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伍健生正要说这里果然有一块碑的时候,不想燕秋对了那碑,突然向前一扑,手扶了那碑的石龛,呜呜地哭了起来。费、伍二人站在一旁,都有些愕然。健生道:“这又不定是什么旧事,引起了燕秋的感触,而且看她这个样子,似乎感触还很深呢。”昌年虽没答话,却点了两点头。燕秋哭了约莫有十分钟,这才由身上抽出手绢来,擦了两边眼泪,叹口气道:“我若不是怕你二位说我免不了妇女们那一种无法就哭的故态,我真要大大地哭上一场。因为这一幢碑,对我的印象实在是太大了。当我父母在平凉留下了我二哥的时候,一路全是哭哭啼啼地走着。那天走到了这山脚石碑边,我就念着上面的字,说到了王母两个字,她是懂得的,立刻对这碑跪了下去,乱磕着头,口里还念着王母慈悲慈悲吧,对我那两个儿子多多地保佑。我是不能照顾他的了,只有请天上的神仙,多多地可怜他们。她说了又磕头,磕了头又说。那时,我实在觉得我母亲有些闹妈妈经,可是事后又想起来,我母亲委实是可怜。她智穷力竭,没有法子来照顾她的儿子,她只是托之于这毫无凭证的神仙。再想到我母亲骨瘦如柴,头发满头蓬着,眼泪满脸流着,真是惨到了极点。加上她跪在地下乱磕头乱祷告的样子,那简直不似人了。这幢碑,还是早几年以前的样子。我的母亲,可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我忽然地伤心起来,怎么着也止不住哭了。”健生道:“我一看到你哭势来得那样猛,料想着你又是有了什么感触。原来事情就是发生在这碑上,这也难怪你这样的伤心。要是略微知道一点情形,我们也决不要你陪着来看这块碑。昌年!我们回去吧。所谓降王母处,我们由这下面,抬头看看山顶上,稀稀地长了些荒草,也不会有什么景致。我们不必上去看了。”昌年道:“这里就是这么独出的一个山头,我看还不如花果山那样有结构呢。”燕秋既是收住了眼泪,这就微笑道:“你们以为我看到了别的,又不免伤心,这倒是过虑。其实过了潼关,哪里不是我伤心之地?只要印象浅一点的,我懒得去细想,模糊着也就过去了。这山上我上次由这里经过,并没有上去。一个当灾民的人,生离死别,遭了那样的惨事,当然也没有那心思去参观名胜。二位到西北来,找不着一点安慰,若是路过名胜,有机会可以去看看也不去看,那教我心里也是不安。去吧!我们先到那庙里去看看。”她说着,已是举步先走,一点也不踌躇。费、伍二人跟着走进了那庙。
正面三间小小的正殿,神龛里只供了一个木牌位,并没有什么偶像。殿前竖得有匾额,只是“范公祠”三个字。昌年道:“我以为必是泾水龙王、玄坛帝君之流,供着范文正公在这里,这真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燕秋道:“这怕你还是猜错了。范仲淹和西北没有什么关系,这里人不会供奉他。”昌年道:“范仲淹镇守过延安府,而且是防备西夏的,倒不能说与西北没关系。”燕秋笑道:“你看我这人真是不行得很,连范仲淹的故事,都会不大清楚。”说着,红晕直透到耳朵根下去。健生笑道:“你说你不行,那是我更不行呢。实告诉你,昌年说出个范文正公,我还以为是和曾国藩同时的人,直等你说出范仲淹来,我才知道是宋朝的人。”燕秋见他有心庇护自己,便向他微笑了一笑。这庙门口立有一块很大的石碑,上面正是刻着范公祠记。健生向前细看,上面写着这范公号铭山,是个协镇,曾平过两次匪患。健生笑道:“这还是燕秋说得对了,并不是范仲淹,是一位极不相干的小武人。果然西北人如供奉范仲淹,她是不会不知道的。”燕秋向他勾勾头笑道:“健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朋友有了短处,你应该代为纠正过来才是,你怎么老护着我的短处呢?以后别这样。”健生笑道:“我是实话。”他只说得这四个字,脸也红了。可是心里就想着:我这成了那话,拍马拍到马腿上去了。这就不再作声,随了他们走。
由这庙边绕道上山去,直到庙后的上层,果然是个随山坡建筑的悬阁。只见阁里面,大部分都已倒坍,并不是在远处所望到的那样玲珑好看。由阁下向上层看,楼板都脱得干干净净,只看到靠里三个山洞。不过这上下两层,匾额还在,上层是三元洞,下层是圣母宫。昌年站在破阁檐下,昂头望道:“这样子看来,这里并不是瑶池了。”燕秋道:“你不见上面还有一层庙宇吗?准是在那里。”大家也不考虑,又绕着上山坡的小路,更走上去。到了那里,顺着山势,起了一道四五尺高的栏墙;在墙里面,有三间小庙屋,关着门在那里。门外竖着一块匾,上写“药王庙”三个字。昌年道:“这和瑶池的关系更远了!不要是并没有这个地方呢。”燕秋道:“在大路边,立上那样一块大碑,绝不能没有这个地方。你看,快到山顶上的地方,那里有个土地庙式的小屋子,也许在那里。王母下降,当然也要在高的地方。”费、伍二人到了这里,也是不愿中道而废。于是在乱草丛里,又走上去。这里仅仅是有一条模糊不清的路线,而且山势是比较地陡。带走带爬地到了上面,在那矮屋子下一点,果然有片较平的山地。在那里有个似乎是天然又似乎是人工挖掘的一个小池子。在这样半高山上,那池子里水,当然是涨满不起来;仅仅是池底上,一大片潮湿之中,流着有寸来深的一条水。健生道:“这就是瑶池了。这样看起来,什么名胜,都不能去游历。”昌年笑道:“我们应该来,看了之后,再去告诉别人,倒可以破除迷信。这可以见得汉武帝时代,瑶池降王母这回事,完全是捏造。我看过木刻本的《山海经》,那书上载的王母,是西方出的一种兽,样子很是凶恶,还有翅膀能飞,不知道后来被道家一传说,怎么就变成一位仪态万方、管理西天的女神。”燕秋笑道:“这样说,这个地方降王母,那倒不会错。在两三千年以前,这地方有怪兽跑了来,那也是一定的事。”健生道:“平常说荒唐话的,指他是说《山海经》。那么,《山海经》之荒唐,也就可知。也许王母这种怪兽,根本也就是没有的。”燕秋点头道:“你这话有理。以后我们研究一个什么问题,总要大家拿出一番真意来讨论才好,谁也不必护谁的短。”健生也就只好一笑,心里这就默想着:这真是奇怪。别人说了他不懂历史,我和她想法子遮盖,她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只管说我的不是,因之越发地不痛快,悄悄随着她身后下山进城。
当大家走进客店的时候,又见那几个奇装异服的女子在大门口说笑,而且她们说的是天津话。燕秋站了一站,便把她们看了一个够,回到费、伍两个人屋子里,便先笑道:“这也是一桩奇事!泾川县这种地方,哪里来的这些个怪女人?我看这条街上,家家客店里都有,而且要算我们这客店里人数最少。若说她们是娼妓,这样一个内地县份,西北人又是刻苦耐劳的,绝对容不了她们;若说由此经过的,越向西越穷,除非是到兰州去。可是那是省政府所在,突然地到许多坏女人,恐怕当局也不肯她们住下。我很想知道一个究竟,二位能不能代我打听一下?”昌年望了健生,健生也望了昌年,二人对笑一下。燕秋道:“现在我们还不能断定她们是妓女,就算她果然是妓女,也看我们是用什么眼光去看她;若果我们是用悲观的眼光去看这些可怜虫,那和她们接近,正是一种仁慈的表现。”健生道:“虽然如此,可是一和她们接近,很能引起旁观者一种误会的。”燕秋听着,将一个食指,点着脸腮上,想了一想,笑道:“这样吧,我们索性来公开地研究一下,叫店里伙计随便地请一位来问问;她们若是时间要卖钱的,我们就出一两点钟的谈话费,也未尝不可。”昌年笑道:“这倒也是奇闻。”燕秋笑道:“一点不奇,譬如我们看到一个叫花子,给他几个钱,讨他一点欢喜,然后问问他的生活状况,无论在什么地方,也应当许可的。你们以为那些女人,比叫花子好得了多少吗?”健生和昌年总觉得这事有些尴尬,对笑着,不肯说出话来。燕秋道:“啰!你们也是太仔细了。这事何伤大雅?喂!店里伙计。”她大嚷一声,店里就有一个伙计跑了来,问着要啥。燕秋正着脸色道:“你们店里住的那些女客,是哪里来的?”伙计见她问到这里,态度又是很严肃的,便道:“小姐!这个你不能怨我们,我们开店的,只要客人给钱,就得让她进来住。官府许她们在这里,开店的哪里管得了她。她们长得有眼睛,是规矩的客人,她不敢来打搅的。”燕秋笑道:“你全猜错了,我实告诉你吧,我是南京妇女救济会的会员,对这样流落在外的女人,我都可以过问。你可以随便请她们一位来,我问她几句话,而且我也不是白请她们来,她们果然是可怜的,我可以周济周济她。”店伙真想不到这位小姐,和平常小姐不同,竟是愿意和这种女人谈话。于是望着燕秋笑笑,没有敢把话向下说。昌年见燕秋把话说出来了,僵持着在这里也不好,便也正了脸色道:“你只管把她叫了来,我们正正经经和你说话,并非是和你开玩笑。”那店伙在这大路边做买卖,也知道南京现在是比北京更重要。他们说是南京来的,恐怕县老爷也有些含糊他们,自己可不敢得罪,只得答应着去了。燕秋正色向费、伍二人道:“可别笑,一笑这事就糟了。”二人也就含笑点了点头。
不多大一会,店伙果然领着一个女人来了。看她约莫二十岁,梳着一条乌松的长辫子,那头发远看是油光光的,近看可是湿腻腻得成了膏药板一样;因之脸上的胭脂粉,也就涂抹得有一个铜钱厚,看不到一丝皮肤上的皱纹,只有两道浓眉毛下的两只麻眼睛珠子,只在红白堆里乱转。身上穿了红花布旗袍,绿裤子,红线袜,绿帮子绣花鞋。费、伍二人一见,只好把牙齿对咬着舌尖,不让笑出来。那女人走到房门口,用手扶了一扶鬓发,停步不肯进,可就低声笑着:“哟!您叫我来干吗事呀?”竟说得是一口天津话。燕秋道:“你只管坐下,我们是做好事的。你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我们可以帮你的忙。”那妇人手扶了门框,站着却不肯向前,因道:“店里伙计说,有官府里的人要盘问我们呢。我们不能不来。”燕秋看她那样子,虽是极力地表示大方样子出来,然而还是胆怯怯地不敢向前。燕秋便站起来迎到她面前,向她脸上看了一面,才笑道:“你有话只管说,我们不能骗你。”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块银洋,伸着塞到她手上,笑道:“你先收着,总算你没有白来。”那妇人看看燕秋的装束,便笑道:“我怎好收你的钱?”燕秋道:“我不说了吗?我们是救济人的,这一点儿钱算不了什么。也许我们还可以帮你一些别的忙,可是总要你说实话。”那妇人叹了一口气道:“你叫我说什么好哇?我们本是在宁夏混事的,近来,大兵把我们轰跑了;想回包头,前面兵更多,过不去。我们就绕了大弯子到平凉住了些时,刚到这儿也不过六七天,总想混一点盘缠,再往东去。听说这里到天津还有好几千里。咳!我们真不知道怎么样才混得过去!”燕秋点点头道:“那么你们的情形,我知道一点了。你们由宁夏逃到这里来的,共有多少人?”她答道:“三十来个人吧,全不得了。”燕秋正想追问着她,大家怎样不得了,却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旗袍,站在远处,向这妇人招手。当她招手的时候,眯着眼睛一笑,倒是有些媚态。那也就是她告诉了这妇人,向前面去有话说。那妇人向燕秋弯弯腰,笑道:“我和您告一会儿假。”说时,她也不等燕秋的许可,径自走了。
燕秋趁了这工夫,去看那年轻女子,发现她是一双天足,青绒的鞋子,雪白平正的袜子,头发上也没有那些油腻,在这一群娼妓之中,是最干净的一个。不过她的肌肉很瘦,脸上虽也抹着脂粉的,在脂粉下面,眼睛眶子边,有两道半圆的青纹。她见这里有人很注意着她,她不知是何用意,扭转身走了。燕秋手扶了门,向她身后很久很久地地看着,因道:“照着刚才一个女孩子而论,身上很带了几分秀气,想不到她是干这种下流事业的!你二位哪位去和我调查一下她的情形。”健生对于在瑶池所感到的那一点不快,还没有完全消除,就没有作声。昌年为势所迫,是不能不答话了,因站起来道:“让我到前面去看看。”于是带了笑容,向前一进的店堂里走去。
那里有并排的三间土屋子,都垂下了深灰色的门帘。这时天色已经黄昏,屋子里显着黑的,便已映出了灯光。那灯光一点如豆,地位又不怎样的高;同时鸦片烟的气味,由门帘缝里窜出来,只觉熏得人头痛。在第二个门里,烟气最浓,人声也是最嘈杂。燕秋注意的那个女孩子,也就在那里面说话,一会子工夫,她又在里面唱起来:先唱了一段《打牙牌》,继又唱了一段《十二月探梅》。腔调虽然俗得不能再俗,但是她的嗓音倒是很好听。及至她唱第三支曲子的时候,不过唱了二三句,就忽然中止,是和两个男子的笑语声给搅乱着一团。这时的店伙由身边经过,昌年扯住他,低声问道:“这个年纪轻的姑娘,生意很好吧?”店伙点头笑道:“那自然!她们这一批同来的,她不算第一,也要算第二。自从到我这里来以后,哪一天也没有脱过客人。这是抽烟的客人……”他一语没说完,有两个穿长衫的人,手里拿着电筒,抢进店里来。店伙迎上前道:“红宝那里,有人在抽烟呢。”他说的声音并不大,那个女孩子,竟听到了,笑着跳了出来,挤到那人身边,扭着靠着,低低说笑了一阵,才送出大门去。远远地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回头要来。”昌年想着:这个娼女,对于客人应接不暇,那情形就很好。燕秋叫打听她的情形,以为很苦,那是过虑了,她决不会感到什么痛苦的。如此想着,也不再在前面店堂里探听,走向后面来,向燕秋笑着点头道:“我不便作详细的报告,但是她不痛苦。”燕秋听了他的话,也就报之以微笑;同时,外面那娇嫩的嗓音,也就在唱着《打牙牌》了。这种《打牙牌》的曲子,直到大家上床就寝的时候,还听到在细细地唱着。燕秋也知道这曲子必是那女孩子所唱,对于昌年的报告是无所用其疑义了。
旅行的人,四肢百骸,全因着劳动感到极端的疲倦,头一挨着了枕头,就睡得如同小死。所以他们一觉醒来,便已天色大亮。不想在这个时候,突然地发生了一阵喧哗声,而且哇哇地有妇人哭着。健生首先打开卧室门,问是怎么了。看前面店门依然未开,却有人跑来跑去。叫店伙问话,店伙老是不来,只得自己跑上前去看看。那店堂的小桌上还放了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着许多人,环了一根小木头柱子站着。地上坐了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将手拍着地,号啕大哭,口里只嚷:“孩子你害了我,你坑了我,怎得了呢?”在那妇人身边,躺着一个穿绿旗袍的女人,脸上盖了红花手巾。健生正惊讶着,昌年却在身后突然说道:
“呀!她怎么会死了?”燕秋也远远地站着,问道:“这就是昨晚夜深了,还在唱《打牙牌》的那个人吗?”昌年道:“谁说不是!却不知道得了什么急病?”人群里有人指着头上的矮梁道:“哪是得了什么急病,是在这上面吊死的。”他这一个报告,燕秋三人,都是深深地在心坎上撞击了一下。昌年走过来向燕秋道:“我实在想不到这个女人在极快乐之后,竟是悬梁自尽了。”燕秋道:“极快乐的时候吗?我想那极快乐的时候,也许就是极痛苦的时候吧!一个人到了出卖身体了,而且也是出卖灵魂了,你想她活在这宇宙中间,还有什么是她自己的。世界上,只有女子更能知道女子。昨天很是不巧,假使是找着了这个女子和我们谈话,也许谈出了一点痛苦来,让她不至于死。”昌年虽觉得她的话有理,可是承认起来,那是徒然增加她的不快,便没有作声。
前面店堂纷乱了一阵,那个汽车夫才挤到后面来,向燕秋道:“前面店堂里太乱,掌柜的怕吃官司,也是心事很乱。我看三位可以出去找点东西吃,早点开车,离开这是非之地。”燕秋道:“你以为这是是非之地吗?只可惜我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意思,耽误了大家的行程。不然,我定要在这泾川县再住上一天,看个究竟。”健生道:“不过你是归心似箭的人,能够忍耐一天吗?”燕秋道:“回家固然要紧,明了女子们的痛苦,也很要紧。”那汽车夫听了这话,便苦笑道:“不过是一个当妓女的下场头,那有什么可以探听的?饭馆子里可以买到吃的了,去吃东西吧。我们到平凉有事,也要老早地赶了去呢。”燕秋也想到:这一车的旅客,眼望两个钟头,快要到平凉了,未必肯在这里耽搁,汽车夫催了走也是实情。这就和伍、费二人一路出去吃饭。
吃完了饭回来的时候,马振邦由路头迎了上来,跌脚道:“糟透!走不了了。这里县长已经派人到店里来过,他说我们的汽车夫也有点嫌疑,要留在这里审问过了,才可以放走。”昌年、健生都对了燕秋笑。燕秋道:“难怪这汽车夫说这里是是非之地了。”费、伍二人因为她愿意打听这种悲惨的热闹事情,大家就随同着回店。到了店堂里,那女尸还躺在地上,不过用了一张大羊毛毡子盖着。店堂里还有几个男子看守着尸身,那两个妓女,似乎是害怕,可就缩到后进堂屋里来坐着。其中那一个叫顺喜的,曾是得着燕秋钱的,便已站起身来,老远地相迎。燕秋道:“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吧!你那个同伴夜里还唱着,天一亮就死了。”顺喜道:“小姐!你以为奇怪吗?那不奇怪,她早就要死的了。”燕秋看这堂屋里,倒放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条破板凳,还有一条板凳空着呢,于是隔了桌面坐下,问她道:“她为什么早就要死呢?”顺喜道:“咳!混事的女人,不早就该死吗?再说我们混事,又不是什么大地方,跑到宁夏那种瞧不见家乡人的所在,是人是鬼,都得和人家……”说到这里,见昌年瞪了大眼睛望着,心里也就很是明白,声音低了一低道:“那还说什么呀,总是鬼混!银子钱出在天津、北京,那地方有什么钱,白糟蹋身子,也救不了穷。死的这个小红宝儿,她才十七岁呢!早就弄了一身的病。在宁夏那地方,也没好大夫,对对付付诊好了,拖着上路。在平凉又吃了两剂药,算是好一点儿,可是这两天她又犯着心病,也许就为这个寻了短见。”燕秋道:“她还有什么心病呢?”顺喜道:“天下事那么巧,听说到了平凉,离她老家就不远了。是前几年,这儿闹旱灾又过大兵,他们全家人逃难,把她卖给人贩子;人贩子又把她卖到现在这领家妈手上。十五岁就带她上张家口混事,也就混了两年多,她那份模样儿,年纪又很轻的,总算是红。这一红,她可受了罪了;天天断不了要伺候客人。”她慢慢地说着高兴起来,声音本是越说越高,到了这时,声音又随着小了下来,因道:“她那领家妈妈,可就厉害着啦。一个钱,也不落到她手上去。她到了平凉的时候,也私下对我们说过:怎样到老家去看一趟才好,就是不能去,在平凉混事也好,究竟离家很近,也可以等着一点机会。哪里知道在平凉混不了半个月,就到了这里。这里究竟是小地方,能够住几天?三两日之后,怕是又要向东去。我们家在东边,越向东去越快活;她可越向东去就越发愁。好容易卖身子卖到家门口来了,什么也没有看到,这又要走,再到哪年哪月,才能够回来呢?所以她就想着心里难过,到底自尽了。我怎么知道她是为了这事呢?因为早两天,她私下对我们哭了几回。”燕秋听了她这一番话,早是脸上红一阵紫一阵,呼吸也随着急促起来。费、伍二人也是心里乱跳,觉得这样的话,怎样好让她去听?那不是句句话都是用尖刀扎在她心上吗?可是又不便拦着顺喜不说,只好呆了眼光去望她。燕秋向他二人看看,微笑道:“你们觉得我心里很有感触吗?”昌年道:“我想着多少有点吧?”燕秋道:“这位红宝女士,可惜她没有和我交谈,若是和我交谈过,我一定劝她奋斗向前。十几岁的女孩子,前途正远大着啦,为什么要寻死?”顺喜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姐!你是饱人不知饿人饥。”燕秋道:“我不知道吗?也许我知道得,比你们更彻底呢!”说到这里,外面又是一阵纷乱,传说是县长验尸来了。
说着,果然有几个穿制服的卫兵,同了一个穿长衣马褂的县长,在前面验尸。费、伍二人怕更引起燕秋的感触,不让她向前去看,只是遥遥地望着。倒是那县长,却很注意他们的行动,只管回头来打量着。验完了尸,一个卫兵拿着名片进来,问道:“哪几位是南京来的先生?我们县长要拜会。”燕秋道:“我们就是,请县长过来吧!”随手接着那名片,却是“祁元亮”三个字。那县长早是听到了这个“请”字,就带了笑容进来。店伙跟在后面,也就随带了两只凳子来安顿宾主。这祁县长瓜子脸儿,两只滴溜溜的圆眼睛,自然现出是个精明人了。他向昌年道:“听说三位是南京救济院里来的?”燕秋把三人到西北来的实情,略说一点,接着笑道:“这是一桩笑话。因为我昨天到城里来,看到这些不三不四的妇女,心里很奇怪,就要找一个来谈谈;又怕她不肯来,所以撒谎是慈善机构的人,她们才来了一个。我刚才还说呢,可惜这个寻死的女子,她没有和我谈话,若是她肯和我谈一谈,或者不至于死。”祁县长听了这话,却也有些愕然,瞪了眼望着她。燕秋把刚才所知道那女子的身世,和自己所持的理由,又说了一遍。祁县长点点头道:“这话倒是果然。原来我以为她是昨天临时受了什么压迫,惹起她的死念,后来传来许多同来的人审问,才知道种因已久,这不过其中一个。我想这一群穿红着绿的难民,有可死之道的,还多着呢!”燕秋道:“祁县长既然知这情形如此,那么能不能救济这班可怜虫呢?”祁县长道:“她们是路过的灾民,而且她们这职业……”说着,伸起手来,摸了摸脸,皱着眉头,好像很是踌躇的样子。燕秋道:“当然这西北穷苦地方,也不是她们操皮肉生涯之所,更也没有法子安插她们,只有一个笨法子,让她们快快地向东走。到了有火车的地方,她回天津、张家口、石家庄都容易些。要不然,操这种营业,做穷苦地方的长途旅行,比什么都惨!我虽是个旅客,但是我快到目的地了,可以节省一点钱出来,我愿单独地拿出五十块钱来,作为捐助这一群难民的川资。当然,是不够很多,不过做个发起人,请县长出来再募捐一下,她们早早离开,也省了县长一桩心事。”祁县长第二次又愕然起来,不知不觉站起来,拱拱手道:“杨女士这样慷慨,那真让我惭愧无地。我一定努力,她们一共有三十多人,平均每人有五块钱,坐汽车可以到西安;到了西安,究竟是大城市。杨女士是文明人,我就不怕言语冒昧,她们就是卖人肉挨着走路,也就便利得多了。”燕秋道:“那么,请县长稍微等一等,我去拿款子出来。”她说毕,立刻走进房去,拿出一个圆纸包,两手捧着,送到祁县长手上。他一接着里面是沉甸甸的,就知道是五十块现银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