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燕秋这一行人,到了开封车站,不想为了检查行李的缘故,把费昌年走失了,大家都觉得很煞风景。加之各人所拿,是随身的东西,还有打了行李票的箱子铺盖卷,都不曾取。旅馆的接客招待,沿路都有,这时也不能去兜揽。大家站在车站外,彼此望了一眼;高、伍二人脸上都表示着有点不乐意。燕秋望着他二人,微笑道:“别着急,我们站在这里等一等就是了。昌年也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就是走出了站去,他也会找旅馆,我们可以在报上登一条启事,说是住在哪里,自然也就会面了。”健生笑道:“还要费这么大的事吗?这话传到了南京去,那可是笑话。朋友们必定说:我们到西北去,第一件事就是登报寻人,大家不觉得面子上难堪吗?”这几句话,倒说得燕秋有些脸红,便笑道:“我也不过这样比方地说,难道还真会登报寻人吗?”高一虹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这开封地方,我们是人生地不熟;设若老费真个走失了,我们除了登报,可没有第二个法子找他。我们一路下车,一路出站好了,他偏偏要挤着向前。”燕秋见伍、高两位都在埋怨昌年;自己也不便给他辩护,只有默然地在站外等着。眼看下火车之人,一阵纷乱之后,渐走渐稀,下车的人,都快要走完了,也不看到昌年走过来。健生笑道:“我们老是在这里等着,那才叫痴汉等丫头呢。我想他早就坐车子走了!”燕秋听到他说痴汉丫头这个譬喻,很是不雅,瞪了他一眼。健生虽知道燕秋是对于自己的话不满意,然而对于这个譬喻不满意却不知道;他以为是不该说昌年走了,因此再也不作声,只好手扶了放在地上的行李,向前呆望。高一虹尤其不愿碰燕秋的钉子,默然站在一边。燕秋这倒僵了,就这样的站在这里,等上费昌年一辈子不成?便抬起手臂来,看了看表,笑道:“我们再等五分钟,不,再等十分钟吧。十分钟后,他还不找到这里来,一定是离开车站了。”健生见一虹兀自做好人,他也不能那样傻,便笑道:“只要等得着昌年,我们就等两三个钟头也不要紧。我们在这里是很着急的;我想他在别个地方,找不着我们那分儿着急比我们更厉害。我们失伴还有三个人,他一人照应了东西,还要四处找人呢!”他刚说完这些话,后面有人叫起来道:“哎呀!好找好找!”
大家回头看时,正是费昌年追来了。他两手提了东西,胁下还挟着小皮箱,脸上红红的,额头上汗珠子直向下滚。到了伍健生面前,首先放下东西,和他握着手,不住地摇撼道:“对不住!对不住!你们大概等久了。健生真能原谅,不说自己等久了,倒要说我一个人着急。”说毕,在衣袋里取出手绢来,满头满脸来擦汗。燕秋道:“你怎会落在后面呢?”昌年将自己受检查的事说了一遍,燕秋跳脚道:“我们哪里晓得?把你一个人累苦了,我们可也是应该多等一些时候的了。”昌年兀是揩抹着汗,只是微笑。一虹道:“老费来了,我们应该走了,我是急于要到旅馆里去洗个手脸。”昌年也不搭腔,他就去找了一个旅馆招待来,连雇车子取行李等事,都和那招待商量好了。他也并不是多事,觉得自己累同伴的人久候了,要做点事来报答大家。他却大意了,关于这些事,大家曾有个小小会议,是推举过高一虹负责的。别人虽不介意,一虹就感到他这是有点多事。
大家坐了人力车,顺着一条马路进城。到了城门口,在最前面的旅馆招待,就停住了跳下来,向昌年道:“先生!请你把验放的票子拿出来。”昌年道:“什么验放的票子?”招待道:“你们在车站上,行李没有受过检查吗?”昌年道:“受过检查的,箱子里什么东西,都是看过的。”招待道:“他们检查了,要把一张印有‘验讫’两个字的纸票给你的。你拿着了没有?”说到这里跟着的四辆人力车子,都停住了在路一边。昌年道:“我只知道受检查,哪里知道还要验放的票子。”拉着他的车夫道:“那不行,没有票子,行李进不了城。”昌年便回转头来问燕秋道:“你们有那验放的票子没有?”燕秋伸手向衣袋里摸了两下,惊道:“有的,我丢了。都因为在车站外面,大家心里着急,把这小事情忘了。”那城门口,正站有几名军警,一位警士,手上拿了一叠方块的验放纸片,站在路当中,大概那就是验放行人的。他听到燕秋说把这件小事忘了,“小事”这两个字,他好像很是扎耳,斜瞅着这一行人,微笑了一笑。昌年首先觉得这事不大高明,立刻跳下车来,向前对那警察道:“我们是初次出门的人,不懂规矩,把行李验放的票子丢了,可以放我们进去吗?”警察道:“我放你进去,我在公事上,怎么交代呢?”燕秋也走下车来了,向警察道:“我们就是再回到车站上去,检查行李的人都走了,也是没有地方去找验放的票子呀。”远处站了个扶住步枪的兵,向她笑道:“你这傻孩子,说啥话?你把行李打开来,在这里让我们检查检查,不就完了吗?”燕秋板住了脸,向高、费、伍三个人招着手道:“好吧,好吧,再检查一道吧,谁教我们自己不小心呢?”于是这四个人将十几件小行李,放到路边警士面前地上,蹲着身子,解索的解索,开锁的开锁,那警士只低了头看着,腰也不曾弯下去,问燕秋道:“你们到开封来干啥的?”燕秋道:“我们是学生,由南京来,到甘肃去,路过开封,下车来看看。”警士把手一挥道:“好吧,你们去吧。”
燕秋四个人,打了一个照面,谁也不作声,收拾着行李,再上车去。这回算是没有了阻拦,一直进了城;远远看到一座鼓楼,高立街心。到了鼓楼下,是一条由东而西的马路,两旁的店铺,洋式门面,倒不少两三层楼的,而且那铺面的装修都有七八成新,可以想到,这条马路是新辟未久。正在观望,街心的岗警,却用手向两边轰开行人。这一行几辆人力车子,也闪到路边去。大家正是愕然,这是为了什么?这时,几十丈路之外,却来了一辆高高的轿式汽车,大大的黑篷子,还落了不少的漆,沾了不少的泥灰,车轮子又窄得只有巴掌那样宽,哄咚哄咚响着,如火车头开来了一般。而且那汽车走的姿势,很像小孩子追卖糖人儿的,不是车轮子滚,乃是整个车身子蹦;七颠八倒地,如入无人之境。再待它过去了,岗警才放行人走。伍健生笑道:“燕秋!你有什么感想吗?我觉得在开封马路上走,那是很安全的,永远不会有被汽车轧死之虞。”燕秋一撇嘴笑道:“少开心吧,刚才没有给气死呢。”
大家笑着,就到了旅馆门口。进去看时,却是很大的平房改造的;进去一层又一层,到了一个有树木的院子里,引路的茶房,却回头向燕秋道:“四位是要四间呢?……”燕秋道:“开一间小的,开一间大的。我们的庶务先生!你以为怎样?”说着,望了一虹。他笑道:“我没有成见,昌年的意思怎么样?”昌年笑道:“一个问一个,这倒妙了。怎么样问起我来?”一虹道:“不是你引着我们到这里来的吗?”昌年于是微笑笑,没作声。燕秋道:“就是这样办吧。我要一间小屋子,三位自己怎样,我不管了。”一虹也不敢再说俏皮话,就依了她,开了一间大屋子,一间小屋子。在这院子里,乃是斜对门而居,大家进了屋子,各有一番洗刷。
茶房泡上一壶茶来,送到大屋子里。高、伍、费三人围了桌子坐下,一虹提起壶来斟茶,昌年站起来,突然做个立正的姿势,向他行个举手礼,一虹笑道:“大家不是有约在先,谁也不许客气的吗?”昌年坐下笑道:“我不是多谢你斟茶,我是和你道歉。”一虹道:“在火车站外等你,也不是我一个人,你向我道什么歉?”昌年笑道:“非也非也。引到这旅馆来,本当归你办理,我有点越俎代庖了,所以我要和你道歉。”说破了,一虹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我们这是特任简任的官,要争这份儿风光吗?闲话休提,今日天色还早,我们找点东西吃,还可以到街上去玩玩。”昌年将面前的茶杯向桌子中心推了过去,然后两手伏在桌上,额头枕在手臂上,接连打了两个呵欠道:“我不行了,想睡一觉再说。明天从从容容地出去吧。”一虹笑着还没有搭话,健生也是一手撑了半边脸,斜望了昌年,一手将中指不住地在桌上打点着响,微笑道:“你也未免太卖力气了。在火车上熬夜不要紧,怎么坐到那个生虱的人一块儿去,连瞌睡也不敢打。我警告你,可别招了那富贵虫到我们身上来。”昌年抬起头笑道:“这件事,我知道你二位有点不明白。你想,我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前合后仰,只是要睡,我若不离开,她很是痛苦。坐在她一凳是坐,坐到旁的那椅子上去也是坐,我何不让了她?我可没想到同座的那个老头子有那样的脏!”健生笑道:“在火车上,老高作了两句的打油诗说你,诗很妙!”昌年笑道:“什么诗?念给我听听。”一虹笑道:“我不是自己作的诗,是改的唐诗。就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配红颜配白头。”昌年搔搔头发笑道:“诗不坏。”
这时房门推开,燕秋笑嘻嘻地站在房中间,向一虹点点头道:“诗句用得现成,我仿佛念过这两句唐诗的。只是有一层,你这诗,有点儿不写实。第一,我就不敢承当‘红颜’这两个字;再说那个老头头发也是不白的。”燕秋是这样直筒子,说出来了,这倒叫一虹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道:“这不过大家闹着玩玩。”燕秋笑道:“没关系,以后你想作打油诗,你就只管作吧,我倒喜欢这种东西。”一虹除了微笑,不好再说什么。昌年笑道:“请坐吧!这是到我们屋子里来,我们应当客气一点。”燕秋道:“我打听了,这里到龙亭去不远,今天我们就去游龙亭。与其在家里坐,不如到龙亭上去坐。明天我们的游程,是游铁塔,访犹太人,参观博物馆,登古吹台。”她口里说着,将右手点了左手的手指头。昌年这就不敢说什么了,张口要打个哈欠,赶快忍住了,背转身去装着倒茶喝。一虹道:“好,我们就走吧。”燕秋道:“不忙!我们应当先吃点东西才走。出去以后,我们知道向哪里找东西吃去。”一虹道:“这话有理,我的肚子早就有点闹饥荒了。”
说着,便引高了嗓子,向外面叫茶房。茶房进来了,燕秋和他说要吃东西。茶房道:“我们这里,没有厨房,要吃啥,到外面馆子里叫去,吃啥有啥。啰!外面院子里,不是中原春的伙计?喂!进来,这里叫饭。”茶房向窗子外招着手,一个穿短衣系围裙的人,走了进来了。他笑道:“四位要啥?”燕秋道:“你们馆子里,都有些什么?”伙计道:“全有!吃啥有啥。”一虹笑道:“又是个吃啥有啥。喂!我们要吃龙心凤肝,你有吗?”伙计笑着摇了头。一虹道:“你不是说吃啥有啥吗?”燕秋笑道:“人家不过小馆子,吃的范围,也以小馆子为限。你这么着想,就吃啥有啥了。”伙计笑道:“对了!我们是大饭馆,预备的东西多。”燕秋道:“那也好,你给我们预备四个人的大米饭。”伙计道:“我得回去看看,怕卖完了。”健生笑道:“好!第一样就没有。”燕秋道:“没有米饭,吃馍也成。你都有些什么菜?”伙计道:“炒个三鲜、木樨肉、炸个丸子、炸八块儿、炒个子鸡儿,吃啥有啥。”燕秋道:“我们想吃一点清爽的,有油菜没有?来个虾米炒油菜吧。”伙计道:“油菜可没有。”昌年道:“烧头尾吧。”伙计向他翻了眼道:“啥?烧豆叶?”昌年道:“不是,烧鱼的脑袋和尾巴。”伙计两手在围裙上擦着笑道:“河南馆子,没这个菜。”一虹道:“省事点,给我们来一碟香肠吧。”伙计脸上斜直了两道深纹,苦笑着,两只手更不住地在围裙上摩擦,笑道:“冬下才有,现在不预备。”说到这里,连旅馆的茶房也嗤嗤地笑了。一虹笑道:“我给你商量商量,把你那句吃啥有啥,改上一改,行不行呢?”伙计笑着,没作声。一虹道:“也不用改,就是多加一个字,加为吃啥没有啥。”全屋子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燕秋道:“干脆,你给我来一大碗炸酱,十二个面坯,一大碗酸辣汤,有没有?”伙计笑道:“有有有!全有。”茶房笑道:“这些都没有,你们还开啥饭馆子?”于是屋子里人又全数地哈哈大笑起来了。
茶房伙计去后,一虹拱拱手,笑道:“燕秋这庶务一职,还是你来吧。在这吃啥有啥的地方,我所要的就全不对劲,再要向西去,到那吃啥没有啥的地方去,我可不会点菜。譬如刚才你所要的一大碗炸酱,十二个面坯,我们南方人,自出娘胎以来,就没有听过。”燕秋笑道:“到西北去,你只记着,吃馍,吃鸡子,总不至于没有。可是你可别看轻了河南馆子,由南到北,菜都很有名。尤其黄河鲤鱼,不到陇海这一段上来,是吃不着的。”一虹笑道:“那么,我们晚饭不要在旅馆里吃了,到大街上找一家馆子吃黄河鲤鱼去。”燕秋笑道:“可有个问题,这鱼不便宜,一条斤把重的鱼,可要卖到三四块钱呢。”一虹笑道:“好在一生也许就是这一回,这味儿总得尝尝。”大家说着高起兴来,只管谈下去。
昌年是躺在床上休息,并未答话。及至馆子里伙计来了,再去叫昌年时,他却鼻子里呼呼作响,睡得很酣。健生摇着他的身体叫着道:“醒醒吧,吃面了。”昌年鼻子里哼了两声,身子扭了两下,口里咿唔着道:“我不吃。”索性缩了脚,正式地在床上睡了。燕秋道:“既是叫他不醒,就不用叫他了。”健生道:“难道我们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看守房间,大家出去玩吗?”燕秋转着眼珠想了一想,微笑道:“大家休息半天,明天一早出去也好,现在已经两点多钟,吃完了饭,就该三点了,已经没有了充分的时间。而且我们的行李,茶房还没有取来,我们不要在这里等着吗?”伍、高二人没作声,坐下来吃面。还是一虹觉得不答复燕秋的话,也是不妥当的,迟到了三四分钟之后,才笑着低声道:“那也好。”燕秋却也看出了几分,他二人有些不高兴。可是她已决定了这样办,便是朋友有不满意的,她也不理会这个账。吃完了面,她站起来笑道:“对不住,我要进房间休息去了。”她说着径自回房。健生隔了窗户向那边张望着,那边是砰的一声将房间关上了。他于是回转脸来向一虹看看,带着微笑。一虹道:“这个没办法,她是很向着他的。不过,这都是初步罢了。恋爱尚未成功,朋友还可努力。”说着,走近前来,连连拍了健生两下肩膀。健生笑道:“我倒想明白了。这件事,我反正是落选的了。我牺牲几个月光阴,陪你们到西北去玩儿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好在全国的人,现在都嚷着开发西北,我们这样起劲去逛西北,总也是一件时髦的事情。”一虹笑道:“老实告诉你,我不灰心,可是你若是抱这种态度,我倒欢迎。因为我的敌人,又减少一个了。”健生笑着点头道:“对!有你这种精神,才可以说是时代青年。我们谈目前吧,到了开封,不能出去玩,闷坐在旅馆里,这不是办法。我们两个人单独地出去走走,好不好?”高一虹将手指头蘸了茶碗里的茶,在桌上写道:“那岂不是给他造机会?”写时,将嘴向床上睡的费昌年一努。健生点着头微笑道:“还是你想得对。”在二人这种莫逆于心的情形之下,不曾出门,也就在旅馆住下了。
到了次日,大家一律是起早,吃了些茶点,各人就带好了相匣子、日记本之类,出门游历。大家商量的结果:汴梁城是宋朝的故都,先要看看这宋朝的遗迹;于是决定了先到龙亭公园去,因为听到人说过:那是宋代的故宫呢。四个人出得旅馆的门,于是坐了人力车子,向龙亭而来。经过了那条鼓楼大街,向北一拐弯,远远就看到一幢庙宇似的高房,耸立在半空。健生坐在车上向同伴道:“那大概就是龙亭了。”车夫就代答了,他道:“是的!就是赵匡胤坐朝的地方。那前面有个石牌坊,原来就是午朝门。赵匡胤坐在金銮殿上,看了他的臣子,由午门磕头进去,他是个乐子。”燕秋道:“到了午门边,我们倒要仔细看看。”说着,那牌坊发现了,隐隐地已是看到了上面的字。燕秋笑道:“一虹你要看古人的文字,这里有了。午朝门的字,在宋朝不能不找一位大书家来担任吧。”一虹答道:“当然。”说着,车子经过牌坊下,大家看得清楚,却是“天下为公”四个大字,于是彼此都微笑了。上前来,却是一条很长的甬道,两边有两个大湖,长满了青色的芦苇。在芦苇中,露出一圈圈的水,反映着天上的白云。东边这个湖里有个亭子,看不到亭基,四围都是芦苇遮了。一虹道:“这个亭子,并没有路可以上去,这很有点诗意,我们下来走走吧。”于是都下了车子,沿着甬道边走,那东南风由青芦水上吹来,倒也有些清芬之气。健生道:“你看,那亭子的柱上,贴有纸条,上面有字,你看得出来吗?”这一提醒,大家站在甬道边,聚精会神,睁着眼睛看去。互相研究之下,看出来了,左边柱子上,是拥护总司令;右边柱子上,是……权高于一切。文字都不完全。燕秋笑道:“听说民国十七八年的时候,河南很兴奋了一下子,这种标语,大概是那时候做的了。水中间都贴有标语,也无微不至了。”昌年笑道:“听说以前有位平民式的政治领袖,很讨厌这龙亭封建意识太重,主张把这座高殿给它弄得像平地一样。后来也就因为这笔款子太大,并不平民化,只好把龙亭上开起茶馆来了事。”燕秋道:“别谈以前了,我们青年人只当注意着将来。”昌年笑着没答复,他居然碰了个钉子,高、伍二人互看一眼,痛快之极。
四人再向前进,便是龙亭大门。穿过两进小殿,瞻仰过了中山先生铜像和革命纪念碑。这就同上那五十层石级,上面是个高殿,四围石栏绕着平台,立柱的廊子抱了殿屋,倒有些宫殿的意味。殿正门里,迎面两个摊子,陈设着瓜子花生糖果饼干之类,四处全是矮的桌子,长的藤椅子。所不同的,就是正中有张刻龙的青石头桌子。廊子下,也和殿里一样,顺着廊子设了茶座,满地都是茶水渍、瓜子壳、花生皮。一虹道:“中国人这个习惯,我是不大赞成的,无论什么名胜地方,总有人卖茶。差不多全国的名胜,都变成茶馆。”燕秋这时靠住了石栏,向下面望着,兀自出神。那高空里的风,迎面吹来,将她的头发,和她的裙脚,都吹得摆荡起来。三位男友,也都不约而同地过来。燕秋看了许久,自言自语地赞了一声道:“仔细看起来,还是不错。”三位男友哦了一声,燕秋向前指点着道:“这面前的通道,隔开两个湖,我认为有意思。”一虹道:“对的!若不是这两口大湖,城里的人家,势必把房子盖到眼面前来。登高一望,面前全是人家的屋脊,那有什么意味。”燕秋虽没有说什么,点点头,那意思是说他对的。大家赏观了一会子,燕秋笑道:“坐在这个地方,对全城一目了然,只看城墙上云彩相接,眼底下是万户人家,到了这里,胸襟是应当开朗的。”健生向前走着凑趣道:“要说这里是宋朝的建筑物,我想那不会假。赵匡胤他是开国之君,比那守成的皇帝,总要有作为些,所以他想到把金銮殿做得这样高。”燕秋笑道:“我的思想不对,你说的也全是封建思想。”她忽然一转,这倒叫别人不好说什么。赞成了她后一说,就是反对她前一说;赞成她前一说,又是故意赞成封建思想。这索性就让她一个人去说,大家都不置可否。眺望了许久,燕秋笑道:“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走吧!”她说着,自己首先就走下了石级,自然,大家紧紧跟随,也都走下石级了。
他们受了车夫的指导,说是到铁塔去很近。这开封十三层铁塔,是在小学念地理教科书就很知道的,因之鼓舞了兴致,就去瞻仰铁塔。这里走去,都是些很清冷的地方,经过了两片菜园子,—个锥子似的塔,就在一片小树林里伸了出来,直入长空。到了那塔边,却是周围几十步内,都是平地,在几步之外,才是新培植的树林。那林木全只有手臂粗细,人样高低,和这铁塔一比,越觉是一高一小。大家下了车子,走到塔边,只觉那塔真可以当得“拔地而起”四个字。在平地太阳光里,斜倒了一条伟大的黑影子。
在这个黑影子里,就摆了几张卖茶的露天座位,一旁有人预备茶具和糖果瓜子之类的碟子,统摆在一张小条桌上。有个黄脸蓬头的妇人,就笑脸迎上前来,笑道:“喝水吧!喝水吧!”健生道:“真是老高的话不错。中国的名胜,全成了茶馆。”燕秋笑道:“不过这地方摆茶座,我是同情的。至于什么原因,你们去猜吧,现在不必说出来,等我问你们的时候,你们再答复,看是谁说得对。”大家听了这话,很有趣,就都要研究个所以然出来。燕秋本人,说过了就像无事一样,依然去瞻仰这塔。
这塔说是铁塔,其实并不是铁铸的,乃是烧的钢砖,上了黄绿的釉,由底至顶,都是用它来砌着。砖大小不一,有的砖上面有现成的佛像。塔形是六角的,每层有短短的飞檐,分出了层次。这塔虽有十三层,可不粗大,在极远的地方看来,倒像一条钢鞭。燕秋走到塔门口,向里望着,却是黑洞洞的。听到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便回转头来道:“可以上去的!我们全上去吗?”健生道:“当然!我来引导吧。”说着,他就先进去了。里面黑得看不出方向,所幸在上梯子的所在,挂了一盏纸糊的油灯,有些混混的光亮。这才看到地面上坐了一个妇人,带着穿了上衣、光了两只腿子的孩子,口里只叫老爷、小姐积德。黑暗中,却听到燕秋说一声无用的东西,大家摸索着上那梯子,探索出来了,也是砖砌的。原来这塔里面,一寸木料也没有,所以看不到梁柱。塔心是实的,不是空的。这梯子里边是塔心,外边是塔墙,作一个螺旋形,直旋到顶。好譬一根木棍,让蛀虫蛀蚀了一条透顶虫眼;人就是在这虫眼里爬。梯子下层还有两尺宽,越上越窄,上面仅仅是一个人可爬。所以四个人上去,只有一个跟了一个,却不能同走。大家也不知道走上了多少层,每次转到一个有窗户的所在,仿佛是一层了。大家在螺蛳壳里转着,也不辨东西南北。有时看到太阳,有时背了太阳,只在这一点上可以估计着方向。健生在前面一鼓劲儿地走,很起劲,忽然叫起来道:“哎呀!不能上了。”四个人陆续地上来,在梯口上肩背相挤,前去的路,有块刻了佛像的石头,嵌在墙上挡住了。燕秋笑道:“古人盖塔,很有意思。他不肯让我们完全走上去,正是给我们留点有余不尽的滋味。游历正该这样子!”
大家谈话时,是当窗立定的。那窗子外吹来的风,呼呼作响,大家心里,都有那种幻觉,似乎若要伸头向外面看看,立刻会让风刮下塔去。燕秋道:“听说在这塔上,可以看到黄河,我要试试。”说着,将头向外伸着,风把她的头发就刮乱了,披了满脸,她格格地笑着,缩进塔来。健生道:“这窗子外面,一点遮拦没有,可不是闹着玩的。”燕秋笑道:“冒险我也得看看,不看我不死心,你拉着我一点得了。”于是拉住健生一只手,将头缓缓地伸出窗户去,那一只手也抓住了墙砖。健生是做梦想不到她有这样亲近的举动,握着那只手在掌中,立刻觉得既软且热,心里说不出来的有一种愉快。这就问道:“看见黄河了没有?”燕秋道:“没有!可是洋洋大观,这平原一望无边。黄黄的尘埃,接着白云。”说毕,回转身来,抽回手去。一虹笑道:“燕秋要能作起游记来,也是写生妙手。只黄黄的尘埃,接着白云,这两句话,已把远望的情形,写得穷尽了。”燕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拉着手,大家可以看看。”健生一想,这机会不可错过,让她也拉着我的手,便笑道:“我也瞧瞧。”燕秋笑道:“我可拉不住人,这里风太大。一虹!你来拉着吧。”健生向一虹看时,他却笑了。这一笑,似乎又另有什么文章哩。