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第三十五回 喂虎吸民膏现身说法 倾壶止色变立誓呼天

  隆德县县长符单骑,说到他决计不愿干了,却说是守青毡的县官,这教杨、费、伍三人全有些不解。符县长笑道:“这个问题,是很容易明白的,为什么不懂?你三位去想:做官,这是人人所愿意的。在过去的时候,地方上民穷财尽,做县长的还要由鹅卵石里面榨出香油来,去对付军饷,并不见得哪一县,缺了县长没人干。在旁人看来,兄弟在这环境里,做了一年的县长,总是有十二分官瘾的人了。可是,兄弟这就要分辩一句:我若有官瘾,那就要继续地干了下去,哪有在这时辞官之理?我以前,在这里做县长,并不在乎官不官,就为了这样弄几个钱,总比做贼做强盗强得多。那简直为了饭碗,在这里苦苦地挣命。到了现在,虽不见得老百姓全有了钱,但是天灾人祸,已经比往年要好的多。其次就是当局,已用了全副力量,来整顿本省驻防军队,以后可以不在地方上筹饷了。这么一来,纵然是做官弄不到外花钱,这二百元公费,总是稳拿的;同时不用得到鹅卵石里去榨油,也减轻了一件顶石磨的工作。这县长不是比往年好做得多吗?这年头失业的人多着呢,尤其是混小差事做的人。我仔细想想,我并没有什么德政留在民间,上司无挽留我之必要,若是有那失业的人,觉得做知县是时候了,在兰州运动差事,我这地位就不能保。我这地位,明明是不能维持的,与其挣扎一两个月,让人家看着眼红,还是把我挤了走,倒不如我自动辞职,免得当局为难。”燕秋笑道:“这位县长,真是痛快之至!我相信这话是实情,但是我要有力量的话,我一定联合本县的绅士,上呈子挽留符县长。”

  符单骑站了起来,两手抱了拳头,向燕秋拱了两拱,笑着道:“足感盛意,可是我还要留着这条性命混上几年呢。”燕秋笑道:“这也不至于要县长的命。县长能够体谅我们小百姓的苦衷,就是我们救命星君,你就是有性命之忧,我们也不能把你放走的。”符单骑道:“这样子说,我简直是要死在这隆德县城里了。”燕秋笑道:“若是符县长真有死在隆德县的决心,就决不至于死在隆德县。这年头儿,不是《天演论》上那适者生存了,就成了强者生存。”符单骑道:“我倒不是怕死,我是怕干不好。因为从前天灾人祸,相逼而来,料着老百姓们除了希望少出两个钱而外,也没有别的打算;现在人民喘过这口气来了,也总望着在教育和建设上,多少有些进步。可是你同我想想:我也不能变西洋戏法,可以变出大洋钱来,把什么来做建设经费呢?其实这还是第二步,这第一步想要办到‘休养生息’四个字,就透着老大的不容易。”昌年道:“符县长虽是和我们初次见面,但是听到符县长所说的这些话,就给了我们一个很深的印象,觉得你为人很能负责任的。难道休养生息的做法,也不容易办到吗?”符单骑把手一抬,指着墙上贴的那人名单子道:“三位看看这一篇阎王账,教老百姓怎么去休养生息呢?”

  昌年先虽看到了这一篇账单子,觉得这是涉及人家私事的,胡乱去看,怕是人家要见怪;现在他既是指明了,这就可以看看了。于是缓缓的走到墙边,背了两只手,向单子上张望着。只见上面所写,一行行地直列下去,如第一写的是:第三区共辖五保,元甲保,保长包寄泉,摊款二百四十五元。二双保保长马丕振,派款三百零八元。三星保保长周四全,派款五百元。四喜保保长朱济仁,派款二百元。五魁保保长沙志仁,派款四百五十元。昌年道:“这第一区共五保,就是一千六七百元,还有一区七八保的,岂不派款有两三千元?我看这单子上有九个区,共总派款到两三万吧?”符单骑淡笑了一声道:“两三万?费先生!你坐下来,我慢慢地和你说。”昌年本是望了那墙上的单子出神,一面答话的,这就笑道:“好的,不但我要听,我想杨女士要听这种消息,比我还要紧吧?”说着,和符单骑对面地坐着。符单骑将一只粗瓷杯里的茶,端起来喝了一口,在大袖笼子里掏出手绢来握住了嘴,咳嗽了两声,这就叹了一口气道:“做官的是信用丧尽,做老百姓的是皮肉刮尽。这单子上的账,本是按月记账的,可是老百姓出的,绝不能够按月。”燕秋笑道:“这我可要和本地人说两句话,老百姓是这样的穷,把日期拖延一点,也是在所难免的。”符单骑叹了一声道:“你们所说,正说在反面了。此地老百姓,正是想按月交钱而不可得。此地派款,往往是三月的款子,二月中就缴清了。”燕秋道:“这样重的款项,还要先缴钱吗?”符单骑道:“我敢代表一般做甘肃县长的说一句话,他们的目的,也只想老百姓能按月交款而已。可是要钱的主儿,他却是一月等不及一月。比如现在是四月,四月份的款子,应当到本月尾,或者五月初呈交上去,才是道理;就算提前吧,在四月初拿出来,也就提前一个月了。因为必须老百姓在三月交到县里,县长才可以于四月初缴上去呀。可是在三月中旬,催款的人就来了,也许是营长,也许是连长,也许是两个马弁;他们来了之后,带了他们主角一张纸条的命令,交给县长,就伸手要钱。至多的限期,不过是三天。当县长的人就说了:现在还是三月,怎好和百姓要四月份的派款?”燕秋笑道:“一点名目没有,和百姓要款,本来是不讲情理的;你和他们讲情理,那不是笑话吗?”符单骑道:“你说不讲情理,那不算奇。他们偏偏是在没有情理之中,能说出一个情理来。他说:现在已经是三月中旬了,不过早半个月收钱,有什么要紧?就算老百姓挨着饿,把钱省了拿出来,也不过这两个礼拜,真会饿死吗?我又说了:不是这样讲,四月里的款,四月才下乡去取款,自然要到四月底才能交齐。可是这层真理说出来之后,他们又说他们的理了:他们说是我们的公事,说了是催四月的款,我们就拿了命令来催四月份的款。军人是以服从为天职的,我们就只知道抓了命令要钱,别的我们不管。到了三天不给钱,我们要你的命。你看他说了这种话之后,还教我们能讲什么理!”燕秋道:“既是不能讲理,那就要掉转一个身来说话,看老百姓能不能够出钱了。”符单骑偏着头微微摇了两下,因道:“这话我就不忍说了。”燕秋向费、伍二人望了一眼道:“你们不觉得符县长这话没有说出来,未免可惜吗?”符单骑双手拍着两腿道:“要说就说吧!当那催款的专员,到了县政府的时候,县太爷就该脑袋痛了,好好地把这几位催款员招待着;大吃大喝之外,再把大烟办得足足地,让他们躺着直抽。于是做县长的,就分两种手腕去进行。先挑那区长保长有钱而又好说话的,派卫队传了来,先在课长室里和他们说好的。请他们在一天之内,把款子交了来,而且不放他们出衙门去,必定要乡下人把款缴了上来,才放他们出门。换句话说吧,这就是文明绑票。至于那些不好说话,而且很穷的区长保长,那就不客气了。县长坐了大堂,两边护威的卫队,站着两边,多多地,打人的板子和鞭子,吊拷人的绳子,一齐摆在堂上。区长身份高些,不便用什么刑罚,保长差远了,就让他跪在公案下,见了面之后,什么不用说,拿起戒尺在公案上乱拍十几下,喝着道:你们的钱不交出来,只管让我们和你们顶大石磨。我有什么对你们不起,要来替你们的死?今天告诉你们说,催款员在这里,我没有钱给他,他是会拿手枪打死我的。我既是要死,不能白死,也要打死你们几个。你们怕死的,快给我拿出钱来。”符单骑说到这里,看看杨、费、伍三人的脸色,都微微地瞪了眼睛,面孔绷得很紧,在紧张之中,透出红色来。符县长便道:“三位听了这话,必定以为我为人太狠,对于老百姓下了这样的毒手。可是那个时候的县长,时时如此,个个如此。不是这样,老百姓的钱,是无法可以逼出来的。我所说的,这还是指那临时逼钱而言。若在平时,那又是一种办法:县太老爷带了几个卫兵,就亲自下乡去催款。当卫兵的人,当然都是背了枪的。老百姓看到老爷下了乡,已经是吓得两腿如绵,老早地跪下。再有背了大枪的,在面前站着,他们更是不敢多哼一声。我把他们叫到面前,就对他们说:你们要明白,并不是县老爷要逼你们的钱,无奈上面逼我的钱逼得太厉害,我不能不下乡来和你们商量。假使你们不给钱,做老爷的也不忍逼死你们。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把你们欠钱的人,都带到上司那里去受罚:上司饶了你们,那是你们的幸事;上司不饶你们,和你们要钱,怎样去对付,那就看你们的手段了。这些老百姓,听说要到上司那里去,他们知道就是大兵。大兵对了他们,不是鞭子,就是枪把,一生气要把他们打个半死;最难受的,是绑了手脚,用烟火熏鼻子。他们是不少受过这些罪的。听到之后,立刻围了我成了一个大圈圈,七仰八合地只管磕头,都说:老爷若是能发慈悲心,就不要把他们带走。我自然说:不带你们走也可以,但是你们得拿出钱来,我回城去,不交人,就交钱;无钱无人,做老爷的也只好死在乡下了。百姓们听了,都说:老爷!我们回去杀人熬油,也要熬出钱来交款;只是请问老爷一句话,这回交了钱,下次是不是还和我们要钱呢?可怜的老百姓,他们以为这种派款,不过是偶然为之的,为了免麻烦起见,想挣扎过这一回了事。”昌年道:“符县长说了这样半天,我们还是有些不明白。‘派款’这名词,是从何而生的?这款好像是一月一回,是出在钱粮之内呢,还是出在钱粮之外呢?”符单骑笑道:“费先生!你真是一位有菩萨心肠的人,以为中国境内,还有不要钱粮的地方吗?”健生说道:“既然还要征收钱粮,根据什么理由,又月月向老百姓派款呢?”符单骑道:“派款吗?是由苛捐杂税之不足;苛捐杂税,由于钱粮之不足。”健生将一只手撑在桌上,托住了自己的头,沉沉地想着,因道:“符县长说的这话,我还是有些不懂。”符单骑道:“以本县而论,每年钱粮约有两万元的数目,那对于某方面所希望的数目,是差得太远了。因为如此,就有了苛捐杂税。一样物产,所收捐项,名目之多,莫过于大烟,在种子还没有种下土之先,就每亩有十块至二十块的烟亩捐;制成了烟土之后,就有特种印花税;随着烟土搬运的时候,就有一种善后捐。怎么叫善后捐呢?那意思是很好的,就是说,烟是要禁的,不过真禁了烟,官民两方,都要发生许多困难。现时在烟土上抽一点捐,来办理善后。”昌年笑道:“这样办善后,岂不是越办越不善。”符单骑猛可地跳起来道:“越不善就越有后事,岂不大妙吗?还不止此呢,烟土变成了烟膏,在烟膏店里,还有一种烟膏捐。总而言之,由种烟的人起,到吸烟的人为止,一层层地都有捐。”健生道:“这虽是苛捐,好在吸烟的人,实在是可恶,重重地剥削他们一番,倒也无所谓。”符单骑道:“我所说是捐税名目之多,把大烟举一个例。这一点,各位或者易生误会,我再举一个例:像赶大车的人,总是苦小子吧,可是他们的车子,有车捐。拖车的牲口,还有骡马捐。由甲地到乙地拖了货,当然是有货捐,就是不拖货,遇到了那恶虎村式的城镇,歇店还要运输捐。随便指一件事来说,这捐税是无孔不入,也就可想而知了。可是,到底是人民太穷了,在捐税最多的时候,差不多有五十项名目。现在大减而特减了,也有二十八九样。而每月所挤榨出来的钱,究竟不过一县两三千元,在要钱的主儿,心思挖空了,实在想不出一个弄钱的名目了。干脆,也就不要名目,开了单子下来,看那县份的肥瘦,指定每月出款多少,硬要不还价。”燕秋插嘴笑道:“难道在这种情形之下,甘肃还有肥的县份吗?”符单骑手摸了两摸胡子,向燕秋笑道:“杨女士这话问得很好。在甘肃,本来没有什么肥的县份,这里所说的肥瘦,那是比较而言。像隆德县吧,那穷苦的情形,杨女士比我清楚得多。可是在某方面看起来,这里就不算穷县,每月派款的数目,超过每年纳粮的数目,这个数目,做县长的,犯不上去替老百姓反抗,照着单子,向四乡分派。那些做区长保长的人,都是乡下绅士,浑水里摸鱼,在经手缴款的时候,多少总可以捞几个,他也不肯说数目太多。就是有一两个有良心的,觉得老百姓担负不起,但是这话向谁去说?和县长说,县长和他们的情形一样;向某方面去说,无知的老百姓怎敢老虎嘴边去夺食?所以派款单子到了县里,那像阎王的勾魂簿一样,是一字不能动的,只有照了单子,每月向上解钱去。这派款是不根据法令,也不需要理由。就是有枪阶级的人钱不够花,叫无枪阶级的人,按月照一个准数目,凑钱给他花;要钱的,一不抢,二不偷,到了日子,和县长要钱;县长找区长,区长找保长,保长挑有饭吃的百姓算账。”昌年道:“原来如此,若是照本县每月派款两万元算,一年就是二十四万,还有钱粮苛捐杂税,一年摊三十万了。贵县有多少人口呢?”符单骑道:“我不打官话,本县的人口,是没法统计的。大灾以前约有七八万人;大灾之后,死的死,跑的跑,去了一半,现在至多四万多人吧!”健生皱了眉道:“一县只四万人,一年有三十万元的负担,老百姓经受得了吗?”说着,望着燕秋。她微微地连摆几下头,叹口气道:“那只有天知道了。若是照我说,本县的老百姓,最好是每年受慈善家三十万元津贴。再过两年,才算是人,于今恐怕不是人类的生活了。”

  符县长将那顶瓜皮帽子取了起来,悄悄地戴在头上,两手撑了大腿,在炕沿上坐着。低了头,沉思了一会子,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脑筋里有个很深刻的印象,我不忍说。可是这事太凄惨了,我又不能不说。”他说着,却到袖笼子里去掏出手绢来,在眼角上揉擦了两下。三个人看了他这情形,虽不必等他把话说了出来,也知道他所经过的,必是一件人所不能堪的事,都瞪了眼睛,慢慢地向他望着。符单骑道:“我告诉你们吧,也是我下乡去收款,到了小村子里,约莫有二三十户人家,各位自然是知道的。这里的人家,全都住在窑洞子里。这里所谓村子,也不过是几个窑洞子门,开在崖上而已。我没到了这村子里,消息是早已递过去了,老百姓全跑了出来,就在窑洞子门外,把我围住。自然,老百姓见了老爷,全是跪在地上的。我就四周地向老百姓弯腰,四处叫他们起来。老百姓里,有一个为首的,先向县太爷磕了三个头,向我说:老爷!我们实在是穷。你不信,到我们家里去看看,什么东西都没有呀。在这种地方做县长的人,老百姓家里,没有不清楚的。他们说家里很穷,家里是什么样子一个情形,大概总是知道的。他们说着,要我去看。我本不能看,因为看了之后,和他们要钱的话,就有些不忍出口了。可是这回催款,情形比较严重。有一位连长,带了弟兄,随了我们同去的。我想着,他们或者不知道老百姓们到底穷到了什么程度,引着他们进去看看,让他们知道老百姓可怜,或者会放松一点。因之就答应了老百姓的要求,拉了那位连长,一同进窑洞去。自然,这洞子里面,最重要的一件东西,不过是土炕一张。其中只有两家洞子,找到了一张桌子;除一张桌子,破旧不堪而外,还有一张桌子是土木工程合作的,乃是用黄土砌了两个墩子,把板子铺在上面,其余屋子里,那还有什么。一张土炕而外,随便配一些坛儿罐儿的,差不多屋子里找不出一些木制竹制的器具,完全都是土制的瓦器。至于炕上,普通人家,全是两条破羊毛毡子,卷在大炕头上,这些情形,也不足为奇,我们是常常看过的。后来步到一家窑洞子里,那就更惨了:这里仅仅是一张土炕,土炕下,有两个大罐子;一个小罐子,炕上不但没有什么破羊毛毡子,连纸片儿也找不着一块。”健生笑道:“符县长也是用文学的手腕来形容这窑洞,不肯开口说是一张光炕,却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符单骑道:“不是不是,炕上若是没有什么东西,那就不算为奇了;所奇怪的,就是炕上还有东西,炕上是什么呢?是堆着四五寸厚的一炕干沙。”昌年道:“这是什么用意呢?我倒有些不明白。”健生道:“这窑洞子里,大概是不住人的。”燕秋笑道:

  “这一点儿缘故,你们哪里会知道?这沙是当被褥用的。可怜窑洞子里,人无法取暖,就在沙里偎着。”昌年道:“在沙里头,也不见得就会暖和过来呀。”燕秋道:“沙里虽是不暖,这炕底下有窟窿,可以烧马粪。沙这样东西,最容易传热,炕底下,只要稍微烧些马粪。这炕上面的沙,就很热很热了。”符单骑点点头道:“二位听听,这就知道老百姓够多么苦了。可是那位连长,看到了这洞子里还有三个瓦罐子,不算完全绝望,就抢上前,把罐子盖揭开来看看。这一看,大大地添上了他一喜,原来是两罐子小麦。他就叫起来说:你们只管装穷,说这样没有,那样没有,家里还藏着许多粮食呢。请问这个值钱不值钱?他说完了,提了那瓦坛子,就向洞外走。这就有个五十上下的庄稼人,抢上前去拉着了他。他说:这一点儿粮食,积攒了半年多,才攒下来的。饿过两天,都没有敢动,为的是打算换了钱,做川资,向东方逃命去。若是把这坛小麦拿走了,就是要他的命。那连长可不爱听这一套,说是要了你的命,就算要了你的命,你若不肯放手,同到县里去算账。那位小百姓手上扯住连长的衣服,可是不肯放。这一下子,把连长胸中之火,引了起来了,抬起腿来一踢,踢得那老百姓连滚了几滚,他躺在地上说:那也好,我就此了结了吧。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悬崖边纵身就向下一跳。这里的悬崖,各位也都看过,极高的所在,也有二三十丈。这一跳下去,还有命吗?这种死法,本地也有个名儿,叫着跳崖。当时我看到为了一罐子小麦,逼死人家一条命。我心里真说不出来那一番难受,而且我还不能对老百姓表示一点怜惜之意。因为我要一软下去,这款子,就收不起来了。”燕秋瞪了两只眼睛,只管向他望着,受着很大的感动,简直作不出声来。昌年摇摇头道:“这真是苛政猛于虎,也难得符县长肯直说出来。”

  符单骑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要在这里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外面屋子里晚饭预备好了,我们吃晚饭去吧。”他说着,在前面引路。卫队在前面撑起一只纸灯笼,在东面厢房门框上照得清楚,乃是课长室。进去一看,三开间打通了的屋子:北头是一张土炕和几张破旧的篮子和箱子;南头是更乱,在两张狭小床铺中间摆了一张圆桌子,围了圆桌子,有一圈高的圆椅,矮的板凳。在两盏煤油灯光下,照见这个圆桌面,两边两块白板,中间却是油腻了的黑板。这黑板上,另外还有两个烧焦了的窟窿。这张桌子的拼凑,也就可想而知。符县长站在门框子里面,拱了手,向大家迎进着道:“请进吧,请进吧!再要客气,我就更加惭愧了。”大家进来,见桌面上摆了许多碗碟,蓝花红花白磁黄磁全有,所盛的没有别什么,只是猪身上的,猪耳朵、猪舌头、猪肝,两大碗红烧大块子肉。

  符县长笑道:“这里实在无东西可请客。除了猪肉,还是猪肉,就是想吃顿白菜萝卜,还得碰一碰机会。”燕秋笑道:“这多谢符县长。我说过,我们这穷县,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请客的。不过千里寄鹅毛,物轻人情重,我们当感谢符县长这一番盛意。”符单骑哈哈大笑道:“杨女士这话,非常之痛快。我就是这个意思,不成敬意,只是借了一杯酒,大家开开怀,痛快地说几句。”他口里说着,拿了一把小铜酒壶在手,向正面首席上的杯子斟了去,因笑道:“我索性办一个痛快,在正面斟上三杯酒。请你们三位,随便坐下,我就不再谦让了。”燕秋笑道:“假如符县长不嫌我逾分的话,我就愿意坐到主席上,借酒来转敬县长。”符单骑拱一拱手道:“若是杨女士有这意思,我改一天再来叨扰;不但是我叨扰,我还要介绍本地绅士,都和杨女士见一见面。杨女士对于故乡有什么建议,先和他们接洽接洽,以后就好着手了。”燕秋道:“符县长这番好意,我一定接受。只是今天我听到符县长这番话,引起了我无限的感慨。我觉得这里的老百姓,这样受人家的欺侮;由于天高皇帝远,这冤枉受下了,我们无从去伸;其实这是老百姓不知道这县老爷上面,还有什么衙门。我既是此地人,又识得字,和老百姓去喊冤,就是一件义不容辞的事。”说着,可就把斟满了的那一杯酒举了起来,举着高过了额顶,因道:“我虽是个女人,和社会服务,那是同男子一样的。今天当了本县的县长在这里,我举酒为誓,一定要替老百姓喊冤。”健生听到她这样说,岂不是又要回首都,也就跟着把酒杯子伸到符单骑面前去,接过他一杯酒,向燕秋对举着道:“假使我能帮助燕秋的话,我愿尽我力之所能。”燕秋微笑着,将头点了一点,那意思是要把酒杯送到口边去喝。昌年立刻向前挤着,笑道:“慢来慢来,这一个攻守同盟,不应当把我除外。符县长!请你也和我斟上一杯,我们一齐来。”说着,拿起桌上的酒杯,也送到符县长面前去。接过了酒杯,三个人品字式地站着,对望了笑将起来,昂着头,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翻出空杯子,对照了一照。燕秋笑道:“我们这真是借人家酒杯,浇自己块垒。”符单骑抱了酒壶,站在桌子角上,向三人看看,不住地微笑着,直等三个人全把杯子放下来了,这才喝彩道:“好!这很是痛快。假使借了我这两杯粗酒,鼓起了三位为民请命的精神,将来有同在东方见面的日子,我必得办一桌鱼翅席,大大地来庆功。”燕秋笑道:“却是不用。只要符县长肯在敝县多多留任一些时候,这比用龙肝凤心做了酒席我们吃,还要痛快得多。”符单骑两手伸张着,口里只管说请坐请坐。

  等大家坐下来了,他又跑到门外面叫道:“还有两位课长呢?”这两位课长,被县尊再三再四地催着,也就来了。只看他们身上那两件灰布大褂,斑斑点点,已是不少成绩。黄黄的尖削脸皮,再加上浅浅的胡桩子,真可以想到他们的生活状况是怎么样。现在他两位课长进了门来,首先就是贴住了墙,垂手站定,看到这远方来的几位嘉宾,简直不敢走近来。符县长笑道:“你们应当仔细一点办事。这位杨小姐,对于我们这班贪官污吏,实在有些看不上眼。她生气起来,要到首都告上状去了。我们虽不是用老百姓血汗钱的人,但是老百姓的血汗,总是经我们的手去榨取的。果然要去告上状,我们是不能无罪的。”这两位课长,听他说得这样严重,都不由得瞪了两只眼睛,向燕秋等望着。燕秋笑道:“二位课长,不必多心,这是闹着好玩的。”符单骑听着,就向两位课长微笑,点点头道:“你们坐下吧。”说着话,大家坐下,扶起筷子,开始吃喝。随着一个卫队,用大瓦钵子,捧上一只炖熟了的鸡来。因为是瓦器盛的,鸡汤透着颜色,在灯光下,也带了一点儿黑。随着这瓦钵子上来以后,就是两只小的粗瓷碟子,里面各盛了一小撮黑盐。符单骑笑道:“在这种地方,可找不着酱油,觉得淡了,就撒上一点盐。”燕秋道:“我常听到北方人有一句话,乃是不杀穷人没饭吃。像现在甘肃的人民,不但是穷,连做人的条件,也没有齐备。可是这种无名无义的派款制度,就出在这里。记得初到洛阳的时候,听说街上没有电灯,就觉得扫兴之至。很多东南人物,为了这一点,就跑回去,到了这里,不过是没有酱油,这太是平常了。而某方面,偏是要在这里弄钱,岂不是合了那句话,我非替老百姓出头不可。”

  到了这时,健生心里那两句话,实在忍不住了,因笑问道:“杨女士这种伟大的举动,我们做朋友的与有荣焉。但不知道什么日子开始着手?”燕秋笑道:“你当然知道我的脾气,我为人是最不赞成今日约明日,明日约后日的。要办,今天就办。”健生道:“这样复杂的问题,打电报是不胜电费之重的。”燕秋道:“我自然要学古人那叩阍的举动……”“叩阍”这两个字,健生是懂的,那就是到皇帝宫门口去喊冤。于今没有皇帝,那自然到国民政府去请愿。她又重新声明了一下,回首都是不成问题了。于是取过符县长面前的酒壶,在燕秋和自己的杯子里,各斟上一杯,放下壶,举着杯子对燕秋道:“我贺你一杯。”说着,送到嘴边,仰脖子直倒了下去,接着又向她照了杯道:“不和你帮忙,和这杯酒一样的干。”燕秋不曾答言,昌年在一边,可是哈哈大笑,这里面显着是有文章了。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