拦住汽车站了一排,照好了相。
昌年站在一边,向山下看风景,这才看出妙处来。山脚下的平原,拥着一重重的村子,仿佛是叠在地上的小玩物。人行大道两行柳树,犹如两行长草。这山上开的公路,或隐或显,横在脚下山崖上。抬头向上看去,公路硬挖去一大片山崖,成了面前一段平路。那山崖被挖得陡峭了,露出青赭色的石头;石头都是一条条的裂着直纹的,兀自不时地向下脱落。在路上两边,全是这种石头屑子,因为这种石头,十分不结实,一砸就变成粉碎,他就随手拾起了一块石头,在石壁上砸着,硬碰硬的,果然石子儿四处乱飞。燕秋笑道:“老费!你感到有兴趣吗?”昌年笑道:
“有兴趣!刚才汽车开着跑的时候,越来越高。向下看着,身子犹如是在半天云里一样。那底下的风景,又时时刻刻变换,这没有坐飞机那样危险,可是腾云驾雾的滋味,总是相同的。”燕秋道:“这是现在受物质文明之赐了。你看,我们不到多大一会儿,就到了这高山上了。以前没有公路的时候,骡马大车,要上到这山头上来,那就可费大了事了。”昌年道:“听说成吉思汗的坟墓在这山顶上,我们抽空去找一找,好不好?”燕秋道:“那是人家骗人的话,成吉思汗的墓,现时还在绥远,去包头不远的地方。见过的人,多着呢,怎么会到六盘山上来?不过他当年打仗到过此地,那倒是真的。据说他就在这山上避过暑,以前这山上有一座庙,人家说是避暑行宫的遗址,于今庙没有了,这遗迹也无从去寻找了。”正说到这里,呼呼地有一阵风迎面吹来,觉得身上冷飕飕的。燕秋抄住大衣道:“开车走吧!你看这天上的云,现在又铺张起来了,闹到不好,真会在山上赶到了雪。”
一言未了,只见山头上两个空手的短衣人,形色仓皇,飞跑下来。大家看到他这样子,全吃了一惊,睁着眼望了他们。其中有一个人摇着手道:“山顶上有强盗,去不得了。”这一个报告,来得不妙,立刻把各人的脸子,都变着苍白。健生身上挂了那个照相匣子,用一个皮套子套了的。他看到就走到健生面前问道:“先生!你是保卫团里的人吗?有你三个人带了家伙,就可以上去。他们两个人,只一个人拿枪,一个人拿棍子。”昌年抢向前道:“两个强盗就敢抢你们吗?”那人道:“我们空着手,他们为什么不敢抢?”健生道:“没伤人吗?抢了你们什么去?”那人两手一撒,苦笑道:“我们是苦人,他也是苦强盗;他要我们拿出钱来,我们没有。他说没有钱,有什么干粮给他一点,也可以放我们过去。真是巧,我们身上偏是连一撮干粮也没有,这就招恼了这两个强盗,拿棍子打了我们两下;把我们赶的两只骆驼,都牵了去。我们两手空空,只好望了他走。可是他真把我们两只骆驼牵去卖了,我们也认为他是应当,就怕的是他把这骆驼牵到山里去,自己饿不过,会把骆驼杀着吃了。”昌年笑道:“骆驼丢也丢了,你管他是吃还是卖。”那人道:“这两匹大牲口,我是很欢喜它的。虽是丢了,留住它一条性命,我心里也安慰些。各位老爷!你们有汽车,要追上去,也许还可以追得着的。”他三人在这里说着话,那两位搭客听呆了。一人叫起来道:“你倒说得出这种宽心话,我们躲开还来不及呢,跑到山上去追强盗干什么?难道他们和我有仇吗?我们赶快下山去吧。这和尚堡有保卫团,等他们上山来把强盗追走了,我们再过山,要不然我们没有那胆子。天下有肥羊钻到狼群里去的吗?”燕秋也道:“既是前面有土匪,我们不是剿匪的军队,哪有赶上前去之理。可是停在山上等土匪走了再去,也未免太笨。我们就把这两个人送下山去,把保卫闭的人迎接几个上来,就可以大胆地过山了。”健生道:“那也只有这样办了。”于是大家依了这个决议案,把车子开回和尚堡去。
到了山口上,那两个被劫的人,疯狂了似的,跑到村子里去报告。不多大一会子,他们引着四个保卫团丁来了。那四个人并没有穿什么制服,只是破烂的短棉袄棉裤,脚下穿了臃肿的大梁鞋,腰上系了一根蓝布的子弹带,肩上背了一根步枪,抢着跑上车来。在车上的这些人,本来还在等着,没有下车去。这四个保卫团丁,跳上车之后,立刻向汽车夫叫着道:“开车开车,快上山去!”那车夫看到四个团丁,身上有枪,不敢违抗,只好扶了轮机,开车再向山上走。到了先前停车的所在,那两个搭客,在车子上跳了起来,只管叫道:“不能再过去了。再走,我们就跳下车来。”那四个团丁,倒表示着同意,笑着吩咐车夫,把车子停下。他们却没有什么介意的样子,背了枪,向前飞奔。大家坐在车子上,这时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各人脸色紧张着,彼此对望,并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子,只听到遥遥地两三声枪响,此外也没有什么动静。
这样过了一刻钟,后面却有一辆汽车,跑上山来,车子挂着机关的标志,正有好几位穿灰色制服的人,坐在车上。那边的司机生,看到了这里停了一辆车子,也把车子停住,就问道:“喂!朋友,短什么不短?”这边汽车夫答道:“多谢多谢!并不是车子坏了,山顶上情形不好。刚才劫了两个拉骆驼的,已经有四名保卫团丁,赶上前面去了。”车上的兵道:“有这样的事?我们上前去,你们随后来,决不要紧的。”说着,那车子就开得很快地,冲上前去。昌年道:“这位开汽车的,倒有些侠义之风。他看到我们的车子停了,以为我们车子坏了什么,等着修理,所以问我们要什么不要。”汽车夫道:“这是内地长途汽车的规矩。看到别人的车子停在路上,一定要帮一帮的。其实他就不停车不帮忙,那也不能怪他,这不过是我们在同行上一点义气。”燕秋道:“既然如此,我们这车子,也就可以开上去了。他们有那胆量,肯冲上前去开路,难道我们在后面跟着的本领都没有吗?就据那驮夫说:那山顶上也只有两个土匪,我们来了这么些个人,土匪还敢抵抗不成。依着我的意思,现在就跟了过去,比在这里等着,危险还要少些,到了这半山上了,一冲就过去了。要不我们退下山去,今天不过,明天要过;明天不过,后天要过,总是要过去的。现在冲过去了,大可以没事。到了明天再走,也许土匪又要来,这就难说了。”她这样反复地说了一遍,大家都觉得有理,于是汽车夫就由着她的意思,把车子开足了速度,向上奔去。
燕秋没有忘了数这山路的来回层次,由山脚一直到山顶,共是二十二条曲线。据汽车夫的意思,是要立刻就开下山去的。但是大家看到四个保卫团丁,正在路边站定,料着无事。于是也就停了车,大家下车来,向团丁问话。据他答说:“这算不得土匪,不过土匪帮里流落下来的两个小伙计。他们下山去,是怕保卫团拿住;在山上又冷又饿,只得冷不防的跑出来,找一点粮食,依然远远地躲到深山里去。久而久之,他们等不上大帮的人,也就只好逃走他乡了。所以刚才对天空放了两枪,把他们吓走了事。
这山上,虽没有树木,可是弯弯曲曲,也就牵连着很远,三四个团丁,也无法去找他们。”你们现在放大了胆过山吧,我们是在这里等着你们的呢。”车上的人听了这话,都觉得这四个团丁,保护周到,大家商议了一阵子,共凑了两块钱犒劳他们。他们更是欢喜,就说:“这就是六盘山顶,当年成吉思汗,在这里设下了避暑行宫。你们带了照相机子,何不在这里照两张相片?”健生道:“现在有四个背枪的在这里保护着,料定也是没事的了,我们伏在山顶上走一截路,让车子开到前面去等着,大家意思如何?”燕秋道:“我虽走过了六盘山一次,那时还是旧大车路,我看得不怎样清楚。现在春末夏初,满山野草,正长起来,正好游览游览。我赞成你这个提议。”她如此一说,大家就不再作异议,让汽车先走了,大家随后步行。公路到了这里,已经是山顶上了。但公路不能一直地开上最高峰去,所以在峰尖下面,用炸药炸开了一条石巷,让车子较为平坦地经过。在这石巷里,也许是工程很难的缘故,仅仅只有一辆大卡车,可以通过。昌年在没有进这巷口的时候,就估量了一阵子,因道:“怪不得这地方出强盗,这里有几个人把守路口,向对过开枪,就算是来的人多,也没有法子可以上前。三关口虽险,可不像这里,危险是临在眼前的。”说着话,回头看看,只有来的一小段公路,随了山势,可以看到对面的山峰,挡住了向南望的视线。由山上向下看,平原已经藏到谷底去,被层层的山崖遮住了,举目四望,只缺了向东的一条峰口;其余全是峰头,山峰上没有树木,也没有瀑布,只是那焦黄的土色,和深赭色的石头。崖下的草,倒是长得很密。但由远看去,却是不见什么,不过一些深绿的颜色罢了。这露骨无毛的山头,在寒空里包围着,是让人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的。恰好天上的日光,已经被云遮挡住了,立刻人感觉到在凉坛子里走着。昌年忽然失惊道:“下雨了,怎么办?”这一句话提醒人,才觉得扑扑簌簌,落下了一阵很大的雨点。好在那雨点虽大,却是很稀,所以这雨落着,不怎么让人恐慌。
约莫两三分钟,这雨又止住了。昌年道:“这倒很有趣,雨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亦不知道是怎么去的。这山头上的天气,倒是另有一种境界。我们在这里再耽搁几分钟,好不好?”那两个搭客都苦笑着,一位道:“你三位先生!游山玩水的兴致,真是很好。”健生道:“不要紧,强盗也不是神仙,有了保卫团把他吓走了,他不能那样神机妙算,知道我们在这里,又跑了回来,再说,他也没有这样大的胆。”正说着,在这石巷子里,呼呼地吹来两阵冷风,大家都不免把衣服抄着紧了一紧。燕秋笑道:“你们看,奇文来了,下雪了!”大家随了她的呼声,向天空一看,果然飘飘荡荡的半空里飘着雪花。那雪花还是不小,全有大拇指这样宽。健生笑道:“这太妙!在南方,旧历四月,已经穿单褂子多时了,不想在这六盘山上,还可以遇雪天。我们在江南,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境界,何不在山上多坐一会。”便是那两位搭客他们也说:虽是经过六盘山两次,都没有在山上遇到过大雪,也不反对他们的意思,站在避风的石崖下,大家拍去身上的雪花,在大小的石块上,分别坐下。昌年抱了两只膝盖,虽坐着,也还不住地向四周看了去,因笑道:“这还有点怪,虽是大雪飞下来,我觉得并不是冬天那般死冷。”健生道:“这雪也是像夏天的冰雹一样,只因天空里的气象猛然变化,水蒸汽变了雪落下来。这里高出海面五千多尺,雪下到这里,还来不及溶化。若是在六盘山下面,或者是雨了。夏天落冰雹,地面上的温度,何曾降到冰点呢。所以六盘山上这时有雪,也并不是因这里特别的冷,乃是这里的山向上高,和天空里的雪向下落,两方凑合的缘故。”那两位搭客,对于他这话,似乎懂也似乎不懂,就昏然地玩味这两句话的意思。燕秋三个人,看他俩出神的样子,也不免对了他二人出神。
就在这时候,一切都清寂了,只有那尖冷的寒风,在石巷里钻过,有那虎虎的响声,从耳边拂过。约莫有五分钟的时候,只听当当一阵铃子响,在山那边,顺风吹了过来。燕秋说道:“咦!奇怪,这高山上,哪里来的这摇铃声?”昌年道:“也许是上山的牲口,脖子上带着的铃铛。”燕秋道:“不然。牲口身上的铃子,走起路来,是当的一声,又当的一声;这可是呛呛呛一阵响着,很像道士念经,在神像面前摇着的那种铃子响。你听。”大家听时,果然的又是呛呛呛一阵响,接着便有那苍老的声音叫道:“无量佛!”这一声无量佛,不由得把在这里坐着看雪的人,都惊着一齐站了起来,侧耳听去。昌年道:“这分明是一个老道的念经声音。在这六盘山顶上,哪里来的老道念经?”燕秋笑道:“也许是仙人吧?你想,平常一个老道,已经不会到六盘山顶上念佛的了,而况现在又正下着大雪,老道哪里那么没事干,到这大高峰上念佛取乐?”健生道:“不管是怎么回事吧,有了这声音,我们就当寻声而往。”昌年笑道:“可惜一虹没跟我们来,要是跟我们来了,有一个好诗题了。”健生笑道:“我晓得,题目乃是登六盘山最高峰雪中闻铃。”昌年笑道:“不,这铃子不叫铃,叫铎。铃子中间,摇着响的那个舌头,是木头做的,叫作木铎;是铜铁做的,叫金铎。这个诗题,应该是雪中惊铎。”燕秋笑道:“哦!《论语》上说的: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就是这玩意了。这玩意果然是带一点警告世人的意味,谁在这地方摇木铎来警告人?”健生笑道:“受警告的,当然是我们这一群。”昌年笑道:“宇宙之间,什么奇事都有,也许有这么一个怪人,在山顶上闹什么玄虚,我们总得去看看。”他们对这阵铃响,尽管议论了一阵子,那两个搭车客人,始终没有作声。
大家乘着兴致,走出了石巷口,顺路而行,不到三四十步,这就发现了一种奇闻。在石壁下,略微弯曲的地方,挡住了吹来的风。路边,有一块比较平整的地方,就有一位老道,席地而坐。这老道梳一个牛髻在头心,将一根木头簪子挽着,黄蜡的面皮,长了稀稀的三绺长须,他这胡须就可表示,他没有吃过多少脂肪东西;干干的,黄黄的,飘在项下。身上穿了一件蓝布棉道袍,却露两只蹬草鞋的赤脚在外面。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还微微闭了眼睛。昌年远远地看到,就向燕秋低声问道:“这我就要请教了,西北的道人,是多于和尚若干倍的,自然也各有各的路数;但若是修道的,不应当坐在大路口上,他若是化缘的,不应当在这出强盗的山顶上打坐。就算没有强盗,这种大雪山上,一天有多少人经过。”燕秋摇摇头笑道:“我虽是西北人,我可没当过道姑,这个诀窍我不懂。”大家说着话,越走越近,就不便作声了。这老道似乎也知道来人在估量着他,把眼睛微睁了一下,却又闭上,口里念念有词的,嘴唇皮张动着。走到他身边,这就看到地上放了一个藤杖,头上拴了一个大葫芦,手里拿了一个大摇铃,很久,轻轻地摇了一下;同时在他脚边,发现了一个空的小藤簸箕,大家也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望了一望,由他面前步行而过。走了几步之后,健生就低声笑道:“恰是作怪!这是什么玩意?”有一个年老些的搭客,快走了几步笑道:“各位遇到了仙人了。这是神仙来点化各位。”昌年笑道:“不管怎么样吧,这个人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老道。可惜我刚才不曾站住,和他谈上两句话。”正说到这里,又听得呛呛一阵响,那大铃子再摇起来。铃子摇过,便是那尾音拖得极长的一声无量佛了。
大家回头看时,那道人却是起身追来了。步子走得很快,两袖飘飘然,倒像一只大鸟临空而下。大家都不免存着一分奇怪的意思,就站在路边等他。他一会到了面前,吐出话来了,那是一腔汉中口音。先打了一个稽首,然后道:“各位善人,贫道有礼了!”健生瞧了昌年一眼,心里好像在说,这倒有些老戏台上的对白意味。老道见各人都向他注意着,便笑道:“贫道是崆峒山上下来的,现在要在山上修一座道德观,因此和许多同道,四处募化。贫道奉祖师的圣谕,派在六盘山上坐化。这六盘山虽是通兰州的大路,究竟过往客人不多,所以有时贫道在此终日打坐,也不能遇到一个施主。就是有那慈悲的施主,坐在汽车上,飞跑下山,贫道也无法去追。难得各位施主,今天步行下山,贫道正好相求,就请各位大发慈心吧。”说着他在大袖的胁下取出一只藤编的簸箕,不住地鞠躬稽首。那两个搭客,看到这个样子,已经把身子闪到一边。不说给钱,也不说不给钱。燕秋看他伸出了手来,事实上决不能分文不给。无奈身上又没有零钱,只得在口袋里掏出一块钱来,扔在藤簸箕里。那老道对于这一块钱,似乎并不放在心上一样,依然鞠着躬笑道:“还是请各位高升一点。贫道在山上坐化一天,就是靠望了你这几位施主。若是你这三位只给这么一点钱,我们出家人就很少出路了。”健生看到他老远地赶来要钱,心里已是大为不高兴,这就瞪了眼道:“你是化缘,我们是施主,这是听各人随缘乐助的事,你怎么好限定数目?”那老道却不生气,绕了一个圈子,走到路前面,挡了各人的去路,又打稽首道:“各位到这里来开发西北,什么地方不用钱。在修建道观上,多花几个钱,这比作什么功德都强。”燕秋道:“开发西北,你看我们这几个人,哪一个配呢?就算是配开发西北,一直开发到上崆峒山修庙去,这日子还远着呢。”那老道见燕秋虽说着拒绝的话,可是脸上还带了笑容,于是向地上爬着跪了下去,正正当当地,向燕秋磕了一个头。因为费、伍二人,恰好站在她左右两边,又转身向两边各磕了一个头,文明人受了人家一个磕头大礼,这是一件很诧异的事。而且他磕的头,又是那样正经,并不带一些匆忙的神气,这更觉得这礼节是多么的隆重,却不好意思再对他表示什么恶意,便退后了两步,向那老道望着。老道直挺挺地跪了,老向燕秋等三人不断地微笑,又鞠躬,又作揖,放出那恳求的样子。燕秋只得又在身上摸出一块钱,使劲地向藤簸箕里一掷,因道:“你拿去,我们不能再给了。”说毕,抽身就向前面侧身跑了过去。健生、昌年两人也看到这种无聊的样子,知道越是在这里耽搁着,这老道越是要纠缠的。头也不回,紧跟了燕秋后面就跑。一直跑下两个之字路,才把老道丢得不看见了,随后那两个搭客,也就跟到身后来了。一个笑道:“三位先生!你们造化不小。神仙下凡,还要同你们磕头呢。”燕秋笑道:“这何必去追究他。宇宙之间,不但所谓神仙如此,就是一切英雄豪杰,无非如此;我们只好开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假使他不和我们化缘,就老在那里坐着,我们不也把他当了神仙看待吗?”这句话却是说得很幽默的,于是大家哈哈一笑,坐上汽车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